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上前将师映川一搂,抚着那如同飞瀑直下一般的披散青丝,将自己的面颊贴在男子颈间微微摩挲着,师映川见状,就低下头来,晏勾辰一笑,两人随即唇舌交接,如此狎昵片刻,才停了下来,晏勾辰手抚男子长发,道:“武者寿元纵然比普通人久些,但不成宗师,终究也长久不到哪里去,你我相守之日不能久远,所以我很珍惜与你相处的时光。”

师映川目视于他,淡笑道:“人生苦短,何必想太多。”晏勾辰莞尔,就此携了师映川的手,道:“不错……我们走罢,一起去外面吹吹风,眼下正是细雨绵绵,最有情致不过。”师映川淡淡一笑,随手取过桌上放着的面具,罩在脸上,挡住了一张惹是生非的脸庞,便跟着晏勾辰一起出了室内,来到外面。

雨下得极小,与其说是雨,倒不如说是雾,空气一片湿润,微风徐来,很是舒适,师映川站在船头,欣赏着岸上风景,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果然是春拂大地,万物生发的好时节。”这时那雨小得连淅淅沥沥都谈不上,但凡男子,没有一个撑伞披蓑衣的,都是索性任凭雨雾拂面,自添清爽,只有袅袅婷婷的那些年轻女子,身穿色彩鲜亮明丽的春衫,大多手持一把绘有花鸟鱼虫等等或抢眼或素雅图案的油纸伞,伞下则是一个个窈窕身影,与周围的湖光秀色共同构成了一幅多姿多彩的游春图,晏勾辰站在师映川身旁,感慨道:“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心态出来逛逛了,自从登基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难得出来一趟。”

蒙蒙雨雾中,晏勾辰的面孔显得比平时越发多了几分柔和,他脸部的轮廓清晰,额头光洁饱满,嘴唇线条柔和,仿佛随时都带着淡淡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再加上年龄沉淀所添加的魅力,分明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师映川侧首看他,淡然道:“这是必然,既是享有了大权在握的快意,那就不要再想着可以拥有普通人惬意自由的生活,世上从来没有那么顺心遂意的事,有得则必有失。”晏勾辰笑了笑,轻叹道:“说得也是。”

一阵略带湿意的风吹过,令人微微一激灵,师映川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周围那种繁华的景象,在雨雾中显得更加生动几分,师映川眼中红幽幽的色泽愈深,仔细看去,那赤色浓艳得几乎透到了眼白里,看着很有些妖异,似能吸收一切的光线,却又仿佛在渴望着某种光明,晏勾辰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就感慨道:“这样看去,仿佛如今还是太平世道一般,若是我们一直保持强大,取得最终的胜利,那么这样的景象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而若是一旦失败,这些就要随之陪葬,烟消云散。”

师映川被面具覆盖的容颜看不到是如何表情,但那冰冷的眼瞳深处却能够看出正释放着淋漓尽致的杀意,深有邪异之感,既而又很快恢复成平静的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生过,其眼眸幽暗,道:“只为这太平光景,也总要尽力维护才是。”晏勾辰的眼神如寒星一般明亮,他看着师映川冷淡而漠然的眼睛,顿了顿,以折扇轻轻一敲自己的手心,方道:“我本还以为,你是无情之人。”对此,师映川只是一笑置之,他扯开一缕被风吹到脸上的长发,平声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在摇光城居住多年,这里已可以说是我的故乡,怎会当真没有几分情分。”

师映川说着,嘴角微勾,就是在微笑了,晏勾辰似乎是受到感染,心中也柔软了起来,两人就这样静静并肩而立,半晌,晏勾辰忽道:“我年少时纵览史书,看到泰元帝时期之事,有关那时的记载一向流传下来的很少,大多都被毁去了,况且时隔太久,当年的许多真相都已埋没,因此有些事情我一直都弄不清楚,而现在当事人既然就在眼前,所以我便很想知道,当年你为何会放过诸大宗派,若非如此,也许你不会落到那个下场,被诸宗联手推翻。”

