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晏长河的震惊之态,床上晏勾辰却是没有多少神色波动,他稳稳当当地起身坐好,道:“……不必担心,朕无事。”晏长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急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却……却突然成了这个样子?”晏勾辰看到长子面上的焦急惶然之色,心中微暖,知道儿子还是十分紧张自己这个父亲的安危的,当下就拍了拍青年的肩头,安慰道:“莫要担心,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方才朕突然晕厥,并非身体出现问题,而是晋升之后脱力,只不过此事不能外传,所以只召了你来。”说到这里,晏勾辰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他顿了顿,看着自己的长子,语气放得沉缓起来,道:“……长河,朕如今,已是大宗师。”

晏长河顿时心头大震,大宗师!这三个字的分量之重,令他一时间根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从前虽知晏勾辰因为师映川相助的缘故,资质提高,后来又终于晋升为半步宗师,但也与其他人一样,认为这已经是晏勾辰的极限,这一生在武道之上也就止步于此了,万万没有想过晏勾辰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再次突破,因此眼下亲耳听到对方说出这个消息,如何能不震惊莫名,但晏长河向来是极为聪慧之人,震惊之余,心中念头猛地一转,便已猜到了几分端倪,他望着父亲晏勾辰眼下明显衰老许多的不正常形貌,脱口就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道:“莫非……”晏勾辰闭了闭眼,整个人如同夜色下一片波涛不惊的深海,嘴角泛起一丝微微的弧度,有些自嘲又有些落寞地道:“不错,朕现在这个样子,便来源于此……这就是代价。”

殿中静默一片,晏勾辰神色恢复如初,他迎上青年困惑中带着震惊的眼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才淡色道:“长河,你可知身为武道大宗师的强者,寿元几何?”晏长河不解其意,但父亲既然问话,不能不答,便道:“根据有证可考的确切记载,宗师寿命大约有两百余年,不过也不排除有一些特殊情况。”晏勾辰倚在床头,微眯着眼,没有立刻开口,借此先稍稍整理一下心中软弱的角落,少顷,才撇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来,说道:“是啊,有两百余年,一名武道宗师只要不陨落,正常情况下可以有普通人三倍左右的寿命,但是长河,朕现在虽是宗师,但自身寿元却已与普通人无异,原本以朕被提升之后的资质,凭借自身最多可以达到半步宗师境界,寿元往多里说的话,大概会有一百六七十年,但朕这些年强行逆天改命,如今终于成就宗师之身,但是作为代价,朕的寿命不但没有像其他宗师那样长久,反而只剩下与常人一样的七八十年而已,也就是说,朕为了成为大宗师,舍弃了一半的寿命。”

说到这里,晏勾辰神情复杂,他一向示人以平静面目,很少能够有人看到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的真实情绪,但此刻却是脸上诸态毕现,不知是悔是幸,唇侧勾起一丝不明意义的笑,眼眸里燃烧着幽幽的火,叹道:“以牺牲朕的本源生命力为代价,终于成就宗师大道……也不知道朕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床前晏长河此时听到这秘闻,心中一时乱如麻絮,紧紧锁着眉头,语气微显急迫道:“父皇从哪里得到这种古怪法子,看似诱人至深,实际上却与饮鸩止渴之流有多少区别?至少未必就值得如此行事,儿子不认为这是十分明智之举……”

晏勾辰这时脸容平静,已经看不出丝毫明显的情绪,似乎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一切,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晦涩的光芒,他想起教给自己这种秘法的那个人,那人毫无保留地将此法的弊端和盘托出,并不隐瞒丝毫,分明是对方当初就早已预料到以自己的性子,权衡之下必会如此选择,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由此也可以想象此人的心机气度,从前一手毁去偌大王朝,可见一斑……不过如今还不是将此中一系列隐秘对晏长河说的时候,便道:“朕得此法也是偶然,至于究竟是不是值得,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否则若无此法,朕终此一生也无望宗师大道,又怎会在短短数年之间便修为大涨,达到这个地步。”晏长河面色微沉,看着晏勾辰衰老的容颜,心中不是滋味,郁郁道:“父皇乃是天下之主,个人修为已经无关紧要,大周如今也有宗师强者,又不缺这一两个,父皇又何必如此?儿子只觉得并不值得!”

