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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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之间,或许不仅仅只是存在着利益关系而已……”晏勾辰的手臂轻轻环着师映川的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一幕令师映川不由得微微一怔,他眨了眨红玉般的双眼,语气中难得有了一丝不确定:“你这是……这算是表白么?”晏勾辰没有直面回答,他只是温雅微笑着,口中香暖清新的气息轻轻喷吐在面前的绝色佳人脸上:“难道在映川心里,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利益交织么?”怀拥这世间最美丽的人,这样的亲近让他觉得舒服,晏勾辰微阖上了眼睛,似是在养神,但心潮却在微微起伏,他分析着自己,品味着那种作为人所注定会有的复杂感觉,但除此之外,也并无更多了,他很清楚自己与这个人之间的所有隔膜永远也不可能全部消除,彼此也都不可能用纯粹的真心来容纳彼此的存在,即使拼命地将身体互相交合在一起,与对方的气息交融,也依旧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对于偶尔冒出的这样的朦胧意绪,就让它随风散去罢,至于其中真义究竟为何,谁也说不清楚,或者说,是不想弄清楚罢。
保养得宜的修长手指在师映川红色的眼睛周围亲昵地缓慢抚摩着,晏勾辰看着眼前的他,这个人不是女子,自然不施胭脂,但那肌肤却胜过美玉,比起上次离开摇光城的时候,风仪更胜,想必天人之姿也就是这样了,美丽不可方物,晏勾辰心中不知为何就有些百感交集,一时却不言声,半晌,才感慨道:“或许人都是一种感情动物罢,时间长了,就容易有感情了。”
“是么?”师映川露出一丝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眯眼享受着晏勾辰在他眼睛周围抚摩的行为,道:“当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这个看起来又和气又优雅的年轻人并不简单,他心里真实的一面和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一定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虽然很动人,我也很愿意相信并且为此感动,可是理智却让我选择不能完全相信。”说到这里,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他捉住晏勾辰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擦着,道:“你的话么,一向七分真,三分虚,不过这也正是一个成功的帝王所应该具备的品质,所以,我很看好你呢。”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我应该说是高兴好呢,还是应该觉得伤心?”晏勾辰笑容不变,他在师映川精致如玫瑰花瓣一般的唇上温柔一吻,叹息道:“映川这么说,难道是觉得我本质上很无情么?”师映川微挑长眉:“大概差不多罢,但我的确很欣赏你这样的人,因为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事实上,我觉得你和我师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很相象的,他修的是大道无情,而你,修的是王道无情,都是很了不起的。”晏勾辰笑了起来,并不辩解,他点了点头,但立刻又摇了摇头,道:“也许我们这并不叫作无情,因为世上最深刻的一些感情,应该是无法用言语和行为来表达的,映川认为呢?”师映川闻言,浑身微微一震,顿时似乎明白了其中某些奥秘,他不理这句问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但很快却哈哈一笑,耸了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却突然就想起了连江楼冰冷的容颜,自己这一生到了现在,还不满二十年,但即便如此,却已经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了,也接受过好几个人,并且在意这些人,但唯独连江楼,总有些不同,总是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想起对方,也许,这主要是因为得不到的缘故?其实自己这个人看似多情,实则也许这样才是最无情的,真是凉薄得很啊。
师映川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唯其如此,才能让心里好受些,他指了指外面,道:“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罢。”晏勾辰自是欣然同意,便换下朝服,两人出了玉和宫,沿着白石铺成的小路漫步而行,盛夏时节,天气很热,好在树木葱茏,倒是挡去了许多燥热,走了不多时,师映川看见树上有已经成熟的果子,便弹指一击,顿时打下了三五枚,师映川顺手分了两个给晏勾辰,道:“尝尝罢,看样子应该很甜。”晏勾辰咬了一口,汁水溅出来,果然十分甘甜,师映川也吃了起来,果子的清甜让他的思绪被引向曾经在断法宗时的岁月,曾几何时,自己会在山上果子成熟的时候摘下一些,送去给连江楼尝鲜,虽然只是小事,但是却让人觉得温馨愉快……然而现在身边没有连江楼,那些时光也只不过是曾经,甚至像是一个漫长的梦境,已经一去不复返,想到此处,师映川冷静地收敛思绪,如今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些情情爱爱之事,而是自己的修行,这个目标才是最根本的,其他的都要靠后,想到这里,师映川的红眸之中流露出一片殷红无边的阴煞气息,便如千里火云一般,他右手五指微微捏诀,就有七道彩光自袖中飞出,旁边晏勾辰眼见这一幕,不由得目光微凝,师映川也不避他,轻轻将手指头划出一道伤口,摊开手让七把剑轮流在上面沾血,祭炼宝剑,做完这一切,便将北斗七剑收回,这时晏勾辰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忽然叹道:“映川,你我现在纠缠一场,但终究最多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缘分罢了,这样一想起来,倒也令人不免嗟叹万分啊。”
师映川有点意外也有点讶然地看了晏勾辰一眼,随后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道:“人生苦短,何必想那么多?”晏勾辰微笑凝视着青年,师映川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挽着,用一根簪别住,长袍素华,眼波盈盈,嘴角眉梢微微上挑,似喜似嗔的样子,将惊心动魄的美丽展现出来,令他有片刻的恍惚,晏勾辰回味着口中果子残留的甘甜,柔声说道:“漫漫人生,悠悠岁月,转眼之间我的寿命就会到头了,我资质普通,永远都不可能达到先天境界以上,最多也无非是有着百年光阴罢了,如何能奢望与映川这样的人一起度过更久的时光呢,这也是我无比羡慕武道强者的原因之一,远超常人的悠久寿元,无限可能,与之相比,一想到自己短暂的生命,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夕阳西下,却无可挽回,避之不及。”
听到这些话,感受着眼前九五之尊的真实内心想法,师映川沉思了片刻,但还是笑了起来,说着:“何必想这么多呢,人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没人会真的因为这样就影响了自己的生活,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过得更好,让自己觉得不曾虚此生罢了,这也无非是尽人事而已。”
师映川想到自己已经服下的那株九元草,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早就将其吃掉,现在还在,那么会把它拿出来给晏勾辰服用,改变对方的资质,让他可以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远吗?师映川这样问着自己,答案是不会,他不会为晏勾辰做到这个地步,而同时这个答案却也给了他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是惆怅与寂寞,一瞬间师映川彻底明白了,自己与普通人之间,早已有了恍如隔世一般巨大的鸿沟,不说那自在,那随意,那磅礴浩大的力量,只谈寿命这一项,普通人几十年,至多百年左右,而绝顶武者据说三五百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便是这点区别,就已经是天地之差。这时脑海中响起宁天谕的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晏勾辰此人,倒也有些意思,但你既是已经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与普通人不同,一旦最后我们成功,那么在未来永恒的岁月当中,对你而言,一切情感都将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是生活的调味品,你可以是别人的祖父,父亲,师尊,伴侣,儿子等等,但终有一日当其他人相继消亡之后,这些身份就都将不复存在,就算你不断地回想从前,却到底还是渐渐忘记,那时候自然尘缘消去,一切身份,一切纽带,终究是镜花水月,若没有这样的觉悟,又何谈长生,何谈永恒。”
师映川感受到了这番话中的分量,却是不由得一阵微微颤抖,这一点他其实未必不知道,只不过不愿去想罢了,现在被人指出,顿时默然,一旁晏勾辰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转颜笑道:“想必映川不喜欢听我说这样无聊的话题罢,不如我们去游湖?”师映川收拾心情,对此不置可否,两人便去了不远处的湖边,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湖,但足够大,这个时节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满眼所见,几乎是一片莲海,两人泛舟湖上,清风吹来,花香阵阵,倒也心旷神怡,师映川坐在船上,水光花影也比不过他如雪容颜,晏勾辰的目光扫过他面庞与流畅的身体的曲线,当下倒是情动如潮,笑着说道:“映川真是美丽,世人形容谁美貌,往往爱说‘美若天仙’,但天仙究竟如何美丽,却没人见过,若真的有,想必就是映川这个样子罢。”
两人早已有了那种关系,彼此很是熟悉,听晏勾辰这么一说,师映川顿时会意,于是笑说着:“光阴苦短,陛下看来是在怪我了。”说着,轻轻一笑,便倾身吻了过去,一面为双方宽衣解带,晏勾辰见此,毫不拒绝,双方四目相对,便是会心一笑,两人就此在水上缠绵行乐起来,但见小船不断地在水面上轻轻摇晃,说不尽地暧昧,彼时日光灿烂,两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外面如此行事,却没有不妥之感,只因他二人一个是顶尖的修行者,一个是一国之君,都不是寻常人可比,心性自然不同,这等似乎有些荒唐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无非是等闲罢了。
这一场欢乐几番持续,到最后,晏勾辰毕竟比不得师映川,体力渐渐不支,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晏勾辰醒来,发现师映川正侧身而卧,白玉一般的身体寸缕不遮,左腕套着一串寒心玉,而右手臂上却是缠着七道彩环似的东西,细细看去,竟是北斗七剑,也不知究竟是用什么材料打造,此时柔软得仿佛七条细细的彩缎,半点看不出有那种开山裂地的威能,师映川此时手里正在把玩着一朵莲花,眸光清明凝定,其中却又有着一丝丝迷离之色,他见晏勾辰醒了,便笑道:“你醒了?我已经帮你上了药,想来应该不会很痛。”晏勾辰略动了一下,果然那处所在一片清凉,并无明显的肿痛之感,他慢慢坐起来,披了衣裳,见师映川笑色如莲,就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恍惚之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在滋生--是情吗?
