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这才开口:“没事,幸好这玩意儿救了我一命。”

他说着,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属勋章。

那是他在两大军区联合演习时立下二等功颁发的勋章,他一直贴身带着。本来他和顾淮安里应外合,他假装被俘,刺探到敌人最后的大本营的确切位置。只因他们在山中可藏匿的点太多,很多山洞连卫星都探测不到,陆铮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在林中分别时,顾淮安甚至连空弹壳的枪和血浆包都替他准备好了,让他逼不得已时就假装自尽。为了以假乱真,他还射杀了看守他的两人。但谁都没想到,杨宗贤凶残至此,竟然对着尸体又补了一枪。

也幸好当时这枚勋章替他挡住了子弹。子弹嵌进肉里,却没有伤及胸腔和心房。

“幸好你命大,不然你儿子出生就没了爸爸!”顾淮安忿忿的说。

陆铮摩挲着手里被巨大的冲力销毁掉半边的勋章,目光变得晦暗如海。

良久,他抬起头,乞求般说:“队长……我想去看看她。”

顾淮安睁大了眼睛:“你发什么疯,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死人!”

“队长,我会小心的,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陆铮急忙保证。

“……”顾淮安咬唇,挣扎了半晌,“行了,你要去就去,当我没看到。”

不然显得他真跟冷面阎王不尽人情似的。这次任务,论首功,肯定是陆铮,升级表彰肯定是少不了的,现在让人家夫妻俩“生离死别”,他也挺过意不去的,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

素问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她梦见了陆铮。

从听到他的死讯以来,她一直没有梦见过他。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难道陆铮真的死了吗?因为他骗了她,心怀内疚,所以连梦里都不愿来与她相见?

可是这一次的梦,非常的真实。

梦里,他还是那样的英俊帅气,穿着笔挺昂藏的军装,立正站在她面前,冲着她温柔的笑。

她知道这是梦,所以不敢动,甚至不敢落泪。只怕一点儿风吹草动,他就会不见了。

她只是拼命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喃喃的问:“陆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来看我了……?”

他轻轻蹙着的眉舒展开,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笑。

素问终于按耐不住,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向他靠近。他的身上围绕着无数光圈,绚烂得仿佛要羽化,越是接近,她心中越是害怕,再与他咫尺之遥的时候,颤栗抖擞着停下,怯懦的伸出一只手。

“陆铮……”她轻唤。

那么近的距离,连他眉骨上的伤痕,和眼底闪动的亮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真实,真实得都不像做梦了。

她又想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陆铮……陆铮……”她不断的叫他的名字,仿佛那样他就能回来一样,终于,在她的手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候,一直微笑看着她不曾动弹的陆铮,也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

她愣了。

温暖柔软的感觉,不是冰冷的,是有温度的!

极大的狂喜汹涌而来,她紧紧反握着那只手,欣喜若狂:“你还没有死,对不对?你托梦是来告诉我你没有死的!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陆铮,陆铮!”

就在她激动之下要向他奔去时,他的手忽然松开,无数的气泡从他脚下涌出,膨胀,要将他埋葬。

“陆铮——陆铮——!”她怕极了,惊惶大叫,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收拾病房的小护士一脸诧异的回过头看她,见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意问她:“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素问只是怔怔的发呆。

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这是医院没错。

只是……梦?

她倍感疲倦的垂下手,感觉到茫茫的失落,忽然一股凉风袭来,让刚发了一身冷汗的她顿时瑟缩了起来。

小护士忙走到窗口,一边关窗一边埋怨:“真是的,谁又把窗户打开了啊?都说了病人不能吹风。”

素问一愣,坐在床上怔怔的抬起头。

那扇窗户……刚才顾淮安来的时候明明给关上了。

她忽然问:“我刚才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小护士摇头:“没有人登记探病啊。而且你刚睡着没一会我就过来陪护了。”

素问茫然的蹙起了眉毛,忽然,她跳下床,赤脚跑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冷风呼的一下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护士惊讶的叫道:“哎,你怎么下来了?你还没穿鞋!”

素问把头探出窗外,突然而来的高度让她有微微目眩的感觉,马路上的汽车像是一个个小盒子,行人都变成了渺小的黑点。

失落感重新笼罩了她。

有可能吗?有人能从十五楼的窗户爬进来?

*

西南军区狼牙特种大队,已经准备好的追悼会现场,一片哀婉肃穆。铁血的战士们亲手采摘的山间野花做成的花环围绕满整个会场,即使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战友牺牲的事实,但他们还是低垂下了头,将眼泪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河北大汉项前进甚至哭红了鼻子,他们这个小分队是一路一起走过来的,从最初参加狼牙的选拔试训,到最后一期并肩作战,打击罪犯,从炎夏酷暑,到数九寒天,他们河水里泡过来,泥浆里滚过来,什么时候都在一起刻苦的训练着。

陆铮也是他们这个小分队里唯一一个成了家的男人。他们曾经开玩笑,说进了狼牙,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然后把有娇妻的陆铮排挤在一旁,要么就是集体欺压,非要他把老婆发来的短信当众读出来。

这是一个只有男人的部队里特有的气氛。

他又想起聂素问,那个总是包容他们,把狼牙的战士也看成自己家人的豁达女孩。他们个个都叫她弟妹,不仅因为陆铮比他们小,而是他们真心喜欢她,把她也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她的到来给枯燥的军营增添了多少欢乐,她的勇敢让她陪着陆铮完成了军区联合演习的胜利,为他们狼牙挣来了光荣,她毫无怨言的付出是每一个军嫂的楷模。

可她得到了什么?