听到这番言论,晏勾辰忽然微微一哂,他的表情变得漠然起来,淡淡说道:“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这世间什么都不是绝对可靠的,只有自身具有伟力,才是任何外界变化都不能剥夺的倚靠……朕成为大宗师是必须之事,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何况这世间之事,没有舍,又哪有得?长河,现在你不理解朕的决定,但日后,你终究会明白朕的意思。”

皇帝说到这里,将长子脸上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内,便淡淡一笑,眼中却又是有复杂之色闪现,幽幽道:“朕方才记起了许多事,那么久远的事情,几乎都要忘光了……”他这样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却又并不作解释,随即话题一转,就道:“至于说到值不值得……长河,以你映川叔父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说是行走于人间的半人半神的存在,莫非你就不羡慕,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走到这个地步么?若是可以的话,想必你定是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罢。”

晏长河默然不语,晏勾辰看着青年,就笑了一笑,他不由得想起记忆中的那些泛黄的画面,自己想起了这么多的往事,很有向人倾吐的冲动,只不过,现在却是不能说给任何人知道,一时间晏勾辰眼前闪过那个男人君临九天的身影,与师映川绝美的形貌重叠在一起,心中就是百转千回,他想,映川啊,原来我与你之间的关联,又岂只是这几十年来的纠缠这么简单。

殿内沉寂下来,晏勾辰微微闭上眼,似是休息,道:“朕晋升之事,不会外传,今日发生的一概事情,都会封锁消息……”晏勾辰说话间,唤了心腹太监来,吩咐了几句,那太监退下,不一会儿,带了一名中年人进来,这中年人容貌普通,看起来毫无特点,此人将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些瓶瓶罐罐,晏勾辰下床坐在镜前,中年人便双手极其灵活地在晏勾辰脸上摆弄起来,那太监则是调了一盒乌发膏,用梳子蘸了,慢慢梳理着晏勾辰花白的头发,很快,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原本明显出现衰老之态的晏勾辰便重新变成了从前的样子,基本看不出什么破绽,而目睹了这一切的晏长河站在一旁,面上神色微微变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晏勾辰从镜子里看到长子的样子,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自然很清楚对方的心思,便道:“长河,朕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朕,但现在知道得太多,对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日后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晏长河闻言,也只得应道:“……是。”

云霄城。

今年雨水较之往年要丰沛些,在一场连续两日的大雨过后,天气越发酷热起来,明晃晃的太阳高高悬在天上,晒得树叶都打起卷儿来,如非必要,根本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

周围绿荫浓翠欲滴,奇花异草遍布,更有一些果树已经结了果,颜色不一的果实累累缀于枝头,惹人喜爱,此时草木掩映之下,一间精巧的凉亭中,身穿银袍的人影负手在身后,凭栏而望,似在观赏美景,一截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健韧有力的蛇尾稳稳支撑着整个身躯,微风吹动着宽大的袍袖衣袂,恍恍然如同欲乘风而去,在此人身后,一个年轻人垂手立着,正认真地对其不断汇报着什么,末了,银衣人负在身后的那只手轻轻摆了两下,示意对方今天就到此为止,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均匀分布着雪白细鳞的清丽面孔,语气平和中又带几分随意地道:“这趟去洛水,你的差事做得很好……行了,先放你几天的假,且歇一歇罢,你刚从洛水回来,晚上去你阿姐那里,一家人好好吃个饭,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了。”

这年轻人便是季剪水,他年纪比师倾涯要大一点,当年师映川扶持宝相龙树上位,便将俘虏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带回摇光城,那时年纪还小的季剪水便跟随双亲一同上路,到了摇光城之后,师映川便将他交给皇皇碧鸟抚养,可以说是自幼就一直养在皇皇碧鸟与师映川身边的,比起双亲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季剪水只怕对皇皇碧鸟与师映川的感情更深一些,而师倾涯也是由皇皇碧鸟养育,两人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际上感情便如兄弟一般,这二人年纪渐长之后,就一起参与教中诸事,如今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季剪水做事沉稳仔细,虽然还年轻,师映川却已经很放心将一些担子交给他,这次季剪水将洛水那里的事情办得不错,师映川满意之余,再看看面前青年长身玉立的形容,心中倒是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季剪水听了师映川的话,脸上笑容温煦,说话也随意,道:“这些日子在外头,可是好久不曾尝过阿姐的手艺了,大兄可得让阿姐做两道我喜欢的菜才好。”师映川亦是微微一笑:“这是小事,晚上便让碧鸟亲自下厨,做几个你素日里喜欢的菜。”说着,师映川唇边微勾起一丝弧度,就对季剪水道:“你现在也已经长大了,身边纵有下人伺候,终究不及枕边人贴心,燕氏、师氏之中有几个不错的女子,你不如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就挑一两个在身边服侍,倒不必一定要做正妻,只做侧室也罢了,以后若遇见真正喜欢的女子,再娶妻不迟。”