之后的三年里,师映川再也没有离开过摇光城,这令许多观望者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而在这三年当中,大周与北燕不断地向外徐徐扩张,遥为呼应,北燕也从最开始的一个小国终于发展成中等国家,虽然还不能与那些大国相比,但也已经有了崛起之势,锋芒俱露,人人都知道在这些事情的背后,始终有着师映川的影子,牵连成线,无声地交织成一张大网,然而在师映川的势力日益增强的事实前,无人擅动,因为这其中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并不是没有人意识到威胁,但天下终究不是铁板一块,要顾忌到的东西太多,这是无法改变的。
西北,无尽林海。
眼下正值初夏,午间时分,无边无际的森林中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啁啾鸟鸣,偶尔还有野兽的叫声,一支队伍在林间不紧不慢地行走着,中间是一辆造型清雅高致的马车,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队伍来到了一处开阔地,有开辟出来的一条宽阔大道,足足可以容纳六七辆马车并排行驶,而在这条大道之上,此刻除了这支队伍之外,还有其他车驾行驶其间,不过在看到这辆马车上刻有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白莲时,其他人立刻就迅速让开了路,这些人深知那朵造型独特的莲花标记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表示此刻这辆马车内,有着一位断法宗的大人物!
不多时,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掀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左叔叔。”队伍里一名脸上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男子立刻策马靠近了车窗,温言道:“剑子有什么事?”车窗内露出一张俊秀之极的脸,男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的样子,身穿雪白长袍,头戴玉冠,眉目清新出尘,却是这一代的断法宗剑子季平琰,他虽然年纪尚小,容貌青涩,但眉宇间却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稚嫩,却是多了一份沉静与平稳,他问道:“左叔叔,等过了这片森林,还有多久才会到瑶池仙地?”那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男子正是左优昙,听季平琰问起,便道:“若正常情况下来说,等队伍走出这里之后,如果不休息扎营的话,应该不到一日就可以到达了。”
前时瑶池仙地宗主坐化,遗命中特令弟子师赤星接任宗主之位,恰逢师赤星又突破宗师境界,如此一来,宗门庆贺,消息散布天下,广邀四方强者前来观礼,向来若是有人晋升宗师,所在的宗门或家族往往就会遵行古礼,为其举办相应的仪式,当然这不是一定要如此的,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资格,只有那些有名望底蕴的宗门,地位非凡的世家,才能这样,否则纵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势力之中出了一位宗师,想行古礼,别人也未必会给这个面子,只怕反而弄巧成拙,但此次师赤星既成宗师,同时接任宗主之位,瑶池仙地这样的门派广邀各方高手前来观礼,自然会有很多人响应,像断法宗这样与瑶池仙地关系一向还不错的大宗门,虽然宗正连江楼已经多年不曾离开过大光明峰,但也还是派了当代宗子季平琰前去祝贺,这也算是礼数周到了,更何况季平琰与师赤星之间还有亲缘关系,这就更恰当不过,而且不单单是断法宗,很多与瑶池仙地一向没有什么冲突的大势力即使当家人没有去观礼,也会派人带着丰厚的贺礼前往,现在季平琰这支队伍在此处碰到的这些人,基本上就都是去瑶池的。
此时季平琰看了看日头,道:“待会儿找个地方歇一下罢,吃过东西再赶路不迟。”左优昙答应一声,正待传令下去,这时远方丛林里却突然隐隐传来凄厉的兽吼,紧接着不断有树木倒伏之声,轰鸣不止,很快,林海当中宛如陷入到了一场地震之内,无数林木咔嚓作响,鸟飞兽叫,丛林深处传来一阵阵的嘶吼,左优昙见状微微变色,立刻来到马车前,说道:“这里似乎是有凶兽相斗,波及很大,其他野兽都已经受惊,看样子,似乎是引发了兽潮,正向这个方向过来了。”他说话间远方无数古木已在兽潮之下被撞碎,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尘土木屑滚滚翻飞,这片林海中有不少实力强大的异兽,再加上普通的野兽,如此受惊暴动起来,引起连锁反应,立刻就是一场大范围的丛林兽潮,对普通人甚至一般武者而言,分明是一场灾难,虽然他们这些人不怕,但也是个不小的麻烦,此时除了断法宗之外,其他人也是面色微凛,各自摆开阵势准备抵御兽群,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全无征兆之下,突然间一声极锐利的轻啸声瞬息而起,原本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但紧接着,却如同雷霆轰然贯耳!就见天上乱飞的鸟群好似下饺子一般纷纷坠落,野兽惊惶哀鸣,一时间空气里充斥着满满的腥臊臭气,都是那些被惊得屁滚尿流的鸟兽所为,少顷,诸多鸟兽如蒙大难一般,纷纷逃散,一时间林中乱成一团,一场兽潮就此溃散,而在场的人类却没有受到什么明显影响,季平琰面色一震,下意识地惊咦一声,又很快转过脸色,扬声道:“……‘移心音杀’?是我宗门哪位高人在此?”
远方响起一声轻咦,似乎很是意外,下一刻,有声音遥遥传来:“……是断法宗的人?”这声音朗若朝阳,不失雍容,且又淡淡的似有若无,语气平和无波,完全是上位者风范,但同时却又宛如天籁,令人心旌为之动荡,左优昙蓦地抬头,死死望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突然间高喝道:“是我断法宗剑子在此!”那边突然就沉寂下来,未几,有人凌空御剑而来,逍遥无比,足下踏着七道彩光,细看才知是七把短剑,来人负手立于剑上,广袖飘摇,宛若神仙人物。
众人下意识地仰头看去,只见来人一身正装,修长的身子裹着由数层轻纱层层织就的大袖青衣,精致华美无比,身体的比例与线条都只能用完美来形容,而那露在外面的皮肤更是几若冰雪,好似在发光,非‘晶莹剔透’四字不能形容,至于那容貌,则是实在超过了某种承受范围,歇斯底里,这样囊括万色的美,已经超越了性别。
来人有着一双荡漾着艳红之色的眼睛,如同一片艳红之海,几乎能将一切都淹没进去,嘴角有淡淡的温醇之色,左优昙眼见此人,面具下的脸顿时微微抽搐起来,牙关紧咬,强忍着不肯失态,马车里的季平琰却是已然呆住了,他一手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动作,整个人怔怔看着半空中负手踏剑的青年,他容颜虽还青涩,可轮廓与这不速之客,何其相似!
