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大宋在西北疆域最北端,也是西军抵挡西夏铁骑南下的一道重要屏障。

榆林是城,也是关。

城池和关隘这两个词本就不冲突。

若是往日,榆林城内外随处都可见到进进出出,牵着不知多少车孤鼓鼓囊囊,用油布遮盖着货物的马队、驼队、车队。

然而此刻的榆林,却再无半点往日里的景象。

北面城门紧闭,南面城关也时刻戒严,南门以南的官道上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空空荡荡,只有拂过的夏风吹动树梢花草,飞鸟在辽阔空旷却略有些阴沉的天空之上盘旋飞舞。

如雷鸣般低沉的鼓声和悠扬的号角声在天地之间不断回响,震天的喊杀声和哀嚎痛呼声此起彼伏。

若是从天空上向下望去,入目便是成千上万,犹如蚂蚁一般密集的黑色洪流,正在持续不断的涌向城头。

战斗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的状态,甲胄服饰相貌和宋军有着明显区别的西夏大军先登已经有不少登上城头,在城头之上和守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咫尺之间,血溅当场。

双方殊死拼杀,舍生忘死,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成为一具具尸首,倒在狭窄拥挤的城头过道之上,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人能顾得上收敛同袍的尸首。

原本还算宽敞,能容几辆马车并行的过道,此刻变得拥挤无比。

尸首、鲜血,破损的甲胄,染血的刀锋枪刃······

刀光翻飞,枪影横空,长矛刺破甲胄间的间隙,破入肉体之中,撕裂皮肉,刺穿筋膜,再度抽出,血肉翻飞,鲜血四溅如泉涌。

“杀!”

双方皆是浴血奋战,忘却了生死。

“蒲帅!”一个浑身浴血的中年将领按着腰刀走到蒲老将军近前,只微微拱手道。

“辛苦了!”看着中年将领浑身的鲜血,衣衫多出破碎,甲胄上不知留下多少刀砍箭射的痕迹。

身上的鲜血不只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可有受伤?赶紧让军医瞧瞧!”蒲老将军御下虽严,可对手下将士却也极为关切,几乎都当做了自己的子侄。

“蒲帅无须担心,不过些许皮外伤罢了,不妨事儿。”中年将领瞧着年纪不到四十,满脸胡茬,

“只是~~~”

中年将领似有些犹豫。

蒲老将军看着他道:“致和,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的了?”

中年将领姓黄,和蒲老将军并无姻亲,只是因为在蒲老将军手底下当差多年,难免要亲近些。

黄致和也抬眼看着蒲牢将军,眼中透着坚定,道:“蒲帅容禀,以西夏贼寇今日的攻势来看,咱们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末将斗胆,请蒲帅带领麾下亲卫先行撤离,暂避锋芒,末将愿率本部兵马,誓死守护榆林,和榆林共存亡!”

似乎是怕蒲老将军不同意,黄致和赶忙补充道:“蒲帅乃是我朝柱石,只要您老还在,咱们西军便不会乱!末将斗胆,请蒲帅三思!”

虽说现如今西军名义上的直接领导是徐章,可在黄致和等一众西军老人们而言,镇守边疆十余载的蒲老将军,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统帅,才是他们眼中的主心骨。

蒲老将军嘴角轻扬,释然一笑,走至近前,抬手在黄致和的肩膀上拍了拍,道:“放心,我纵横沙场数十载,经历过的大小战事,不胜枚举,现在西夏大军看似攻势越来越猛,可这也表示他们差不多也快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黄致和听了眼前一亮,可很快却又将这一丝侥幸的心理彻底摒弃。

看着蒲老将军那平静如水的眸子,黄致和叹了口气,知道老将军素来心志坚定,不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能劝服的,当即便道:“末将先去找军医瞧瞧。”

说罢拱手一礼,便转身出了大帐。

蒲老将军脸上笑容顿时消散无踪,迈步走出大帐,沉声吩咐道:“走,去城头看看!”

······

一蓝眸满脸虬髯的大汉,一身甲胄和西夏制式甲胄略有区别,最显眼的便是胸前那一整块浇筑而成的板甲,手腕手肘处皆有护具,大笔小臂却裸露在外,身形高大修长,体魄强健,自板甲两侧透出体外的浓密胸毛,一头披散的金发,似钢铁浇筑而成的健壮强横的肌肉,宛若一头正在沐浴阳光的雄狮。

这是西夏在西域战场上俘虏来的异族胡人,来自极西之地,因战乱流落至西域,一身武力十分强悍,堪称百人敌。

面前足有一人高的盾牌罗列成排,组成战争,每一面盾牌后都有一个身材壮硕的宋军贴肩顶着。

盾牌间的裂隙中,时不时便有无数长枪长矛寻隙刺出,或上或下,或左或右。

可西夏方面同样也竖着盾牌,数张圆盾凑在一块儿,便是一方大盾。

盾手们彼此较力,枪矛手们寻着机会,将手中的长枪长矛倾力刺出。

那宛若雄狮一般的金发大汉,当真便是棕熊金狮一般,拎着盾牌,倾尽全力的撞在守军的盾阵之上。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盾牌后的守军被撞得身形踉跄,原本严密的盾阵出现空隙。