晏勾辰知道师映川的性子,因此倒也不奢望他一定能够回答,不过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师映川遥望远处,眸中森森然透着寒意,却是自顾自地说道:“世间总是有着各种水火不容的对立力量在相互争衡,当初那天下,是天下,也是江湖,那时朝廷未必没有力量彻底马踏江湖,荡平这些江湖门阀,但代价委实太大,况且经过多年征战,四海已是满目疮痍,百姓急需休养生息,人心思安,所以多方权衡之下,朝廷便采取安抚之策,与诸大宗派达成一致,诸宗臣服于朝廷,而朝廷也对其进行适当扶持,借诸宗之力镇压异己,于是也就相安无事,天下不久之后也终于安定下来,有了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晏勾辰听了,不觉轻蹙眉头,开口说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当初作出这样的决定,从长远来看,委实不智。”师映川冷冷一哂,道:“不错,如果真的妥协有用,那还要力量做什么?如果热血有用,那还要计谋做什么?当时朝廷不过是权宜之计,否则一旦日后诸宗于朝廷而言,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这岂非养虎为患?所以不但要打压天下武道传承,朝廷还要广为搜罗优秀人才,将这些苗子好生培养起来,壮大帝国,而诸大宗派便是再难以收到资质上乘的弟子,更不必说日后人才辈出,长此以往,衰败就是必然,除此之外,朝廷还派出大量人手渗透诸宗,成年累月下来,这些人总会逐渐爬上高位,如此种种手段叠加,最短数十年,最长上百年,帝国终将兵不血刃地彻底吞下各大派,再无后顾之忧。”

晏勾辰听着,一股寒意油然而生,片刻,才沉声道:“难怪后来诸宗暗中勾结,联手推翻泰元帝统治……”师映川淡淡道:“当然,他们也不傻,朝廷这样做分明是软刀子,慢慢割他们的血肉,因此索性暗中勾结,在情况还没有坏到他们无法掌握之前,率先发动,一举破开僵局,只是我没有想到,赵青主却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若是一般帝王,只要政权被推翻,那么此人的生死实际上就已无关紧要,因为帝王的力量在于权柄,但泰元帝不同,强者力量归于自己,泰元帝一生剑荡四海,天上地下,剑术第一,因此泰元帝不死,人心难安。”

晏勾辰默然,他瞥见身边男子紧抿的唇,心中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之意,他定一定神,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脱口道:“赵青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与如今连江楼一样的人物?不然,如何能让你神魂颠倒。”

师映川略感意外地看了男子一眼,却终究还是说道:“我遇到赵青主的时候,其实在普通人看来,早已经不年轻了,只不过习武之人毕竟不同,看起来还是青年人模样,那年机缘巧合,见到了当时已经是断法宗大宗正的赵青主,现在想想,那会儿当真是孽缘,一见之下便已钟情于他,只觉得此人便是我一生之伴,天下之大,余者再不入眼。多少年后,直到最后图穷匕见的前一刻,我还不信那些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哪怕临死之前,我还是放不下,不甘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师映川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那是回忆,也是缱绻,如果晏勾辰注意到的话,他就会发现这是师映川在他面前所从未流露过的眼神,这时师映川却语气一转,淡淡笑道:“不过这些儿女情长也未必就是无用,如果让我回到从前,我想还是会选择遇到赵青主,只不过我不会再那样愚蠢,让情爱蒙蔽了头脑,因为从前我会有浓烈的爱,浓烈的恨,而现在已经没有,相对于日后有可能同寿于天地的人生,这些经历最终不过是水花一朵,淹没在时光当中,而大道的无限、厚重与深邃,茫茫虚空之中生死的奥秘,这才是值得我身心投入的事物,与这些永恒的东西相比,所谓的爱欲流转,恩怨纠缠,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此处,师映川的语调非常平静,眼中也没有丝毫的其他表情,只是变得一片清明:“……那人要斩下的不过是情丝罢了,而我要斩下的,是宿命。”