☆、二百四十九、红莲业火
季平琰心神巨震,怔怔地看着半空中负手踏剑的如仙男子,对方的样子比起从前又变化了些,可他却怎么可能忘记得了这个人?两人的眉眼轮廓虽不是如出一辙,但任谁一眼看去,立刻就知道这两人之间必是有着极亲近的血缘关系,对方束起一半黑发,简简单单地挽了个髻,戴一顶青翠欲滴的玉冠,透出几分清雅适意之态,眉宇间流露着从容沉静的味道,神情颇有威势,看不出心中所想,却别有一番静谧安详,季平琰还记得上一次,也就是三年前在大日宫,对方暗中潜入,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今一别之后飞渡数载时光,男子不但容颜更盛,而且眼中也有了一丝莫名的沧桑之意,流年在指缝间悄悄漏过,记忆辗转沉浮,一切的一切都在蜕变,面前的年轻男子脚踏飞剑,飘飘而来,时光流水匆匆而过,他长眉入鬓,斜斜挑起,有些平淡,有些安详,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之下,他不再有当年凄静之态,寂寞有如天人。
周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即使这是在场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这男子,但那双奇异的红眸,那额间至眉心的标志性红痕,那飒飒仙姿,却还是令所有人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顿时尽皆凛然,而与其他人相比,断法宗诸人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要知道‘这位’当年就曾经是宗门当中身份尊贵之极的人物,更何况此次季平琰前往瑶池仙地,跟随在身边服侍的自然便是白虹山的弟子,这些人一向直接隶属宗子所辖,而眼前这个青年,便是他们的旧主,如今再次见面,彼此却已不再有昔日主仆名分,令人不禁感慨世事当真无常,把人肆意捉弄。
可即便如此,这些骄傲的断法宗门人依然还是纷纷翻身下马,没有一个人安坐在马背上,他们微微欠身,用所有人都明白的姿态来表示敬意,这其中或许有昔时那些复杂的因素在内,但真正起到根本性作用的原因,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眼前这个足踏飞剑的男子,已是宗师之身!而在一位宗师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对立之类的说法,哪怕双方是生死仇敌,他们也必须给一位宗师强者应有的尊重,更何况对方与断法宗之间的关系似乎谈不上什么仇敌,这其中错综复杂之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事实上,就在两个月之前,男子于摇光城一举晋升至宗师之境,成为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大宗师,消息一经传出,四方震动,虽然人人都知道此人成为宗师只是时间问题,但也无人能够想象竟会这么快,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仅仅是断法宗弟子,在场其他人脸上也都流露出了震惊与敬畏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神情,众人一方面为青年的天人形貌而倾倒,另一方面,却是在心底流淌着阵阵寒意与畏惧,在青年带来的威压下,这些人不自觉地悄悄退开,离得远远的,没有什么议论声响起,因为众人都很清楚断法宗与对方的纠葛,更重要的是,季平琰的脸已经从车窗口显露出来,许多人都看清了他的样子,于是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坐在马车里的男孩是谁,也很清楚他与这年轻宗师之间的关系,没人愿意卷入到这样一场由意外见面所导致的尴尬之中,所以很快,场间除了断法宗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已走得干干净净,之前还热闹的大道上,就此变得死寂起来。
场中陷入意义复杂的静默之中,左优昙紧紧抿住双唇,一言不发,季平琰则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狂乱的心跳,这样似是沉默又似是僵持的气氛在持续了片刻之后,才终于被打破,青年的表情好象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一片波涛不惊的深海,从那平静雍容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他看着季平琰,曲线优美的唇角处终于显现出一丝笑容,也随之牵动了整个面部的表情变化,与此同时,那艳红凤目中流动着的红澜也平息了下来,道:“……琰儿?”
季平琰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从马车里下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终于将语气稳定在比较正常的水平上,这才深深地对着青年行了一礼,声音微颤道:“数年不见,父亲别来无恙?”青年俯视着下方,红色的眼眸看着那白衣出尘的季平琰,然后轻轻点头,说道:“……我很好。”
如此简单的一问一答之后,两人好象暂时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师映川比常人略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似乎是在仔细打量着季平琰,这时他足下的北斗七剑纷纷飞回他袖中,整个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师映川走上前去,当年的他已是绝代佳人,而在数年后的今天,他的美更是发生了一个质的蜕变,这不仅仅指的是容貌,而是那种气度,将许多驳杂的东西都沉淀下去,整个人由内到外地变得纯净、凝实,宗师之称当属名至实归,师映川伸出手,意欲去抚季平琰的脸,但指尖在即将要碰到儿子白嫩的肌肤时,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改为在男孩肩上轻轻一拍,道:“此刻看到你,我只觉得人事皆非,茫然似梦,你在断法宗修行,我不能去看你,也尽不到什么作为父亲应尽的责任,你心里怨我么?”季平琰只觉得肩上的那只手重若千钧,他摇头低声道:“不会的,我知道父亲有苦衷,是不得已罢了,并不是真的不爱我。”
师映川唇线的弧度微有下敛之态,这令他显现出一丝强势而充满了征服之势的感觉,此时听了这话,唇线便微微上扬,柔和了起来,道:“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他如今身材颀高,双肩宽坦,看起来与连江楼却是差不多了,一时微微弯腰,对季平琰温声说道:“我知道你的疑问,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自然是你父亲,师映川,前世种种,已经过去千年,很多事情我都已经想不起来,我注重的今世之事,现在看到你对我并不埋怨,我心里很欢喜,你以后要勤加修行,这才是我辈之人的根本,至于你师祖……你要好生孝顺,不要淘气惹事,让他烦恼。”季平琰目光复杂:“是,儿子都记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师映川,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或者问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师映川眼睛一扫,就知道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不由得笑了笑,深沉的红色眸光没有任何变化,唇角却微微漾出几丝涟漪,说道:“不用担心,我与你父亲之间,各人自有各人的道,我们同在一起,或者分隔两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师映川直起身来,他看向一旁的左优昙,男子脸上被面具覆盖,看不见表情,但师映川却已经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太多信息,他点点头,微笑道:“这些年一直辅佐平琰,优昙,辛苦你了。”左优昙嘴唇紧抿,双拳在袖中攥得死死的,以至于微微轻颤,但他终究没有失态的举动,只是沉默地对着青年深深一个欠身,师映川轻笑,一瞬间,刚刚还略消减几分的威仪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袖中飞出北斗七剑,悬于半空,师映川淡然一抚季平琰的脑袋,道:“好了,我现在这样的身份,倒是不应该与你接触太多,否则对你不是很好……也罢,就此暂别罢,毕竟到了瑶池仙地之后,还可以再次见面。”说着,不待儿子说什么挽留的话,身形已飘然腾空,纵剑而去,季平琰对着半空一礼,低声轻轻道:“……恭送父亲大人。”