季剪水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抗拒之心,他现在并无心仪之人,所以对这种事情抱有的是无所谓的态度,便道:“一切都听大兄安排就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便让他先回去了。

季剪水走后,师映川便走到凉亭的另一边,那里坐着一个人,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儿动弹,师映川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粒清香四溢的丹丸,那人便侧过身来,眼神死寂而空洞,师映川表情温和,摸了摸男子的头发,道:“天气太热,坐久了很闷罢?”说着,把丹丸喂进对方嘴里,这才将其拉起来:“好了,回去我给你洗个澡,宝相,我们走罢。”宝相龙树当然没有回答,只跟着师映川走出亭子,一时回到寝宫,师映川吩咐下去:“召燕步瑶来见本座。”说完,就带着宝相龙树去沐浴更衣。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撩起竹帘进到殿中,身后跟着宝相龙树,两人都换上了一件青衫,洗得油亮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殿内原本坐着已经在此等了一会儿的燕步瑶,见师映川来了,立刻起身相迎:“……步瑶见过帝君。”此女这些年来在燕家已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教中也负责着不少事务,能力还是有的,师映川知道此女对自己爱慕之极,当年八大宗师一战之后,自己被囚禁于大光明峰,后来之所以能够偷偷解开禁锢恢复修为,其中就有此女不小的功劳,所以对于这样的人,自然可以信任,他虽然不会纳这燕步瑶入自己的后院,但也不介意令其掌握一些权力,当下就在方榻上坐了,让宝相龙树坐到另一边,就道:“上回与你说的事情,你可留意了?”

燕步瑶如今年过四十,但看上去虽不能说是少女,但至少也是娇艳少妇模样,师映川眼下蛇身狰狞的模样看在她眼里,不但丝毫不觉得可怕,反而一双杏眼从师映川进来之际便一直粘在对方身上,双颊晕红,全副心神都彻底集中在了眼前这人身上,再容不下其他,虽然师映川并没有给她任何名分,但在她心中早已把自己当成对方的女人,这时听师映川问起,就忙道:“回帝君的话,轻药,凇雪,青妆她们三个,都是如花年纪,容貌出众,资质也是不错,帝君若要验看的话,我便即刻命人回青州燕家,将她们带来。”说罢,去取了一条毛巾过来,帮师映川轻轻擦着还有些半湿的头发,师映川微闭着眼,手指在腿上叩了几下,道:“那么,就让人带她们来云霄城罢,让剪水挑出合意的。”燕步瑶笑吟吟地应了一声:“是。”

当燕步瑶离开之后,师映川便斜卧在榻上,敞着怀,散着头发,一手支颔,小憩片刻,彼时微风入窗,轻拂着水晶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师映川闭目静心,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睡着,未几,却听外面有人轻声道:“……君上,奴才有事禀报。”师映川并不睁眼,只漫不经心的样子,道:“说。”那人便进到殿内,垂手站在门口处,先是小心翼翼地觑了一下师映川的脸色,这才说道:“刚才下面的人来报,罪奴连江楼身患热疾,两日来高烧不退,已不能下地劳作,所以请示君上,是否需要找郎中给此人诊治,还是任其如此,不必理会?”

师映川听了这番话,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想说‘不必理会’,但却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变了一个意思,道:“……叫人去看看,别让他死了,本座要他一直活着。”

那人领命而去,师映川起身盘坐,开始打坐行功,但不知怎么,今日却是有些静不下心来,不到一个时辰,师映川便起身下地,他沉默了一会儿,蛇尾微微轻摆,便蜿蜒游出了大殿。

此时一间简陋屋内,木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甚至没有帐子,室内只有桌椅等最基本的家具,一股子药气在屋子里还不曾完全散去,桌上放着一只碗,碗底残余着些许褐色的药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躺在床上,只穿着鱼肚白的麻布亵衣和长裤,面色微微潮红。