伴随着这娓娓话语,晏勾辰有片刻的恍惚之余,却又觉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他感受着这一切,仿佛自己失掉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一股怅然之意在心中积聚起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师映川的手,默默不语,只是眼神古怪地看着男子,半晌才低声道:“现在的你,让我觉得陌生。”师映川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只说道:“大道万千,彼此之间并无关联,但若走到最后,都是归于本心,所以现在的我,才是新的我,才是真的我。”

男子说着,眼望面前那醉人的湖光水色,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不是宁天谕,不是任青元,甚至也不是师映川,而是真正的‘我’……”

……

水上千帆罗列,无数舰只破浪齐发,纵横来去,而其中最显眼的,便是当中一艘如同小山般的巨型黑色大舰,而这黑舰看似笨重,但无论是制造舰身的材料还是整个船体的构造和设计,都花费无数,就连打造黑舰的工匠也都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这样的一艘巨舰,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哪怕是强大的武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将舰体破坏的,此时在这庞然大物周围,数十条最小也有五六丈左右、生得很像海豚的怪兽绕在大舰近旁,背上则驮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鲛人,这些鲛人之中有一部分眼神沉稳,气息悠长,明显是先天境界的武者,而供他们栖身的怪兽在水中游动极快,始终与舰队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这时在黑色巨舰上,一个身材修长,穿着玄色绣金战袍的身影正坐在室内,透过窗子看水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舰只,男子容颜俊美之极,头上戴一顶珊瑚冠,正是如今的鲛人之主左优昙,他身后一个相貌英挺的鲛人男子正恭声说着什么--战争的本质就是掠夺,前时攻打凤藩岛,收获颇丰,所有金银之物以及大部分丹药都送到蓬莱那里进行清点,至于各种修行资源以及疗伤药物并武器,除了给鲛人留下三成之外,剩下的也都运去蓬莱,眼下这支舰队上就装载着经过清点之后从蓬莱那里运来的大批资源,以供青元教所用,船上还带着许多战俘包括战败岛上的有价值人口,统统充作奴隶,在这次一起运往摇光城,准备大部分交由天涯海阁拍卖出去。

那鲛人男子说了一阵,便垂手不再作声,左优昙静了片刻,忽道:“……还有多久才会到大都?”男子在心里默算一下,方道:“回王上的话,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左右。”左优昙没有再说什么,在傍晚之前,舰队终于来到了大周皇城,左优昙即刻前往青元教总部,却被告知师映川正在处理教中事务,左优昙听了,便留在室内等候,待其他人退下之后,左优昙斜倚而坐,单手支颔,看起来似有倦意,微微闭起双眼,他一路劳顿,不多会儿,便逐渐睡了过去。

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且随着天色渐晚而变得暗沉沉的,只遥遥听见外面远处偶尔有人声喁喁,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出现在室中,如同一缕清风,没有带出半点声响,那人去将鎏金蟠花烛台上的长烛点燃,灯火柔柔亮起,且并无半点烟气,做完这些,那人便走过去定睛看着左优昙,左优昙眉宇间一片松弛,再没有半点平日里在人前的冷厉漠然之态,眼下在熟睡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倦惫模样,来人静静看了片刻,伸出手,去抚左优昙的脸颊,暗枣红色的镶金丝袖中露出白皙似玉的指尖,触在对方的肌肤间,冰凉的指尖碰上脸颊,左优昙顿时眉头微微一跳,随即睁开眼来,就见柔和的光线中,师映川正站在面前,左优昙立刻就要站起:“爷……”师映川的手按在他肩头,示意他继续坐着,道:“刚处理完一些琐事,听下人说你一直在这里等候,他们本要送些吃食,但见你一直没有吩咐,就没有进来打扰。”

说着,就要叫人送吃的进来,左优昙道:“不用,我并不饿。”师映川便也作罢,只道:“这段日子在海上还习惯?”左优昙嘴角含笑,道:“我毕竟有鲛人血脉,在海上只怕比在6地上还舒坦些,没什么习惯不习惯之说。”师映川负手道:“这就好。”