少顷,师映川按剑而落,下方是一支数十人的队伍,中间一辆大车由两匹神骏异常的黑色高大异兽拉着,师映川身形一闪,已是安然坐在车内,层层细腻如雾的纱帘无声垂下,似透非透,只隐约显出里面一个挺拔的人影,师映川盘膝而坐,手里缓缓捻动着一串珠子,清致的眉头微结,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的玉珠,这串寒心玉透出的氤氲清凉之气正温养着他此刻心中的不平静,但却并不能彻底抚平这些涟漪,而随着他缓慢地捻动珠子,一股肉眼看不到的波动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周围扩散而去,顿时距离这里最近的古木上的昆虫鸟雀躲闪不及,直接就被这股因为师映川心神不定而外溢的力量一下子撕得粉碎,而且这趋势还在扩大,随着队伍一路前行,马车方圆数十丈范围内的虫鸟走兽等大量生物顿时遭了灾,连哀鸣一声都来不及,便死在当场,这就是宗师的力量,与凡人之间已经存在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时宁天谕在他脑海中淡淡说道:“……你的心不静。”师映川捻动珠子的手顿时一停,而周围尚且还没有遭灾的鸟兽也由此得以幸存下来,师映川轻哂,既而嘴唇微动,用只有他自己和宁天谕才能够听见的声音道:“当然不静,那毕竟是我的孩子,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宁天谕淡漠地笑了一声,语气之间毫无感情起伏地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久的岁月之后,当你真正成就永生,那么在往后无限的岁月当中,你逐渐会对任何形式的感情都改变了态度,再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把这些看得那么重要,当然,这并不是说那时候你就抛弃了所有感情,而是因为在漫长的时间当中,走向了真正的永恒,这个过程里,一百年你也许不会看淡这些感情,那么两百年呢,一千年呢?那时所谓的感情只会成为你人生当中的调味品,因为我们已经迈入不朽,长生之人,无亲可言。”
“真是如此么?”师映川忽然微微闭起了双眼,敛去一片艳红:“若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那么,你为何还苦苦执着于赵青主?”宁天谕没有出声,半晌,才缓缓道:“……因为恨永远比爱更深刻,再浓烈的情爱或许只需要短短数年时光就可以彻底褪色,然而仇恨这种感情,哪怕经历一千年,一万年,往往也不会有半点磨灭。”师映川道:“为什么不试着放下,说不定那时你会觉得整个人都轻松无比。”宁天谕冷笑,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师映川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双眼,开始打坐,这支队伍赶路的速度很快,并没有在这样一片普通人看来好似漫无边际的林海中徜徉太久,而一路上,他们也没有再遇到过断法宗的人,不过倒也陆续碰见几拨其他的武者,大多都是前往瑶池仙地观礼之人,但这些人无论是属于某一方势力,还是独来独往的自由武者,在看见师映川所乘坐的那辆大车时,往往就立刻避退开来,因为那车身上鲜明地绘有一道标记,一朵殷红如血的莲花赫然在上,而这朵栩栩如生的血莲,就是师映川一手创建的‘青元教’所独有的徽印,在两年前,师映川以‘青元’为名,正式创立教派,广招天下散修武者,无论是闲散无根的武者,还是恶名昭昭的凶枭魔头,统统不问,只要具有一定的能力,青元教便会加以甄别,取其中精华,然后吸纳于羽翼之下,再加上师映川尚有宁天谕当年的几处藏宝之地作为底蕴,财富无可计数,真真是财大气粗,如此一来,在这两年间,青元教网罗了一批教众,迅速发展壮大起来,近来自从师映川晋升后,更是风头大盛,教中有三位宗师坐镇,这已是天下任何宗派都要心怀凛然的。
瑶池仙地位于昆平山脉,除了一些粗使下人之外,门中上下皆为女子,这里所培养出来的女修行者,大多姿容不凡,这些女子本身修为又不错,所以到后来往往就与许多门派世家的子弟结为伴侣,门派千百年传承下来,关系网已是纵横交错,如此一来,瑶池仙地自身的底蕴和实力虽然未必算得上是最顶尖的宗派,然而却是在天下众多门派当中隐隐显得有些地位超然之感,眼下由于宗主接任大典的缘故,这里近日来已经云集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人士,前来观礼,一时间这处清净的所在便少有地热闹起来,许多门下弟子都为此忙碌不已。
这瑶池仙地之所以叫作这个名字,很大的因素便是由于四下环水,这里水上烟波浩渺,日头一照,雾气尽散,湖面粼粼生辉,一道道光柱洒下,穿透了清澈的湖水,向下看去,水底的一切都一目了然,无数船只在水上来回游弋,不断运送着前来参加典礼的各方嘉宾,岸上花树斑澜,异草妆点,望之令人心旷神怡,果然无愧于‘仙地’二字,这时远处山门所在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锐响,紧接着,上方空中赫然炸开一朵灿烂烟火,同时有长短不一的哨声清晰起伏,是宗门内互相传递信息的通讯方式,也只有特定的一些门人弟子才听懂其中的意思,外人就更不可能了,此时在场众人脸现惊异,纷纷抬头看去,他们自然听不懂那哨声当中包含的内容,有人喃喃道:“飞火传讯……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荏临于此?方才断法宗季剑子至此,也没有用出飞火传讯的手段,莫非这是哪位宗主?亦或是宗师强者?”刚刚来到此地,眼下已经登船离岸的断法宗诸人却是眼神复杂,心中猜到了来者必是师映川一行,季平琰手扶船栏,眼望山门方向,俊秀之极的小脸上露出不符合年龄的纠结与成熟之色,轻叹道:“父亲……”
当下,水面上忽然遥遥传来玉罄清击之声,悠远清致,未几,一条华丽大船悠悠而来,船上两边各有一队宫装女子,手持孔雀宝扇,金炉,香鼎等物,个个面容娇美,几个年长的华服女子站在船头,众星捧月般地将两名容貌极美的丽人围在中间,有人语气激动道:“这是温渌婵温仙子、甘幼情甘仙子!这两位仙子出面迎客,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宾?”话音未落,却见那大船之后,一方巨大的花排随之而来,上面放置着一座云辇,遮有曲柄华盖,金九穗顶,七彩幔,挂着珠帘,除了没有挂金绶之外,与宗主出行已是同一个规格等级,两旁八名少女侍立,眼神冷漠,姿容秀美,有那等见多识广之人不禁心生震惊之意,喃喃道:“……竟是太上长老亲自出来迎客!”这时远处已能看到有一队人正朝这边而来,眼尖的已经看见了车上的血色莲花,顿时一片凛然,心中暗道难怪摆出这等阵仗,原来却是红莲业火,魔帝驾临!
一行车马来到近前,云辇中有人幽幽道:“……多年不见,眼下再会之际,想不到当初的小孩子如今却已是一教之主,宗师之身,果然世事莫测,不可捉摸。”话音未落,一只手掀起珠帘宝帐,从云辇内走出一位绝代佳人,她没有普通女子的娴静,也没有温婉的气质,但那眉宇间的冷傲高华,已足够令世间绝大多数男子自惭形秽,正是瑶池仙地的太上长老,阴怒莲。
大车内响起淡淡的笑声,一个男声道:“许久不见,阴长老风采一如当年。”一个身披华袍的青年自车内下来,在看到他容貌的一刹那,似乎时间都静止了,唯有清风兀自缓缓流动,众人不约而同地滞住呼吸,心跳剧烈,在见到这生平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绝世容光之际,竟是不敢正视,尤其许多年轻人更是茫然失措,心神俱醉,双膝竟是都软了起来,一个靠得近些的俊秀少年微张着嘴,手中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却是毫不知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世间竟有这等神仙人物!”不但他如此,在场更是不知有多少人痴痴心想:“若是能与此人结为眷侣,若是能与此人结为眷侣……与他朝夕相对……便是为他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天下人一见了自己便都是这般失魂落魄,这样的事情师映川早已见得多了,自是丝毫不以为意,他嘴角笑容恬漠,微眯起艳红如火的双眼,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时辰不早,这一路我也有些乏了,还请阴长老替本座安排一处休息之所。”他言语之间不失客气,但却并没有从前的那种恭敬之态了,一来这是因为他现在乃是一教之主,又是宗师身份,按规矩,与其他任何宗门的最高领导者都是要平辈交往的,二来则是因为他早已不是断法宗之人,亦非大光明峰一脉,不再是藏无真的徒孙,如此一来,阴怒莲也就没有了长辈的这一层身份,师映川若再像从前那般恭敬,反倒会让人笑话,甚至觉得他十分虚伪,当下阴怒莲微叹一声,不由得生出一丝物是人非之感,不过她转眼就敛去了这种令人略带怅惘的感觉,道:“师教主请随我来罢。”与此同时,渌婵温与甘幼情所在的大船上徐徐放下了船板,迎青元教一干人等上船。
一路上风拂碧水,丛木通幽,两岸花树点缀,雀鸟啁啾,确是一处人间福地,偶尔一阵清风吹来,就是片片花瓣飘洒,落红如雨,师映川负手立于船头,他身上是一袭黑色的华袍,绣满了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夹杂着道道火焰,袍子微一颤动便仿佛是火焰纷乱,血海连天。
☆、二百五、笑问昔年柔情事,桃花依旧否?