她失去了爱侣,失去至亲的亲人。留下来陪伴她的,只有一个“烈士遗孤”,和一笔寒酸的抚恤金。

这叫一个脆弱的女人如何承受。

所以他理解弟妹为何不肯来参加追悼会。总觉得追悼会一举行,陆儿就真的已经死了。可他们都不愿相信,他们中最优秀的战士,就这么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硬汉们默默垂泪,会场外一辆辆汽车停下,团长,军区首长纷纷到达。

会场内哀乐声声,军区首长亲自致辞,为他们的英雄送行!

在送陆铮走这天,素问拒绝了顾淮安的邀请,没有去狼牙大队,反而来到了医院的特殊加强护理病房。

这里躺着的人,是傅晓雅。

自从在凭祥庄园将傅晓雅送上直升机后,素问还一直没来看过她。听说她中的那一枪十分凶险,差一点就没命了。可即使抢救过来,也好不到哪去。

据说子弹打中了神经,她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躺在床上了。

素问隔着icu的玻璃板,看着病房里毫无知觉躺着的人,内心一片空白。

对于傅晓雅,她说不上是恨还是什么。

她不喜欢看到傅晓雅和陆铮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仿佛她们才是天生一对,可她似乎又该感谢傅晓雅。

如果不是她,也许杨宗贤的那一枪,就会要了陆铮的命。

素问说不出自己心里的那种感觉,空空的,又说不上释然。

她一直觉得傅晓雅不是个聪明的女孩,若然她够聪明,以她的条件,应该有更明智的方法和自己争夺陆铮。可她最后的这一次选择,连素问也不得不承认,极其的高超。她宁可那个为陆铮挡子弹躺在这儿的是她自己,也不愿欠了傅晓雅的情。

她在用生命作赌,赌她最终可以在陆铮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可她们谁也没有猜中这结果。

陆铮牺牲了,可她们都还活着。

素问转身离开走廊。今天她办理了出院,本来也就没什么大碍,因为怀孕了,情绪又不稳定,才一直被留在军总住院观察。

今天本来是顾淮安要接她去部队参加追悼会,所以主治医生爽快的批了她的出院申请。

她走出医院,来到长途汽车站,在拉客的售票员中,找到前往瑞丽口岸的车,买票,上车。

有些事,从哪里开始,就会在哪里结束。

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她回到凭祥庄园。

也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她觉得,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陆铮。

*

狼牙。

追悼会结束的当晚,雪狼小组的两个分队就被召集到指挥室。

顾淮安手拿红外电筒,指着墙上的一副巨大的西南地区边境图。

“这次的边境缉毒战役,我们虽然摧毁了对方一个军火库和整条的毒品生产线,但是还不够彻底!毒贩集团的首要头目还潜逃在境内,根据我方情报人员在及其危险的情况下侦查到的情报,现在已经能确定罪犯的藏匿窝点,我们的任务是——将罪犯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要记住,对方都是曾经在外军特种部队服役的退役军人,他们拥有的先进武器丝毫不落于我们,且手段凶残,阴险狡猾。你们要时刻准备,提高警惕,否则牺牲的,就有可能是你们!我不希望在我的队伍里,还有任何一个人牺牲。”

他的话,让每一个雪狼小组的成员悲愤不已。这是一场复仇血战,他们要为牺牲的同仁报仇雪恨,要让犯罪分子血债血偿!

眼见战士们已经激情高涨,顾淮安再一次提醒:“记住,这一次的任务是发生在中缅边境的山地丛林里。有一点,是绝对不能逾越的。不能越过这里,也就是说,红线。不能越界侦查,不能越界作战,不能越界围剿,一切行动,到红线戛然而止,一旦向境外开枪,就意味着两国宣战,明白了吗?”

顾淮安将手中的红外光线指向地图上的两国国界,战士们齐声回答:“明白!”

“准备,出发——”

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雪狼小组出战,一张张涂满迷彩的脸孔在星夜的辉照下,跳上直升机,螺旋桨轰隆隆旋转,承载着他们抵达战场。

另一边,作战总指挥顾淮安已通过无线电,与早已在作战地点隐藏好的陆铮取得联系:“孤狼,孤狼,这里是狼穴,收到请回答。”

事先隐匿在绝佳的狙击点,观察着杨宗贤武装部队的一举一动的陆铮,轻轻动了动腮边的耳麦:“孤狼收到。完毕。”

“作战二十分钟后开始,确认情况一切正常。完毕。”

“目标暂时没有异动。完毕。”

今夜,无月,无风,浅淡的星光下,陆铮调搭好狙击枪的位置,如同一头潜伏在夜色中的狼,慢慢对准了他的目标。

同样,凭祥庄园的夜,也因这无星无月的天空,显得鬼影幢幢,被摧毁过的葡萄庄园一片狼藉,偶有几根枯枝斜在暗影中,魑魅魉魍,妖气斜生。

这样的夜,这样的地方,就是个五尺大汉,恐也生出一背的冷汗来。

却有一个女人,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走入这座到处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庄园。

聂素问循着记忆穿过葡萄园,面前是别墅的断壁残垣,喷泉早已干涸,绿草地变得荒芜斑驳,转过草地,往越来越黑暗的地方走去,便是仓库和后山。

——那个陆铮永远离开她的地方。

因为无恸,所以无惧。

影子在身前跳动,如同张牙舞爪的小鬼,忽然,静谧的夜里传来一阵车轮的辘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