左优昙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扫过,这一刻他原本还有些躁意的情绪就缓解了,心中生出一丝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喜悦之情,师映川见他脸带笑容,就笑了笑,伸手在左优昙脸上一捏:“怎么看你好象心情很好。”左优昙笑意盎然,抓住师映川的手贴在脸上:“见到你,当然心情很好。”师映川的眼眸中闪过温和之色,嘴角亦扯过一丝微笑,说道:“多日不见,变得嘴甜了。”左优昙望着男子,忽然笑道:“到底是不是嘴甜,爷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着,起身搂着师映川的肩,主动而又坚定无比地送上自己的唇,师映川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唇舌相缠,半晌,才缓缓分开,左优昙的手拉住男人的腰带,轻轻扯开,眼睛看着对方,很是坦然,分明是在邀请,对此,师映川只是挑了挑眉,便走向了不远处的方榻。

互相之间对于彼此的身体都是熟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轻车熟路,左优昙埋首于师映川的胸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把对方的气息都吸进心里,虽然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之事,但这种味道还是立刻唤醒了体内那些从不曾淡却半分的记忆,让人觉得浑身微热,左优昙整个身体都是热的,这样的热意让他的思维都再难流动,只抓紧了身上那人的腰,修长的双腿主动缠了上去,与左优昙的意乱情迷相比,师映川就显得冷静太多,他神情平和,看着身下男子那高挺的鼻尖上渗出的细细汗珠,伸手替对方拭去。

“唔……”左优昙眉头紧皱,很长时间没有过**之事的身体并不能立刻适应侵犯,但这种整个人被撑开的满涨感却真实得让人觉得满足,就仿佛自己和对方本来就应该这样契合在一起,这时身上的高大男子表情沉着地继续挺腰,顿时完完整整地楔了进去,如此一来,疼痛不可避免,但左优昙却觉得这样无以名状的感觉并不让人排斥,他放松了身体,完完全全地接纳对方,贪婪地去吻那近在咫尺的结实胸膛,男子低头看他,没出声,只是微闭了双眼。

黏腻的暧昧水声慢慢弥漫,声音越发清晰,一切都渐入佳境,但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师映川的表情也还是冷静而从容的,他的动作并不肆意狂放,恰倒好处,但身下的左优昙却已是全身颤抖,从尾椎处涌出的酥麻和甘美似乎无穷无尽,令整个人都几不可觉地痉挛起来,脸上的神色微微恍惚,鼻腔内尽是对方身上好闻的气味,他下意识地抓紧对方雪白强健的脊背,此时此刻,听觉,嗅觉,触觉,视觉,一切的一切都被`操纵,面对眼下这世间最本能也最真实的行为,不止身体,就连心灵也被逐渐渗染,彻底迷失在这个男人的怀中。

一时**既罢,师映川起身披了衣裳,他看了一眼榻上的男子,道:“……有没有弄伤你?”那声音低沉而清冽,只是这样听着,就让左优昙的心头微微哆嗦了一下,刚刚才释放过的身体也重新热了几分,左优昙不想让自己这样不堪的情态现于师映川面前,便扯过衣裳草草裹了,摇头道:“没事。”说着,左优昙却发现自己呼吸间尽是男性欢好后那种隐隐腥甜的味道,师映川去开了窗,让新鲜空气涌进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回头对左优昙道:“饿了罢,正好我也还没用过饭,就陪我一起吃些便是。”

左优昙自然没有异议,不多时,两人相对而坐,下人送上饭菜,左优昙熟练地为师映川布菜盛汤,师映川让他坐下,道:“不用忙了,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没那么多讲究。”左优昙这才拿起筷子,一时两人简单吃过饭,师映川开始翻阅左优昙这次运来大都的全部货物清单,左优昙站在他身旁,剔着灯芯,让光线更亮些,师映川一一查看着数目,颔首道:“看来你们这段日子收获颇丰。”左优昙道:“这次船上运来的奴隶共计一万二千五百二十一人,其中修为不等的武者共有两千六百余人,先天强者十三人,剩下的或是美貌女子,或是有一技之长的匠人等等,都是具有一定价值,按照爷之前的意思,已经派人交由天涯海阁拍卖。”