连江楼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得浑身都像是着了火一般,不过郎中开的药还是有效力的,渐渐地他还是好受了些,神智开始清醒,觉得干渴,他勉力攒着力气,等到终于清醒些了,才有些艰涩地睁开眼,想要撑起身来,但就在这一刻,全身酸疼无力的肌肉突然猛地一绷,因为视线中却是多了一个青色的身影,于是瞬间,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戛然而止,顿成死地。

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身影,所以纵使数年未见,也全然不觉陌生,露在青衫外的肌肤被雪白鳞甲覆盖,面部分布着均匀的细鳞,优美蛇尾自衫下探出,狰狞诡魅中透露出倾国亦倾命的美,连江楼的身体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强行用胳膊支撑住身体,缓缓直起身来,目光一动不动地罩住床前的身影,即使病中不适,眼前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自当年一事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于现实中再次看到这个人,对方仍是少年模样,纤长的身子曲线流畅,面上神色平静,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光泽,时光匆匆如水,却没有在此留下多余的东西,连江楼已不能从此刻这张雍容淡漠的面孔上找到当年那个痛绝心死之人的痕迹。

脸上忽然有些隐隐作痛,那是曾经被人用一记耳光重重掴到的地方,而眼前之人,也是世间唯一这样打过他的人,即便有时偶尔想起,也会令心底生出别样的滋味,当然,那并不是因为曾经的疼痛……连江楼望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一时抚平心绪,深沉的瞳子虽然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但目光却未曾从那张绝美的面孔上移开半点,不过他终究没有开口,也许,他与他两人之间,本身也已经是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间的恩怨,真的就是彻底了却了么?

在连江楼注视着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也在同时打量着对方,几年过去,自己没有什么变化,这个人也似乎一样,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的模样也许永远都是那个在风雪之夜,与他在这一世第一次相见时的男人,只是那眉宇间到底还是多了一些风霜沧桑味道,可想而知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坦,师映川原本并不想与对方正面相对,只是方才连江楼突然醒转,自己已是来不及悄然离开,此刻与这个男人四目相对,师映川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情绪翻涌,也感受不到那曾经灵魂也为之悲嚎的痛苦,心底最深处的回忆也不再灼热得让人难挨,一切的一切,都已平静接受,哪怕是刻意如此。至此,他稍稍顿了一下,唇角微拧出一线沟壑,行动比思维更快,便已开口道:“……数年未见,连江楼,别来无恙?”

当‘连江楼‘这三个字从嘴里干脆利落地说出来的刹那,师映川心里陡然就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意,令整个人都轻松地有些反常,当年那些泣血呕心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眼下却连名带姓地叫出他的名字,再不是亲密的称呼,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就已经在彼此之间划下了泾渭分明的界线,或许在旁人听来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然而只有他与他这两个当事人最清楚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已是在对两人之间的曾经一切回忆,有力地作出了最辛辣冷酷的嘲讽,效果绝对不啻于一个足够用力的恶狠狠耳光。

师映川站在床前,没有亲密的表示,也没有敌对的态度,也谈不上多么冷漠无情,就好象是在路上碰到一个陌生人一样,谈不上任何掺有明显感情`色彩的倾向,而面对着这一切,连江楼的表情中有几许明悟,至于心中究竟是平静还是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起伏,这就不是除他自己之外的人能够得知的了,一时间这个男人突然剧烈咳嗽了几下,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微微嘶哑着嗓音道:“……侥幸安好。”

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淡漠了些,师映川听着,一面打量着对方潮红的面孔,纯净的红色眼眸当中仿佛没有人类该有的情绪,更没有曾经那些眷恋,只点了点头,嘴角扯出干巴巴的弧度,道:“看你的样子,想来也的确没什么事。”

师映川说着,环视四周,一丝丝的躁动自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升腾起来,无数念头都在脑海中滋生,那是践踏与摧残,沦丧与毁灭等等负面的东西,疯狂交织在一起,但他没有表现出这一切,只淡淡说道:“虽然似乎辛苦了些,不过这种生活,想必这几年你也已经习惯了罢。”