周遭的西夏先登纷纷叫嚣着挥舞着手中刀斧盾牌,自那间隙之中一股脑的挤入宋军的阵型之中。

战场之上,形势本就瞬息万变,双方的军心士气也随着彼此是否占据优劣而起伏。

正如堵住了无尽洪水的大坝,一旦出现缺口,就会被无限放大,最后整条大坝都会被洪水冲毁。

本只是想到城楼之上督战的蒲老将军见此情形,当即便走到鼓楼处,夺下了擂鼓士卒手中的双棒。

咚咚咚咚!!!

密集沉闷的鼓声响起,最高处的城楼之上,比磨盘更大的大鼓横撑在骨架之上,一须发皆以银白的老将解下头盔,双手持木棍,如雨点般落在牛皮制成的鼓面之上。

“蒲帅亲自为吾等擂鼓助阵,众兄弟随某杀贼!万不可叫西夏贼寇小觑了我等!”一手持铁鞭的守将眸光闪烁着看着那擂鼓的老将,只觉得胸中顿生万千豪气。

“杀贼!”

“杀贼!”

守军们纷纷振臂高呼,一时之间,士气大涨。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守将们皆是蒲老将军麾下老将,深知此里,几个领兵的将领率先带头朝着登上城头的西夏先登们冲杀而去。

那手持铁鞭的守将一眼便盯上了那宛若金狮一般的异族人,惊骇其体型力量的同时,手上却毫不犹豫,步伐变换间,手中那支十余斤重的铁锏已经重重的朝着那异族人挥了出去。

嘭的一声。

铁鞭砸在圆盾之上,金发碧眼的异族大汉身形被砸的略有些踉跄,可挥出铁锏的汉子却也被巨大的反震之力弹的连连后退,将身后几个同袍砸倒在地。

异族大汉趁势挺盾上前,左手圆盾护住要害,右手铁矛已如闪电般刺了出去。

与此同时,周遭喊杀声震天作响,短兵相接的双方,彻底忘却生死。

一时之间,场面惨烈无比。

不知多少人成为尸体,倒在同袍们的脚边。

一声闷响混在这漫天的喊杀声中。

一道乌光如闪电般掠过长空,直奔着异族大汉的面门而去。

大汉似有警觉,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左手圆盾往上一抬,护住脑袋,手中刺出的长矛自然也只能撤回。

乌光落在圆盾之上,发出城门响声,箭头洞穿盾身,被最后一层铁皮拦住,箭尾轻颤,不住嗡嗡作响,异族大汉直接被射的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满脸惊骇。

不远处一面大旗之下,一三十岁许,披甲持弓的将士已然再度拉弓上弦,瞄准的赫然便是冲在最前头,宛若天神下凡的那位翼族大汉。

······

城楼之上,听着耳畔的喊杀声和惨叫声,嗅着那些萦绕在鼻尖的浓郁血腥气,正在擂鼓的蒲老将军,心中却人就是平静如水,总有波澜荡起,却也众将复归平静。

城外,西夏大军中军之前,一身金甲的东路大军统帅管仲扬立于马背之上,遥望城头,看着已经进入胶着状态的战局,面色尤为阴沉。

“擂鼓,助阵,再上五千人!”管仲扬并非汉人,只是自小仰慕汉家儒学文化,欲学管仲,是以便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月余时间,耗在这榆林城上,管仲扬带来的十万兵马死伤近半,如今剩下战力的只余半数。

而西路大军在旬日之内连破环庆二州,兵锋直指关中,更是深深的刺激了管仲扬。

更加让管仲扬担心的是来自于西夏朝堂内部的压力。

随着嵬名谅祚逐渐成人,如今西夏朝中势力已然渐渐分作两派,以小皇帝和嵬名山通为首的保皇派,和以国相没藏庞讹以及太后没藏氏为首的外戚一派。

东西两路大军,便是双方博弈的一次结果。

······

日渐西垂,城头之上的战况却仍旧惨烈,甚至于没有半点停息的意思,城下的西夏大军仍旧源源不断的朝着城头涌去。

蒲老将军早已力竭,擂鼓之人换成了一个年轻力壮的军汉。

“今日怎么这般反常?”蒲老将军喃喃自问。

往日里到了这个时候,鸣金之声早已响起,可今日的西夏统帅,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都这个点了,竟然还不撤军。

“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蒲老将军顿觉肩头压下了一座大山,城内守军本就不多,又要防备着西夏骑兵穿插越境,袭扰攻打其余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