师映川两根手指缓缓捏着眉心,道:“现在各地对高等级奴隶的需求很大,下次再来大都,奴隶当中最好带的都是那些手艺匠人。”左优昙站在一旁,点头记下,师映川忽然抬头看他,注视着左优昙精致如画的面孔,道:“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你泣泪成珠,不知会是什么模样。”左优昙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即便是鲛人也不一定就能如此,何况我只有一半的鲛人血统,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出现泣泪成珠之事罢。”师映川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左优昙并没有立刻离开摇光城,他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这不仅仅是因为想要与师映川相聚,更主要的是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青元教要调配大批蓬莱那里所需要的物资等等,包括一定数目的武者也要集中起来,前往蓬莱,不过左优昙终究不能在此停留太久,身为鲛人之主,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将近一个月后,载满蓬莱所需物资的舰队便启程返回,而这时师映川正在看着从武帝城传来的密报,他看过之后,随手毁去,接着就对一旁的侍从道:“去召嵇狐颜过来。”

将近两盏茶的工夫之后,嵇狐颜的身影才出现在书房外面,他进到室内,见师映川正站在黑色的檀木长案旁,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石镇纸,神色微冷,似是在想着什么,这时师映川看到嵇狐颜,便走到长案后坐了下来,道:“本座交代你的事情,可有进展了。”

嵇狐颜紧凝着眉,然后这个如今已经逐渐变得沉默寡言的男子就对着师映川微微一躬身,既而看着不远处端坐如山的男人,脸色肃然,他没有立刻回答男人的问题,却沉声道:“……教主可知如果真的此事成功,一旦投入使用,究竟会死多少人?”师映川闻言,丝毫不改颜色,他嘴角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冷漠,洁白的指尖轻轻叩打着手里的玉石镇纸,道:“本座对此没有兴趣,也不关心,本座只想知道,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你眼下的研究是否有所进展了?”

嵇狐颜目光定定地罩在师映川那张冷酷没有表情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我身为医者,本应救人治病,教主却命我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嵇狐颜苦笑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仿佛上面已经沾染了猩红的鲜血,喃喃道:“此事若成,便是杀孽沸天,那已经不是灭绝一州一郡之事,而是一场很可能吞噬亿兆人口的恐怖风暴……”

“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你的任务,只是将本座交代的事情认真完成,其他的,就与你无关了。”师映川这时的眼神已经变得冰冷而锐利,他坐在黑色的大案后,两手交叠着放在桌面,整个人自内而外散发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气息,嵇狐颜见状,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事实上当初在师映川将这个任务交给他时,尽管早已知道对方是一个再冷血不过的人,可是他也还是没有想到师映川竟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那可是千千万万的性命,这件事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是可以毁掉无数人的东西,一旦真的散布出去,如果顺利的话,那么这个世间的人口将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减少,甚至出现大范围的人类灭绝都不是没有可能的,而师映川也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可怕也最灭绝人性的屠夫,因此嵇狐颜怎么会不处于矛盾与挣扎之中?一时间嵇狐颜艰难道:“教主,此事实在关系太大,还望教主三思……”

“本座当初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作出这个决定。”师映川看着嵇狐颜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但他的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事实上无论是身为师映川还是宁天谕的时候,他最初的记忆都不是在这里,所以这个世界于他而言,未必是家,而他从某种意义来说,仿佛只是一个异乡为客的客人,在这里生活时间长了,对这个世界或许会逐渐生出几分感情,但这些终究是可以舍弃的,所以他只是冷漠道:“战争持续到如今,已经呈现半胶着状态,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契机,只怕这种状态还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这不是本座想要看到的局面,也对我们不利,毕竟时间越久,变数越大,对于本座而言,尽快结束这样的局面就是当务之急,而当初本座交给你的事情,就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嵇狐颜,你是医者,但你不是军人,不了解战争,什么是战争?战争的目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终的胜利,至于手段和经过,当胜利之后,没人会在乎这些小事,你可明白?”