夏日的风吹来,经过碧透的湖水,被减去了几分燥热,带来的花瓣形成了一阵花雨,只见船头师映川长发如瀑,舒雅自在地看着周围风景,头顶红玉冠上十数条长长的殷红珊瑚珠串道道垂流而下,宛如一颗颗血滴初结,粉红的落花被风吹来,许多都掉在他发上,衣上,瓣瓣分明,几疑身在画中,明绚不可方物,船上瑶池仙地的众女见到这一幕,一颗心都是怦怦而跳,她们平时见过的各色优秀男子也是极多的,然而此时此刻,却是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师映川红色琉璃一般的眼中倒映着水光花影,与明媚日色辉映,似是微微出神,他站了一会儿,忽然回头问道:“……不知万剑山的人可来了么?”距离师映川较近处的温渌婵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道:“是,昨日下午就已经到了。”师映川微垂眼睑,淡淡道:“却不知是谁来了?”温渌婵语气一顿,终究说道:“是掌律大司座以及奉剑大司座……联袂齐至。”
师映川闻言,眸光微深,如今时隔数年,万剑山掌律大司座与奉剑大司座现在已不是厉东皇与沈太沧,而是由二人座下爱徒千醉雪与季玄婴担任,师映川听到两人眼下都在瑶池仙地,心中微动,这时一旁甘幼情忽然沉声道:“……表哥也已经来了,师教主为何却不问起?”她一直心系宝相龙树,纵使当年宝相龙树与师映川正式成婚,也仍然痴心不改,一路蹉跎到今时今日,眼下听见师映川只问及万剑山,却没有提到宝相龙树,虽说这似乎正应该合她心意,但心中却也还是不由自主地为宝相龙树感到不值,而师映川听了这微带质问倾向的话,并没有什么不悦的反应,他的目光在甘幼情美丽的脸上一扫,透出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然后收回目光,淡无痕迹地伸指一弹,一道肉眼可见的淡红剑气如同微风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到了空气当中,刹那间就将一朵即将飘入水中的落花轻描淡写地击成齑粉,却没有造成丝毫的力量波动,这一手若是看在同等级的人眼里,就会立刻知道师映川的修为已是由至阳至刚、极阴极柔这样的阶段彻底转换成阴阳相生的圆满境界了,是陆地真仙级别的人物,师映川面色无波,既而淡淡道:“……本座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者,纯粹的修行之人,所求的是大道,是长生不朽,至于其他,于本座而言,就如同这花开花落,春秋易替,都是随缘罢了。”
这番话没有半点辩解的字句,也没有丝毫天生薄情的意思,然而其中所透露出的某种东西,却是让人听了不由得心中微震,生出透骨的寒意,仿佛再回首已是几番风雨几度夕阳了,而云辇中阴怒莲听见师映川这番言谈,神色微微一动,她眼中弥漫出回忆之色,却轻叹道:“此时此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你说不清楚哪里与藏无真有些相象……这样的心境,必然会促成你在武道上的飞跃,但势必也会让你此生彻底难以对人敞开心扉,一生平静快乐的机会也由此断送,我眼见于此,却不知究竟该不该恭喜你。”师映川闻言呵呵一笑,道:“有舍才有得,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只要自己觉得不后悔,没有失去自我,便是了。”
一路再无别话,末了,师映川一行被安排在一处十分幽静清逸的居所,眼下距离大典还有几日,不少人来到瑶池仙地之后,都愿意四处观赏一下这里美丽之极的风光,而瑶池仙地中人也不会阻拦,除了一些门内重要的场所之外,大多数地方都是对外开放,允许众人参观的,不过师映川并没有打算欣赏这里的景致,他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地专心运功,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外面有人进来通报:“禀教主,山海大狱少主来访。”
师映川忽地睁开眼,他‘唔’了一声,接着便振衣而起,神识展开徐徐散播出去,就在一处方向锁定了一个熟悉的气息,师映川心中微动,随即一步跨出,整个人便再无踪影,几乎是一眨眼之间,他的身影已出现在百余丈外的墙头上,既而衣袂飘飘,瞬息就来到了这处幽静居所的外面,只见那里门前绿藤爬绕,鲜花开满,一个宝蓝长袍裹身,头戴高冠的男子正独自一人负手立在当地,腰间佩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师映川轻叹一声,道:“宝相,你来了。”
男子蓦然抬头,循声看去,只见华服玉冠的师映川站在高高的古木上,不沾染半点尘俗,宛若天人,男子没有表情的脸上顿时如同冰雪融化,露出一丝丝和煦的笑容,他伸出手,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在变化,道:“听说你在这里,我便找上门来了。”师映川无声地笑了笑,但见他衣角微动,下一刻,整个人已经好似一阵清风般来到了对方面前,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两人在这三年里并不是全无联系的,师映川虽然一直都待在皇城之中,但宝相龙树却也来过摇光城几次,而平时也是互相通信的,所以眼下见面倒也不是那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一时师映川打量着男子,对方从前因为修炼了某种功法,以致额头之间有一抹浅浅的绯红,现在却是半点也看不见,显然是修为大成,到了沉凝不发的境界,便微笑道:“半年多不见,你进境很快。”他的声音极是好听,却毫不阴柔,自有一番张力,宝相龙树亦笑,却叹道:“我这又算什么,倒是应该恭喜你,终于成就宗师,自此便是长生中人,一世逍遥自在。”师映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眼中仿佛有星辰幻灭,雪白如玉的手抬起,食指轻轻摇了一摇,道:“这算什么长生中人?不过是理论上最多三五百年的时间而已,事实上,大部分宗师有个两百多年的寿命就很不错了,这也算长生?”他说着,眼中红焰流转,优雅而炽烈,幽幽笑叹道:“我要的是生生世世的逍遥,要的是千年万年的自在,不死不灭!宝相,这,才是真正的长生啊……”
宝相龙树神情一变,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也同时是第一次真正了解对方的心思,他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说道:“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够真正不朽,映川,千秋万载这样的事情只有山川海洋才能够做到,况且即使是大海,也有海枯石烂的一天,即使是高山,也有变为平地的一日,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师映川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笑吟吟地不语,宝相龙树也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他低语了一声:“希望如你所愿罢。”既而携了师映川的手,微笑道:“也罢,我何必理会这些,至少我们还能够相伴很久,至于那么远之后的事情,现在我也不去想。”又道:“近来青元教发展日盛,不少人对此心生警惕,也许你应该……”话没说完,师映川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拉着他的手慢慢沿着小路走着,说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如果细细分析的话,宝相你就会知道这对我而言,其实并没什么要紧。”
两人并肩漫步在秀丽的风景当中,这里有一片竹林,一株株绿竹青翠欲滴,竹节微凸,表面莹润光洁,乍一看去,倒有些像是玉做的一般,这么好的一处清净居所,向来也只会安排给地位极高的贵客作为下榻之地,师映川与宝相龙树走在这里,口鼻间嗅到的都是清清淡淡的竹子香气,沁人肺腑,师映川说道:“你说很多人都对我不怀好意,心存忌惮,怕我树敌太多,但其实我根本不用在意这个,你想,这世间固然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但也有很多势力,是一向低调的,而且所辖范围也相对较小,对外一般保持中立,只求保住自家传承和现有利益,这样的人,只要我还没有找到他们头上,他们就会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理会什么,事实上天下这么大,各种各样的想法何其多,你看,比如天涯海阁,他们的目的就是做生意,只要不影响到这一点,他们就不会胡乱掺和什么事,而类似的不少人也都是持保留态度,总而言之,我看起来似乎有点举世皆敌的样子,但实际上这些年来,你见过有人真的来斩妖除魔、为天下清除我这个祸患么?当然,这与我拥有的实力也有很大关系,如果我是个软脚虾,早被人捉去逼问我身上的那些秘密了,但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表面上自从我的身份暴露之后,貌似就是与全天下为敌了,但这天下却是一盘散沙,各自为营,每个人的想法和立场都不一样,不可能达到相对的统一,所以我根本不必在意,不是么?”