连江楼有些费力地倚坐在床头,英俊如初的脸上分辨不出是什么表情,只平板开口道:“还好。”师映川嘴角扯了扯,心中冷笑,还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如此,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都丝毫不为周围的一切而有所动摇,他的双眼一直都紧紧攫视着自己的目标,无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不会干扰他的前行,这就是自己曾经的爱人,这就是纠缠不得解脱的罪孽……师映川双手随意拢进袖中,他淡然道:“那么,就永远待在这里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说完,他便转身欲走,这时却听连江楼微哑的声音道:“……不能多留片刻?”师映川的眼神几不可觉地动了动,就在这一刻,一种深藏在血液甚至骨髓中的本能冲动,使得他有刹那间想要松动的趋势,浑身气机也出现了瞬间的不稳,但也仅仅是一瞬,自心底泛出的一股森冷滋味,立刻就将这点情绪冻结,碎成渣滓,止水明镜一般的道心依旧坚如磐石,他冷冷地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永远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暗地里筹划着最冷酷无情的阴谋,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一个比他自己还更了解自己的人,所以更是毒药一样危险无比。这样想着,师映川就慢慢转回身来,望向床上的男人,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道:“一个人的底线,往往与他拥有的权势力量成反比,越是强者越是没有底线,当然,这强者不仅仅指的力量,更是心灵强大,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敬畏,只有自己,所以,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来,而你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可惜啊,直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连江楼,我曾经被你利用,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为此失去了性命和一手缔造的基业,哪怕后来再一次成为你的工具,几乎又被你害死,我也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些现实,甚至还毫无尊严地抱有那么一丝幻想,幻想着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然而,当我发现你连我想要拥有我们的孩子,拥有你为我孕育的孩子的这个希望,都残忍地早早亲手斩断,我实在无法再让自己面对你,现在对于我而言,和你见面,说话,都是一种并不令人愉快的经历,你明白吗?”

师映川完全不在意对方会怎么想,他只将自己的心情宣泄出来,只要自己痛快就好,无须在意这个男人,他微眯起美丽的双眼,完美的容颜却像是冰块一样冰冷,没有丝毫活气,那犀利明澈的眸子显得极是泊然悠远,只淡然说道:“在我知道你亲手断绝了自己生育的希望之前,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已经岌岌可危,而你做的这件事,就像是在一条将沉未沉的船上又添了一块大石,让船上的人感到窒息,或者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江楼,我这一世的命宫主星乃是太阴,而你的命宫主星,却是太阳,日与月相对,是两个极端,相生相克,所以本就不该相见,若是在一起的话,便是大凶格局,因此,你我之间,从来就是孽缘而已,从前我不肯相信这些,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所以我最终为此付出了代价,好在经过这些年之后,我早已想通了,不愿意再折磨自己,我们在感情上放过彼此,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映川徐徐说着,他微抬了眼皮,没有看连江楼,那诱人的面庞上也没有任何暖意,却又笑了笑,一派漠然地微笑着,冷言冷语地说道:“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找到无数个理由,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进行开脱,但作为惩罚,你会一直像这样活着,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活到寿元枯竭那一天,在此之前,这里就是囚禁你的牢笼,你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地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地活下去,这是我给你的惩罚,你该感谢我的仁慈。”

说完,他转身迈步,移向门口,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连江楼此刻是什么表情,也许会悔恨,也许会不甘?他并不能确定,但他始终也没有回过头,只是心平气和地离去,尽管速度并不快,然而至少丝毫不曾迟滞--你是我唯一爱的人,哪怕直到今天也还是忘不了你,但我再也不会对你心软,再也不会了。

师映川回到寝宫的时候,平日里负责他饮食起居以及一些大小往来之事的近身侍从之一已经等在门口,见他回来,忙快步迎上前来,垂手禀道:“君上,刚刚接到的消息,瑶池仙地的太上长老阴怒莲闭关之际,不慎走火入魔,现已陨落,瑶池仙地如今已经着手准备后事。”

“……阴怒莲陨落?”师映川闻言,顿时微微一怔,当年旧事,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绝美骄傲的痴情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么?一时间饶是师映川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早已打磨得心如铁石一般,此刻也不禁有些唏嘘,想起从前两人之间的渊源,师映川略一踌躇,便作出了决定,当下稍作安排,把一些事情交代下去,这就独自一人前往瑶池仙地。

……

虽还是酷暑时节,然而瑶池仙地范围内,较之其他地方终究还是凉爽许多,宗门之内一位大宗师的陨落原本是件大事,但这些年来由于阴怒莲深居简出,已经不大出现在公共场合,一向只在后山清修,行事极其低调,再加上宗主师赤星生性有些冷僻,不欲大肆操办,因此阴怒莲的后事办得隆重之余却并不繁琐,最后将其葬在了生前幽居清修的地方,也算是适宜。