嵇狐颜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摇头道:“也许教主你并不真正清楚此事的意义……这种东西的传染力极强,一旦普通人染上了这种病,一般的药物根本无效,只要染病,基本就是九死一生,哪怕是身体素质远超于普通人的武者,也一样会染上,区别只在于武者的身体素质可以对这种病起到一定抑制的作用,活下来的可能性会大一些而已,根据我的大量试验结果来看,只有真气已经达到能够贯通全身穴窍程度的武者,才能够确保不会染病!”说到这里,嵇狐颜袖中的手已经微微颤抖起来:“教主可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没有防范和控制这种瘟疫的手段的情况下,即使在诸大宗门之中,也有大量弟子会死于这种瘟疫,更不必说普通人了!若是粗略算来,天下每一万人之中,大概最多只有五六人可以幸免于难,可以靠着自身的身体素质不被染上这种瘟疫!”

“……你说的这些,本座比你更清楚。”师映川淡淡说道,丝毫不为所动,事实上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因为在曾经那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时空当中,历史早已证明了这种瘟疫的可怕,那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瘟疫之一,是一种古老的烈性传染病,死亡率极高,对人口造成了严重影响,乃至在大范围内改变了社会结构,甚至动摇了当时支配某大洲的罗马天主教会的地位,在三次最大的爆发流行之中,一共有三亿左右的人死去,哪怕是在前世的任青元死前,这种瘟疫仍然还没有办法消灭,其可怕程度,可见一斑,而这种瘟疫,在任青元所在的时空几乎尽人皆知,它的名字就叫作黑死病。

师映川安静更冷静地看着面带苍白挣扎之色的嵇狐颜,目光却无比冷漠,在这片目光的注视下,嵇狐颜心中渐渐冷了下来,表情神态也从一开始的挣扎变为死寂,此刻师映川那森然的目光罩过来,嵇狐颜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能让对方满意的话,那么他怀疑这个男人也许立刻就可能翻脸不认人,对自己甚至方氏采取绝对不会令人好过的行为,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改变对方的主意的,只能再做最后的一点努力:“这已经不是屠杀,而是大清洗,一旦瘟疫散布开来,很多地方甚至会人烟断绝,成为鬼蜮一般的所在……”

师映川打断了对方的话,淡淡道:“本座当然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但也就是因为后果足够严重,这种瘟疫才有散布的价值。”他当初让嵇狐颜主持此事时,将自己对于黑死病的了解都统统详细地解说出来,并且让嵇狐颜在这基础上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和实验,使这种黑死病的传染散布能力被提高了许多,可怕程度也同时加深了许多,变成了一种更加令人绝望的恐怖瘟疫,而身为这项计划的参与者与主要研究者的嵇狐颜,本身自然最清楚不过这东西的威力,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这样矛盾,在此事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曾认识到这项计划的恐怖,但后来随着计划的不断进展,大量的试验结果的出现,嵇狐颜也越发心惊,到最后终于明白师映川要做的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然而拒绝师映川是根本不可能的,方氏早已归入青元教,如果不能证明自己一方的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毁灭,而身为青元教之主的师映川,这个男人的意志是从来不容违背的!

一时间师映川却是微微闭上了眼,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低声道:“本座要打造一个日不落帝国,拿回曾经失去的一切,所以为了这个目标的实现,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本座一路走到现在,早就已经没有退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顾忌的,不是成功就是失败,况且本座不是一个人,有太多人已经跟本座在同一条船上,哪怕是为了这些人,本座就不能后退。”

师映川睁开眼看着嵇狐颜,嵇狐颜被他这样看着,就仿佛听见了某种从自己心底响起的低沉声响,那是心脏缓慢凝重的跳动,这时就见师映川忽然眉梢微挑,同时唇边透出冷诮的微笑,而这脸上的笑容之中更是隐隐透出一股冰冷的残忍,这个男人淡淡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嵇狐颜感觉到嘴里有些无法形容的苦涩味道,他知道,到现在为止,不,从一开始接手这项计划开始,一切事态就都已经脱离控制,他很清楚师映川是个十分冷酷的人,如果师映川认定这样做对自己有利,那么就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以便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说是从前的师映川,此人纵然性情飞扬桀骜,但毕竟还是有迹可循,而现在的师映川,却是冷酷到甚至有些阴郁,且这并非刻意,而是似乎原本就该如此。

