前一刻还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一样的朝歌,这下高兴得快要蹦跶起来。

“将军!”

他捂着嘴巴小声喊了一句,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

“是不是我再不出来,你就要伤心坏了?”

顾知礼捏了捏朝歌的鼻梁,把他拉到无人处,声音里充满了宠溺。

“才不会呢。”

朝歌故意皱了皱小鼻子,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渐渐地学会了撒娇,学会了撒小性子,在将军面前也更加活泼了。

“那我走了?”

顾知礼作出要走的样子,斜着眼睛去看朝歌。

他总是忍不住去逗这小东西,看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

“阿礼最坏了!”

朝歌气得跺脚,闷闷地抱住顾知礼,不让他走。

“我坏,你还舍不得我?”

顾知礼闷笑几声,揉着怀里那颗小脑袋。

只有面对简单纯粹的朝歌时,他才能短暂地放下仇恨,不会活得那么累。

趁着这边还在热闹,顾知礼偷偷带了朝歌去了国师府。

他一早就和景芸商量好了,让上官泠月假扮他来成亲,这一天两个人身份互关。

怕被人发现,他连身边的朝歌都没有告诉。

这小东西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要是早就告诉他,恐怕会被人发现端倪。

前方就是国师府,和那边热闹非凡的将军府比起来,竟然显得有些萧条和冷清。

下人们看到“上官泠月”带着朝歌走过来,并没有多问什么,都低着头行礼。

“回来了?”

院子里是等候多时的上官守,他坐在轮椅上,北风萧瑟,周围没有一个人。

他一眼就看出来,回来的人是顾知礼,而不是上官泠月。

“怎么,难道父亲还想把我送回去吗?”

顾知礼冷笑,怕上官守有别的动作,把朝歌紧紧护在自己身后。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知礼,当年那两位都已经不在了,你就是恨,也该有个限度。娶了公主,对你来说好处只多不少。”

上官守说了几句话就有点体力不支,干瘪枯败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衫下由于咳嗽而不停抖动着。

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白发,竟然显得有些沧桑。

“他们是不在了,可罪孽却是整个皇室的!如今宝座上那位,就是当年下诏之人的亲弟弟,你让我娶他的女儿?对我娘的死,你当真半点愧疚也无吗?”

顾知礼直指紫禁城的方向,激动到口不择言。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恨,对大祁皇室的,对上官守的。

“你可知道,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偷天换日的事情,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上官守拼命咽下喉头的腥甜味道,勉力支撑着。

他苦苦守护着大祁江山,还有整个上官家,如今,却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父亲又想大义灭亲吗,还是怕牵扯到自己,才不去陛下面前揭发我?”

顾知礼对着老头子冷嘲热讽,丝毫不留余地,也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知礼,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身不由己的。”

上官守抬头看天,院子里的那棵古树,树梢上最后一片叶子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落了下来。

他的眼睛已经很老很老了,都快要看不清这上京城里风起云涌的天空了。

年轻的一代在成长,慢慢地羽翼丰满,想要掌控这个曾经属于老一辈的世界。

“好一个身不由己,都是借口罢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果如何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顾知礼不再理会这人,拉着朝歌就要越过他去。

他本来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直到老爷子抓住他的胳膊,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血来。

“礼儿,为父说自己后悔了,你能原谅为父吗?”

上官守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做得端端正正,脊背挺得笔直。

他这一生做了无数为国为民的事,却唯独对不起夫人顾南红,和她的两个孩子。

“原谅你?做梦。”

顾知礼甩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

他一直在等一句道歉,等了很多年,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又不想听了。

可能是害怕,害怕这个男人真的有什么苦衷,或者,说完这番话就……

“礼儿,站住!为父身边已经没别的人了,你兄长的人此刻都在将军府那边,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为父有事情要交代你。”

上官守说出的话虽是命令,却带着祈求的语气。

本来想等到过年那天,按照礼制,顾知礼肯定要回来吃年夜饭的。

可他怕自己撑不到了,误打误撞之下,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

之前他在府上做的种种,也只不过是给上官泠月看罢了。

这些年来看起来上官大公子无比敬重他,实际上早就架空了他。

“你说什么?”