长长的山路间有白石铺就的台阶,从前就没有什么人行走于此,如今阴怒莲既殁,这里的弟子便迁了出去,于是更显冷清,不过此时却见一个黑色身影走在石路上,缓步登山,速度不紧不慢,不多时,此人登上峰顶,风吹着袍角,这人微微仰起脸来,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师映川并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来到阴怒莲墓前,不过显然他并不是第一个到的,因为此时不远处的坟墓那里,已经有一个青色身影静静立于碑前,这身影并不陌生,是一个曾经令年少时的师映川惊为天人的男子,师映川见到这人,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并不意外,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夏风,忽地微微一哂,脚下不停,就走到近前,道:“……藏先生也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素袍木簪,容色平静,修为到了精深处,自然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驻颜延寿的功效,因此多年时光并没有改变他的样子,五官依旧还是像师映川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仿佛几十年的时光对他而言,只是昨日,露在外面的皮肤十分白皙,没有哪怕半点皱纹,岁月只是让那一身气韵越发沉静,自有一番清逸从容,正是藏无真,此时他平静看去,不觉眼前一亮,仿佛周围景色都越发明媚起来,只见那黑袍下裹着的身型看上去有些纤瘦,事实上却并非瘦弱,而只是年幼罢了,容貌之精致模糊了男女界线,黑衣雪肤的少年站在近前,世间似乎已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那种绝美与气质,唯有眼神幽深莫测,藏无真深深凝目看了对方一眼,从如今的师映川身上完全已经看不见当年的神采飞扬,只有漩涡般的一味幽深,在感觉中只是个普通人,但实际上当然决不普通,藏无真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与普通人毫无差异的气息,知道这是功力达到了极致的返璞归真体现,很多武道强者虽然也能够做到这一点,但在藏无真这样极高明也极挑剔的眼力之下,自可发现比起师映川这种浑若天成的自然,其他人终究是差了一层的,一时藏无真静立片刻,方转回脸,重新看着面前的墓碑,望着那上面的刻字,心头一片平静,并没有太多感伤之类的情绪,人生百年来一次次地见证了无数生死,对于生存与死亡的态度,早已不是普通人容易受到影响的心境能够相比,只听他平缓说道:“……悠悠一晃近百年,我还记得怒莲她年幼时的模样,而如今却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过往都尽皆湮灭,再不留痕迹,世人都羡慕武道强者寿命悠长,然而古往今来,真正能够顺利活到寿终正寝的强者永远只是少数一部分,更多的人要么死于争斗,要么死于旧伤积累,要么就是在修行中走火入魔,也许,这就是武道家的宿命。”

藏无真的话令师映川颇有认同,仿佛隐隐回到了曾经那个黑暗的岁月,事实上越是清楚地知道死亡滋味的人,才越是怕死,只有那些还根本不必考虑死亡问题的年轻人,才会不把这当成是一回事,师映川忽然之间内心最深处就有出一股淡淡的莫名孤寂感涌出,他抬手撩开眼前被风吹乱的长发,心头有丝丝微妙感触,嘴角就微微泛起了笑意,只不过那一双赤色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就说道:“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同时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也就意味着不再平凡,所以无论未来结果如何,我都要感谢最初带我走上这条路的人,因为他给了我选择的权利,让我有了自此掌握自己人生的机会。”

“……是啊。”藏无真望着墓碑,眼里有的只是平静,片刻,他转首看向师映川,道:“你如今的境界,已非我所能及,如此,你可曾真正触摸到那一步?”师映川眯起眼睛,看着周围美景,微微而笑,笑容似有飘忽:“藏先生指的是长生不死么?”他抬起白皙纤长得好似美玉一般的左手,轻轻将垂落到眼前的发丝撩到耳后,一双凤目流转之间,光泽幽幽,嗟呀一声,说道:“只能说是刚刚摸到门槛罢。”藏无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利的光,但随即又平复下去,他感受着从师映川身上传来的那一点隐而不发的威严气息,淡淡道:“世间永远没有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说,就算有所谓的不朽,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沧海桑田变幻,星辰亦会陨落,或许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终究会有走到尽头之时,真正的永恒,从不存在。”