宝相龙树听他一席话,心中豁然明朗,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道:“果然,最简单有效的分化之法,就是人心……难怪你总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并不在意什么。”师映川微笑:“小到人与人之间,大到国与国之间、宗门与宗门之间,只要利益不同,目的不同,就永远不可能拧成一股绳,人性本来就是如此,这些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宝相龙树没有应声,他抬手轻轻敲了一□旁的一株翠竹,道:“……映川,近些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你逐渐有所变化,你能告诉我,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到底是谁吗?是泰元帝,还是师映川?还是两者兼备?”
师映川没有回答,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偶尔他也会想,这是不是表明自己正逐渐受到宁天谕的影响?多年之后,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些迷惑,但谈不上担心,更不会觉得有什么毛骨悚然的,想到这里,师映川五指微微收紧,握一握宝相龙树的手,含笑道:“这很重要么?我只知道我会踏踏实实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本质的我并没有变,如果将来某一天你觉得我真的变了,变得让你不再喜欢,不愿接受,那你大可离开我,放弃我,毕竟合则聚,不合则分,这是非常简单的选择,你认为呢?”
没有人再出声,两人并肩携手,漫步于周围的美景之中,师映川身怀寒心玉,即便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也是周身凉彻,清爽自在,少顷,宝相龙树忽然开口道:“玄婴他也来了,还有千醉雪,你现在,要去见他们么?”师映川点点头:“有段日子没见他们了,那么,我们就一起过去罢,想必你知道他们住哪里?”宝相龙树笑了笑:“自然知道,我来得可比你要早些。”当下就带了师映川去见那二人,两人速度很快,不多时就到了一处鸟语花香的所在,这里有镜子一般清澈的小湖,倒映着天上白云,千百种鲜花竞相怒放,青草茵茵,几只鹿在悠闲地吃草,几处精致古雅的建筑错落有致地散布其间,红墙绿瓦,意趣十足,一株参天古树下,四个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品茗叙话,师映川眼见如斯美景,不觉赞叹道:“果然自在……”
那四个不是旁人,却是季玄婴、千醉雪以及向游宫、白照巫师兄弟,见了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二人出现,都站起身来,师映川在这三年里不是没见过前往摇光城的千醉雪和向游宫以及白照巫,不过季玄婴由于闭关的缘故,这三年来几乎没有出过万剑山几次,更没有去过摇光城,与师映川是真的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此时见到身穿华服、丰神如仙的青年,季玄婴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师映川淡然一笑,道:“原来大家都在……说起来,我们几个也真是很久没有坐在一起聊聊了。”说着,跟宝相龙树一起走了过去。
一时间两人坐下,季玄婴倒了两杯茶,分别推过去,师映川捏着杯子,没有喝,只道:“眼下聚在一起,不知为何,我却有物是人非之感。”他虽然说着这样似乎很令人感怀的话,但语调却是轻松随意,谈笑自若,这里诸人各自所属的立场都是不同,其中涉及到的东西委实是错综复杂,尤其师映川如今身份尴尬,大家现在坐在一起,再不是当年的那种场景,其他人听了他的话,一时间心中各有感慨,白照巫看了一眼这个已经与当初截然不同的好友,道:“还没有来得及恭喜你晋升宗师,现在以茶代酒,算是迟来的祝贺罢。”其他几人也一并如此,当下就算是贺过了师映川晋升之事,等到饮完茶,师映川丰嫩红润的双唇微扬,微笑道:“我如今若还在断法宗的话,晋升宗师这样的大事,宗门必是会举办大典的,可惜现在却是不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季玄婴清澈透骨的目光看过来,却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师映川的手背,意是安慰,就在这一瞬间,师映川却是忽生感应,下意识不着痕迹地看去,恰好就碰上了向游宫正望向季玄婴的那极细微目光,师映川心头微敛,眼神一触即分,并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依然保持着淡定的姿态,一旁白照巫手持纸扇,轻轻摇着,笑道:“难得聚在一起,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很多的,所以就不要说这些坏兴致的话了,等下整治一桌上好席面,大家一醉方休才好,不然到下次能再相聚之际,还不知道会是多少时日。”众人听了这提议,一致应和,师映川敛去略有积郁的心情,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先前的态度,淡笑道:“这样的机会怎会不多?在座的人都是有望宗师之境的,日后自然寿元大增,相对于这样超过普通人寿命两倍以上的漫长人生,哪怕是数年时光,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以后聚在一起的机会实在很多,没有必要感慨的。”白照巫以扇指点着师映川,笑道:“你如今已是长生中人,当然悠闲自在,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容得紧,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自可闲庭信步,我辈却还不知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跨出那一步,你现在却来惹人生恨,这算是故作漫不经心的炫耀么?”
这番话使得众人皆笑,如此一来,一时间便将原先因为身份变化而形成的淡淡微妙滞涩与隔膜之感冲得尽了,当下命人整治酒席,众人坐在一起畅谈闲聊,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等到明月悄悄爬上树梢之际,众人已是兴尽酒酣,白照巫与向游宫二人起身告辞,此处只留下师映川、季玄婴、宝相龙树以及千醉雪四个彼此之间有莫大联系之人,这时师映川面色微红,酒意醺然,但艳红的双眼却前所未有地明亮,显然是越喝越清醒,他放下已空的酒杯,目光依次从其他三人脸上一一掠过,微笑道:“我们四个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也都各自变了很多,眼下坐在这里,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感慨万千,而我,是我们四个人里面年纪最小的,记得我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宝相,那时我只有十岁,第一次正式下山,后来又陆续遇到了玄婴和十九郎,我从一开始时的年少无知,到现在的勉强成熟,这中间经历了很多,而我与你们三个人也从一开始的生疏到互相接受,再彼此磨合,包容,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算得上铭心刻骨的东西,也谈不上一起经历过什么重重磨难,我们四个的关系看起来应该是那种平淡无奇、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就是这样一份平淡的婚姻和感情而已,但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纵使不是身心相随,但还是情意相通的,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也都成熟起来,因为人心的改变,永远更胜于时间。”
师映川的这番话说得言简意赅,也没有任何煽情的地方,但在座其他人却依然微微动容,此刻看着面前这个被时光打磨成一个遇事宠辱不惊的成熟男子的师映川,三人心头都有些复杂的滋味在缓缓流动,师映川继续笑着道:“不过呢,这世间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就好象皇子与公主、英雄与美人成亲之后,未必就是从此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这往往并不是真实的人生,事实上,在被所谓的‘命运’与‘现实’的操纵之下,我们往往会随波逐流,走向不同的方向,或许在很久以后,我们会觉得曾经彼此在一起时的欢乐,那些平淡春秋里的情爱,终究不过是自己与对方漫长武道岁月中的一次回首。”
师映川绝美的面庞上一片从容恬淡,他依次看向三人,柔声道:“宝相,玄婴,十九郎,你们都是非常优秀的人,也有很多爱慕者,而我也是一样,如今我们几个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阵营,注定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永远不可能单纯,或许经过时间的洗礼,我们四人之间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往事随风,但无论如何,纵使从今以后天高路远,风云变幻,你们在我心中也依然是鲜活的,我一定还是会时常想起曾经有过的快乐,曾经一切的一切,永不褪色。”