这时师映川神情微凝,起身背着双手,道:“这项计划需要大量的试验对象,按从前的经验看,上次送去的死囚应该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本座已经命人将下一批的死囚准备好,今日就会送到你那里,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让本座满意的结果,本座不想听到任何借口。”

这番话说得不容置疑,不是什么威胁,而是表明态度,嵇狐颜再无话可说,只能将自己目前的研究进展一一汇报给师映川,一时师映川听罢,冰冷如寒石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少许波动,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很好……耗时许久,费了本座人力物力无数,这项计划终于到了最后阶段,至于药物的问题,你要加紧研制。”

嵇狐颜犹豫了一下,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道:“这种瘟疫从目前已经掌握的各项预防措施来看,是可防可控的,但是说到治疗的话,目前并没有配制出具有针对性的解药。”师映川闻言,抬手轻捏着眉心,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道:“本座并未要求你研发出来的药物可以达到有效的救治目的,只要提前做好防控措施,大周境内即使因为一些原因同样出现瘟疫,也势必能够将损失降到最低程度,所以本座并不很在意你是否能够制出解药,”

听到这话,嵇狐颜顿时心中大震,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他是聪明人,稍一思索就知道了师映川的真实目的,原来师映川竟是根本没有打算在瘟疫散布之后,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控制,而是放任万绝盟一方死的人越多越好!思及至此,嵇狐颜不由自主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颇为古怪的声音,要知道纵然没有针对性效果的解药,但若是在不计较成本的前提下,那么就总有办法治疗,因此在瘟疫爆发后,那些达官贵人死于瘟疫的可能性会很小,但是不要忘了,瘟疫之所以可怕,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它散布得太快太广,染上的人群将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数目,这就意味着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果想要进行治疗的话,所需要的成本之高根本不是任何人或组织能够负担得起的,不可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资源,万绝盟方面就算拿出再多的积存力量来救治染病人群,也注定了只能是杯水车薪,就算搜刮掉了他们所有的资源也不可能保证救下这么多人,因为一切物质都是有限的。嵇狐颜纵然早已对师映川的作风有了很深的了解,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这个男人可以做出任何在其他人眼中无比恐怖的行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种冷酷与阴狠,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类应有的范畴。

“……你这样做,梳碧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开心。”正当室内的气氛陷入某种逼仄的境地时,嵇狐颜却突然幽幽说了这么一句话,师映川揉捏眉心的动作顿时停住,但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只是将闭起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一时间似有实质一般的煞气瀑流直直扑在嵇狐颜脸上,令其只觉得森森然一片,整个人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都有几乎要冻结的错觉,师映川讥笑着摇了摇头,道:“本座只知道,她若地下有知,必然只会希望本座能够好好活着,随心所欲地活着。”雪白的手掌伸出,五指张开,又缓缓合拢,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以最疯狂最亵渎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心愿,哪怕是人死后真的有地狱一说,当未来自己真有一天堕入无边苦海,永远也无法获得救赎,那时,也仍然是百死而无悔!

师映川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微笑,他走过去,来到嵇狐颜面前,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相隔不过数寸,彼此吐息可闻,师映川一只手轻轻勾起对方的下巴,平静地道:“收起你那些廉价的怜悯和同情!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自己作出的选择,任何道德上的谴责都是苍白无力,世间种种违背所谓道德和人性的行为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区别只在于实施之后,有的得到了惩罚,而有的却没有,归根结底,无非只是因为始作俑者的力量有大有小罢了,只要足够强大,一切都不是问题……至于说到会死上多少人,这与本座又有什么关系,除了一些对本座而言比较重要的人之外,其他人死上再多,对本座也没有任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