顾知礼停下了步伐,眯起了眼睛,回头看向上官守。

他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刚才上官守吐血之后,其实他心里就有点触动了。

“让你身边的小公子去后面休息,你和我过来吧。”

上官守看了看朝歌,觉得他的模样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什么人。

可能是真的老了,眼睛也模糊了,看谁都长得像。

“最好,别是你联合上官泠月一起来整我,不然的话,哼。”

顾知礼示意朝歌等他,转身跟向了上官守。

他防备地看着这个老人,确认了没什么花招后,才伸手去给他推那特制的轮椅。

这把椅子还是先帝命人给他打造的,按照西洋人提供的图纸,整个祁国只有他能担当得起如此殊荣。

可惜,殊荣的背后却也是常人无法担负的沉重代价。

“摘星术,最重要的一步,我在这里教给你。这种秘术会折损性命,我根据祖辈留下来的东西,钻研了大半辈子如何能够化解,最终也不得法。不过减少一部分损耗,倒也是可以的,那法子就在你娘的遗物里。”

上官守关了密室的大门,摊开古老的羊皮卷,拿出各种刻着符咒的罗盘指针。

火光跳动之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

其实顾知礼小时候也曾接触了一些最简单的推衍之法,甚至对他打仗中的排兵布阵起到了重要作用。

这些东西,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同时又伴随着无穷尽的危险。

他没给顾知礼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讲解着,像是怕自己时间不够了一样。

一口气提上来,竟然半天都没有喘气,和刚才那个虚弱的老人判若两人。

“我想问一句,星阵推衍,可有不准的时候,可……”

顾知礼想,既然可以窥破天机,那就代表着可以人为地逆转天命,如此又何来既定之说呢?

“不会有。天机之所以是天机,就在于无法改变。哪怕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做的一切努力都会被推回原点。”

上官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顾知礼的问话,回答得无比坚定,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他曾无数次想要改变点什么,甚至不惜动用了古籍中记载的秘术。

然而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挽回,甚至一切都朝着最糟的方向发展。

“你把毕生心血传给了我,就不怕,我会利用这些东西,对大祁不利?”

顾知礼直到此时此刻,还不能完全相信,可是他面前的男人却在迅速枯竭。

“你恨的是皇室,不是天下百姓,纵有伤亡,你也会为了你保护了多年的百姓考虑。”

上官守抓着顾知礼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话锋一转——

“为父最后占卜了一次,要小心刚刚你身边的那个少年,他会害死你的!”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算出那少年的真实身份,只能推出事情的大概发展。

那颗代表着朝歌的星靠近顾知礼之后,与顾知礼同体的星就会陨落。

这一辈子,他推衍的事情,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错误。

“果然!我就说你会安什么好心,原来不过是帮着大哥来挑拨离间的,想必父亲也知道了朝歌药鼎的体质吧?”

顾知礼听到上官守提到朝歌后,脸色一变,周身的戾气不受控制地放了出来。

他就说,上官泠月能有那么听话,任由他和公主摆布。

“你……你说什么?噗——”

上官守听到药鼎二字,气急攻心,一下子把压制已久的那口老血喷了出来。

他伸着手,瞪圆了眼睛,却是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也没再说话。

“怎么了?”

顾知礼放下手中的罗盘,转了过去,却看见上官守胸口已经沾满了鲜血,手也垂了下去。

本来他还可以再撑一撑的,还有很多话,他也没来得及交代。

可是听到这件惊天秘闻,苦撑多时的上官守,却是心脉俱损。

那个孩子,明明已经死了,不可能存活于世的……

这么大的事,他竟然没有早一步料到!怎么会,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父亲!”

顾知礼惊慌地喊了一声,却已经晚了。

他曾经最敬重的一个人,后来最恨的一个人,终究还是死在了他面前。

熙和九年,国师上官守于府中离世,享年三十八岁。

“朝朝,你会害我吗?”

顾知礼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用手掌心合上了上官守的眼皮,擦干净了自己身上的血迹,等着府中的人去发现。

他怎么会不知道,父亲这一生,从来没有算错过。

也正是算出了当今陛下登基的时机,才得以皇帝的敬重。

“将军怎么会这样问?”

朝歌觉得顾知礼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眼睛里,多了一些从前没有的东西。感谢风舞空灵的两张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