他说罢,给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子里注满了酒,叹道:“拔剑四顾心茫然……诸位,敬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此时此夜,师映川再不能相忘!”掩袖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二百五十一、绝对不要相信他
师映川说罢,微闭双眸,端起杯子举到唇边,掩袖将杯内美酒一饮而尽,既而哈哈大笑,原本酒意微晕的双颊上越发浮现出淡淡的红云,仙姿绝艳,不可方物,此刻他脑海中有无数场景不断变幻,宝相龙树一往无前的火热决然,季玄婴清冷怡人的平淡,千醉雪似有还无的犀利温馨,方梳碧无声的泪眼,左优昙沉默的顺从,晏勾辰深沉的心思,皇皇碧鸟的笑靥……
太多太多的画面交织在一起,甚至在最后,连江楼如同大理石雕刻而成的面容缓缓出现,当年还是孩子的自己坐在连江楼身边,无忧无虑……师映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杯子随手放下,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自己这个无情冷性的师父了,很多事情都已经渐渐离他远去,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回应过他……师映川哈哈笑了两声,忽然就没了兴致,眉峰微蹙,他微微抬臂盖住了脸,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就那么一歪身子,倒在了旁边千醉雪的怀里,酒意随之上涌,意志再不清醒,转眼间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多久,迷糊中却忽然间只觉得身上哪里酥麻得紧,随即一波激荡猛地涌出,异样快意的感觉就从小腹以下传递过来,强烈得令人为之颤抖,将师映川从恍惚的沉醉睡梦中惊醒,他惺忪着微微张开双眼,这种懵懂的样子便让某人低笑了一声,将他紧搂在怀里,又另外有人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与此同时,一段男子健美有力的腰肢缓缓上下摆动,从双方的结合处带来一股强烈到令师映川十个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的舒爽刺激,师映川‘哈’地低叫一声,上身微微弓起,朦胧中,他看见三个不着寸缕的人围绕在自己面前,手臂,腰身,长腿,黑发,这一切互相纠缠在一起,令人颠倒迷醉,师映川体内蕴藏的火焰被充分调动起来,直到不可自控的地步,他猛地低吼一声,将身上的人掀下来,团身压了上去,整张脸狠狠埋进对方的胸口,成熟男子身上的味道混合着周围一丝丝的酒香与幽靡旖旎之气,彻底点燃了心中的那把火,将师映川完全吞没,他就好象是一头浑身着火的野兽,而面前的这三个人,就是清凉的泉水,在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中,一场赤坦相见的贴身肉搏就发生在四人之间,四具成熟的男性身体交缠在一起,彻底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统统沉浸在这场久违的欢乐当中。
夜已深,一轮冷月斜挂天空,柔和的月光倾洒在大地上,室内一张宽阔的黄梨木长榻间,师映川赤身侧卧在一个结实温热的怀抱中,一手抚摩着面前一具肌肤呈蜜色的男体,同时望着旁边不着寸缕、身上布满片片殷红之色的青年,空气中浮荡着满满的旖旎靡香,情·色而暧昧,随着身体表面的薄汗逐渐干透,师映川眯起眼,忽然就俯身吻住了面前千醉雪的喉结,一面覆身而上,用手摸上对方结实的双腿,不容置疑地将其温柔掰开,腰部缓缓一挺,立刻便再次享受到了男子所给予的极致欢畅,与此同时,千醉雪模糊地低哼一声,眉头微皱,脸上流露出痛苦与愉快交织在一起之色,随即就被身上的始作俑者悍然拉入到又一场纵情当中。
正当师映川沉浸在温柔乡中之际,脑海中宁天谕突然说道:“……我要提醒你,作为一个修行之人,不应该沉溺于这样的事情当中,你若要追求大道,那么就要对于人类本能之中像‘性`欲’这样不但无用、甚至还可能对你造成影响的一面牢牢控制住,在这一点上,我比较欣赏连江楼。”师映川低低一哂,没有理会,一直等到大床上的这次欢情盛宴彻底结束之后,师映川才看了一眼已经沉沉睡去的三人,起身披上衣袍,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不必说我,当初你与赵青主在一起,我不信你整日只会看着他而已,清心寡欲。”宁天谕漠然道:“那时我对赵青主是因为有‘情’之一字存在,所以才会有亲近的渴望,若非如此,即便被人挑逗撩拨,我也不会对其他人产生任何想法。”师映川冷笑,淡淡道:“难道我就不是如此?这三人,我对他们都有情,与他们欢好莫非不应该?”宁天谕亦是冷笑,毫不客气地道:“……情?如果只对一个人,那的确是情,是爱,但若是对几个人的话,那其实不过就是一场感情游戏罢了。”
师映川默然,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穿起衣裳,走出房间,借着外面的夜色定下心神,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不多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师映川身旁,身穿连帽黑袍,正是那具宗师傀儡,要知道师映川自己现在虽然已经正式成为宗师,天下大可去得,但现在他来到瑶池仙地,就是主动到了别人的地盘,而且现在正值群英在此齐聚,藏龙卧虎,不知这其中有多少难缠人物,他虽然是宗师之身,却毕竟还不是神仙,终究是血肉之躯,双拳难敌四手,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泰元帝转世之身,而且身上又有着许多莫大的秘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分明是一座人型宝藏,许多人不管是各自出于什么目的,都暗中对他垂涎三尺,这世上人心最难捉摸,万一真有什么对他不利之事发生,岂能不防?因此从白天与宝相龙树出来之际,师映川就已让傀儡暗中跟着,总而言之,在瑶池仙地这里,师映川不会让傀儡离自己太远,一旦遇到什么情况,有两大宗师联手,至不济也能够全身而退。
师映川与傀儡信步而行,眼下虽然夜深,但月色清清,足够照明,可以让普通人看清楚大部分东西了,更何况是宗师,师映川心情平静下来,索性就欣赏着沿途景色,这里不愧有‘仙地’之称,端的是美不胜收,师映川之前与宝相龙树三人缠绵,一番尽情鏖战,眼下三人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而他以一敌三,现在却浑若无事,这倒不是说师映川是多么天赋异凛,而是不要忘了宁天谕当初传给他一门在从前结合失传已久的秘法,花费无数心血,才最终研究出的功法,以抽取其他活物的生机,来为自身所用,师映川的一双眼睛就是因此而导致了意外变化,他乃是宗师之身,先前虽能应付三人,却也不免损耗精力,眼下一路走来,花草树木枯萎,几只路过的野兽不幸也丢了性命,而师映川却是眼看着变得精神饱满,气色丰盈。
身体很快就已经完全恢复,所以师映川也就不再抽取生机,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他听着夜风轻拂过山林所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只觉得身心皆畅,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抬起头,他皱眉静静待了片刻,然后便与傀儡倏然消失在原地,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一里外的一道千仞绝壁处,此地薄雾滚滚,四下云海滔游,古木参天,俨然一幅仙境图卷,师映川与傀儡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株古木上,师映川从怀里取出了自制的望远镜,放在眼前,举目远观。
只见夜色中,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袖手站在当地,眼眸狭长,双眉直薄,两片微抿的嘴唇红得就好象是涂上了一层浓浓的血浆,面如冠玉,容仪极美,竟是万剑山剑宗,东华真君傅仙迹,此刻他白皙的面庞上一片沉默之色,深深望着不远处的人,那是一个仗剑凭风的绝美女子,腰间长长的青丝垂穗在风中微微摆荡,月光下,女子眉心处贴着一抹殷红的精美花钿,神色淡漠而冰冷,她容貌气度也不好形容究竟是怎样的美法,师映川一见之下,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但同时眼中亦是光芒变幻,心下大动,只因这女子容貌与记忆中的燕乱云十分相象,与自己如今的面容也足有几分相似,纵使这是第一次见到此女,但刹那间师映川也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即将继位的瑶池仙地宗主、自己的外祖母的嫡亲姐妹、同时也是当年傅仙迹的未婚妻,师赤星!