“……的确如此,当有一天连我们所存身的世界都走向毁灭,所谓的永生不死自然也就是一个玩笑,就算是真正成为了所谓的神,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只不过是比起其他人而言,掌握了更为强大神秘的力量而已,即使思维与情感都已变得与普通人不同,但归根结底,没有本质区别,不会具备摘星揽月,移山倒海这般超越想象的力量。”师映川神色从容地接过话头,没有任何掩饰,藏无真看他一眼,清平的双眉微微挑起,仿佛是正在与一个老朋友闲聊,只道:“你如今已是天下无敌,无人再是你对手,却继续苦苦追求一个缥缈的梦想,值得?”师映川没有正面回答,天光灿热中,明晃晃的阳光照映在他雪白的脸庞上,不似真实所有,他只微微一笑,鼻翼轻翕,表情与动作都是那样的完美,一时就道:“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于我而言,这仅仅只是开始罢了……能够体会我这种心情的人,这世间不过寥寥几个,至于到最后,或许会渐渐觉得相当稀松平常,也或许会一直觉得充满游戏一般的刺激感,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不确定的答案,所以未来才会有着如此令人向往的魅力,不是么?”

两人一问一答,静默地进行着交流,藏无真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徒孙,在他眼中,这个人既无望获得真正的感情,又无法彻底放弃那残余的人性,明明仇恨着心爱之人的冷酷,偏偏又有着寂寞犹如死水一般却仍是渴望一点光明的心,如此矛盾,又如此可悲,世间的一切已无法对其进行约束,但是又找不到真正自由的道路,灵魂流离失所,始终在寻觅一个真正安心的归宿,这样的人生,无论在旁人眼中多么精彩,事实上,却也并不值得期待与羡慕啊……藏无真如此想着,但这个男人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问道:“这些年,他还好么。”

尽管没有提名字,但藏无真所说的‘他’,自然也只能是那个人,而师映川听到这突然问出来的一句话,面上神情似是几不可觉地微微一顿,随后就笑了一下,道:“固然谈不上好,但也不是很坏……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并且,我会让他一直活下去,直到寿元枯竭为止。”他从容说着,就好象只是在谈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不会再因为提及对方而痛苦,也许这份感情他永远都不能彻底忘记,但至少已学会不轻易为之所动。

藏无真没有意外师映川的态度,也没有求情劝说,因为知道没有用,一时间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那个人,师映川看着墓碑,微微出神了片刻,道:“还记得年少时初见阴前辈,一晃多年过去,这便阴阳隔绝,如今多少熟识之人都6续离世,令人不胜唏嘘。”顿一顿,师映川微微仰头,迎着风,轻叹着说道:“看到这样的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所以更渴求打破这桎梏,求一个大自在。”藏无真笑了一下,眼神亦有追忆往昔之色,也许人的年纪一大,往往就容易如此罢,开始喜欢回忆往事,那一幕幕就仿佛是翻开了一本泛黄的书,曾经那些爱恨情仇的经历,就是书中那些故事……一时以平和的心情淡淡地想着这些,藏无真便对师映川道:“……想过有可能失败么。”师映川亦笑,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害怕失败过,但凡有一点无措,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至于说失败吗?无所谓的,从头再来就好了,世人皆知我有秘法在身,可以转世重生,我会一直活下去,为了心中那份追求而努力,这一世若失败不成,那就下一世,如此一次次地轮回转生,直到成功为止,或者彻底消亡……也许这一世我就会成功,也可能会经历无数次的失败,甚至在很久以后会逐渐忘记自己一开始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这样做,不过,即便真是这样,那也已是极其遥远的事情了,现在的我,过多地想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站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也许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交谈,而是对于往事与岁月的追挽,大概回忆是最让人心情放松的事情了罢,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因此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藏无真才望向微红的天际,淡然说道:“我该走了……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师映川微微一笑:“是急着回去照顾他么?”藏无真眼中有了柔和之色,就算是回答,师映川难得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容,轻叹道:“看得出来,这些年你们的日子应该过很是平静愉快,虽然这样的生活我不会去选择,但这不妨碍我感到羡慕。”

藏无真离开了,回到那正等待着他归来的爱人身边,师映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一时再看那日暮西沉,残阳斜照,心中微微落寞,这世间之大,等待着自己的又有几人呢?如此想着,也觉无味,当下解了腰间一只巴掌大小的扁平银酒壶,拔了塞子,将里面的酒徐徐倒在阴怒莲墓前,此女一生痴爱藏无真,如今对方来此见她一面,终究也算是有些安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