这师赤星既然曾经与傅仙迹有过婚约,两人年纪自然相差不会很大,普通人在这个岁数,必定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而师赤星却是肌肤腻白,秀发如云,月光下真真是玉人一般,师映川见过的女子当中不是没有容貌能与她相提并论的,甚至燕乱云这个天下第一美人显然比她更美,但不得不说,自师映川出生到现在,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真正可以称得上是仙子神女的人物,便是燕乱云再怎么美貌惊人,也没有这种奇异的气质,令人一辈子也不能忘得掉。
夜色中,郎艳独绝,美人如画,按理说正应该是一幅养眼之极画面,不过此时场间却显然没有那么平静温馨的气氛,师赤星仗剑孑立,剑尖上流动着淡淡的寒光与剑气,直指傅仙迹,眉宇间显得清冷而犀利,眼内寒色熠熠,有清越的剑吟声细若丝缕,自她剑上传来,一股冷彻之极的纯粹剑意隐隐起伏,也就是因为如此,方才师映川才有所察觉,这才找到这里,换了其他人,只要不是宗师,而且离得太远,那么就不会察觉到,不过即便如此,师映川眼下还是与这二人拉开一定的距离,否则即便他与傀儡都是宗师,也还是很可能被人发觉到异常。
事实上这也是因为此时在场的两人都心情激荡,没有心思放开神识探察周围,否则师映川与傀儡虽然小心靠近,也还是很容易被发现,此刻原本应该身在万剑山的傅仙迹眼中露出丝似怅然之意,满是复杂,他忽然轻叹一声,这叹息当中带着无比的惆怅,也带着许多连他自己可能也分说不清的情绪,道:“阿星,自当初一别之后,我们似乎已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师赤星脸上无有喜怒,玉色的肌肤被月色映出微微眩目的光晕,当真是令人沉迷,几若天人,她一双眼眸漆黑如墨,且又恢弘深沉,面对傅仙迹,这个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她就好象是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似璀璨动人的净澈双眸里蕴含着一股隐隐心悸的力量,令人不敢轻犯,道:“……当初我便说过,你我之间缘尽于此,最好一生再不相见,莫非真君忘了么。”她声音略显中性,仿佛沉寂不见底,手中的长剑却是丝毫也不曾颤动半点,傅仙迹见状,微微点头道:“……我知道都是我的过错,只不过你如今终于跨入宗师大门,我心中不免为你欢喜,思来想去,终究是按捺不住,私下来见你一面。”傅仙迹言语神态之中绝没有一点为自己开脱辩解的意思,也不谈当年种种纠葛,显得颇为坦荡,无形之中果然尽显一派宗师的气度,师赤星没有立刻开口,但她神色中那种属于冷漠和疏离所特有的冰冷拒绝之意却已是显露无疑,淡淡道:“你我之间又何必再说这些,早年之事早已风随云散,我已是彻底忘记了。”
说到这里师赤星忽然收了剑,却对着傅仙迹微微欠身,行了个万福,道:“……傅哥哥。”傅仙迹一见之下,顿时心中巨浪滔天,眼前的女子依稀变成了当年的青涩少女,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同样微微欠身回礼,道:“……星妹妹。”这是当年彼此之间称呼,几十年都不曾再听过了,初时也算青梅竹马,但后来,却是一切都被自己生生毁去了,这时师赤星身披华服,亭亭玉立,一时间月光如水人如玉,平静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当年负我二人情谊,我师赤星一生所托非良人,只愿天上地下,再无相见之日,今夜你逼我出来见面,现在既然见了,便请真君离开,莫再扰我清净。”
傅仙迹却是不理这话,只是语气轻柔地轻轻又念了一遍师赤星的昵称,既而哈哈一笑,并不辩解什么,更无口灿莲花之举,他想起数十年前对方决然说的那句‘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的话,全身一震,指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脸容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他静静望向师赤星,眼中露出了毫无压抑的浓浓感情,轻声道:“阿星,当初你说过,若是我在瑶池仙地山门外跪下,向你叩头认错,便可以考虑原谅我一次,可那时我毕竟年轻气盛,虽然明知是自己的错,却到底抹不开面子,但眼下我想问你一句,若是我现在依你从前之言,你可会原谅我?”
师赤星闻言,碧波透明的双眼微露精芒,又似乎已是全然无碍,她目光犹如止水一样,平静自如地望着傅仙迹,好象已经全不关心了,道:“当年你我之间的事,虽然曾经令我痛苦过,也快乐过,但无论如何,一切早已是一去不回了,再谈那种陈年往事,对我而言,于事无补。”
这番话毫无起伏,并无激烈情绪在内,但字里行间,却是万分决绝,师映川纵然在远处窥视,也感觉到了话中的决绝,不料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师赤星毫无预兆地反手拔剑!说时迟那时快,强大不受束缚的力量凝聚成一股,携带着石破天惊、仿佛将一切都能统统碾碎的锐气,一剑刺出!傅仙迹瞳孔骤缩,战斗的本能促使他于电光火石之间已微微抬起手来,似乎要挡住这一剑,但就在这时,不知为何,那只手却是突然顿住,没有真正抬起,刹那间剑尖就刺进了傅仙迹的胸口,这时傅仙迹却好象被点住了穴道似的,任凭宝剑生生刺入,他猩红的唇微微颤动,似是要说些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只是凝目望着手持宝剑的师赤星,面露柔和之色,远处师映川看得明白,以傅仙迹的修为,怎么可能没有阻挡这一剑的力量?他分明是心甘情愿受了这一剑!然而这却不算完,师赤星面若寒冰,竟是一力向前,她眼下刺中的乃是傅仙迹的心房,若是再深一些,必定就捅碎了心脏,到那时可就真的是神仙难救了!
此情此景,远处藏身于古树的师映川大惊,他来不及多想,只见一道红光自他袖中飞射而出,瞬间来到那二人面前,强大的力量正面击中师赤星手中宝剑,虽未一举将其击溃,却终究拦了一拦,造成剑势偏移,救下了傅仙迹的性命,与此同时,师映川飞身疾纵而去,高声道:“……剑下留人!”声音刚起,人已到了近前,此时距离师赤星持剑暴起,不过是瞬息间。
几乎就在师映川出手的同时,傅仙迹与师赤星就已发现了他,此时这个不速之客已然落在当地,一张精致到极点的面孔,任何语言描绘都无法作出确切形容,明月在他容光的映衬之下,亦是黯然失色,师赤星乍一见到对方模样,纵然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也立刻认出了此人的身份,她微微侧过脸,将宝剑随手甩回鞘内,平静地说道:“……师教主为何要出手阻我。”
他二人说起来乃是亲戚,师映川是晚辈,但他如今身份特殊,所以彼此之间就是平等相对,师映川来不及多说,从怀中立刻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一枚疗伤药丸,送与傅仙迹,这才向师赤星微微拱手,说道:“姨……师宗主还请三思,无论宗主与真君之间有什么过节,却也不该如此行事,莫非宗主还真的要将真君打杀了不成?真君乃是万剑山之主,事关重大,宗主就不怕引起轩然大`波,为瑶池仙地招来不测之灾?”师赤星没有开口,她看也没看傅仙迹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衣袂飘飘间,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当真是干净利落,来去无踪。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了傅仙迹与师映川二人,此时傅仙迹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他是大宗师,身体强度以及生命力都是一般武者比不了的,普通人受了这样的伤,虽未捅破心脏,只怕眼下也是重伤虚弱,但傅仙迹看起来却显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脸色微带苍白,双眼看着师赤星消失的方向,定定站着不动,师映川上前道:“真君受伤不轻,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罢。”傅仙迹笑了笑,道:“刚才多谢了。”师映川微微摇头:“方才即便没有我出手,以真君的修为,自然不惧,只是真君怎的却任凭师宗主下手,莫非真的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么?”师映川对傅仙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此人在他年少之际,对他多有照拂,他自然心里有数。
傅仙迹似乎不愿多提这些事情,只淡淡道:“……是我欠她的。”师映川摇了摇头,虽然傅仙迹以前待他不错,师赤星又是他的亲戚长辈,但他也无意掺和到别人的陈年旧事当中,一时他看傅仙迹应该没什么事,便道:“时辰不早,我便回去了,真君自便,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多嘴一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我辈?真君三思,莫要自误。”傅仙迹微微一笑,他刚才虽然对师赤星的突然袭击没有还手,但那大多只是出于愧疚,况且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过刚才的一幕,没有谁还会故意寻死,他身为一宗之主,当然更加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便道:“这是自然。”师映川点头致意:“那么,就此告辞。”说着,就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