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她头疼时?要疼得多。

比被人砍了一刀还疼。

她像案板上的鱼,弹跳着想要逃离险境,可她逃不开,那疼细细密密渗在身上,如影随形。

她浑身都是汗,身上雪白的中衣湿透了,头发湿漉漉的,像水洗过一般。她仰头望着帐顶,想要盯紧那串桃粉色的流苏,可她集中不了精神,眼前一阵阵发黑,渐渐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奶奶!快,医女呢,医女过来?,瞧瞧什么情况。”

“脉象是乱的,奶奶放松些,别强忍,您喊出来?,您大声喊没事的,再忍就闭过气?去了,奶奶,您能听?见奴婢说话吗?”

屋子里头兵荒马乱,外?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明太太一颗心犹如滚在油锅里煎熬,她想闯进去陪着女儿,可她清楚的知道,她不能这样做。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太君握着佛珠的手?在抖。

**

太疼了。眼泪止不住地朝外?流淌,明筝不想哭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娘和?他在外?面听?见她的声音,也会心疼吧?

他定然很着急,就像明轸紧张葛氏一样。

娘也一定很急,心疼她受着这样的苦楚。

娘当年也是熬着这样的疼痛,生下大哥、二姐和?她,还有明轸和?六妹。娘亲怎么会有勇气?,在经历过一回这样的痛楚后?,又接二连三的怀孕生子那么多次呢?

思绪断断续续,好像突然疼痛缓了一点了。

她松了口气?。

下一瞬,屋子里的人全慌了。“奶奶,奶奶!快,灌参汤,把参汤灌进去。”

稳婆指挥着众人,自己转过头,快步从里溜了出来?,陆筠一见她,登时?心往下沉。

“产-道太窄了,孩子出不来?。侯爷……侯爷!”

陆筠推开她,掀帘就朝里走。

踏着众婢慌乱的步声、说话声,他一步步行过明堂、稍间,绕过里间,朝她躺着的暖阁去。

里头闷得可怕,热潮阵阵,挤满了人。

她侧头躺在枕上,衣裳汗湿透了,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

医女正在替她诊脉,侍婢焦急地喊着“奶奶”。

稳婆随着跑进来?,连声劝道:“爷您去吧,奶奶使不上劲儿,得想辙,灌了参汤再用催产的药,会很痛苦,也会很难堪……您在这儿,奶奶往后?不好意思见您了,您去吧,求您了。”

刚得了明太太等人准许,该要用那疼死人的催产药了,女人家生孩子的过程,什么脸面尊严都没有。

陆筠垂下头,脚步停在帘前。

稳婆上前越过他,将掀帘的小丫头推开。

陆筠抿唇站在那儿,听?稳婆大呼小叫地指挥人。

明筝好像被呛了一下,喉咙里透出一声咳。他心发紧,想喊她的名字,可开口直说个“筝”字,就打?颤得说不出来?。

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他不敢再想,扣住侧旁的门柱让自己镇定下来?。

里头又没动静了。他指头嵌进木头里,指甲边缘渗出血却丝毫没感?觉到疼。

如果可以,他宁愿替她。

片刻,他听?见几声委屈的哭音。他怔了下,后?知后?觉地认出那是她的声音。

她哭得不能自己,疼得早就没了理智。

那催产的药效力发了,原来?刚才还只是个开头,真正难熬的在后?头。

她再也忍不了,她仰起头,汗珠和?泪珠一道从脸庞滑落衣领,“陆筠……”

她想叫,想大喊,可不知为什么,她喊出的却是他的名字。

陆筠心里酸涩极了,他揪住衣襟,咬着牙根控制着自己,怕她听?出异样来?。

“筝筝,我来?陪你。”他说。

“……”明筝睁大眼睛,没想到他就在自己身边,距离这样近。

“别来?。”她哭着说,“别进来?。”

他不在,她还能熬一熬,她怕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自己就更软弱,更娇气?,更想哭。

“别进来?。”她重复着这句话,别过脸死死咬住被角。

药力在持续,她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中有什么正在下坠。

“别进来?……”理智全失,清醒不再,她一声一声重复着这句,却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更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

痛苦是那样漫长。

中途又多灌了一回催产药。

明筝受尽苦头,于?傍晚生下了一个软乎乎的小姑娘。

屋里掌了灯,屋外?许多人笑着围着新生的婴儿。

房中陆筠坐在床边。

他手?背上有几道掐出来?的青紫印子,和?一条明显的指甲痕。

明筝并不知道自己伤了他。

她还在昏睡。

自孩子落地那刻她就闭上眼,直到现在还没有苏醒。

医女来?瞧过一回脉,说是生产吃了大苦,累得昏晕了。小泥炉上熬着药,咕嘟咕嘟发着响声。

陆筠抿唇沉默着,一只手?握着她的指尖,另一手?用帕子小心替她抹拭着汗。

床铺换了新的,她身上的中衣是他亲手?换的。

喧闹和?喜悦被隔绝在外?。

他悬着的心一直没有放下。

**

子时?一刻,明筝醒过来?。

外?头婴孩的哭声惊动了她。

她睁开眼,愣怔地看了眼自己身处的环境和?身边沉默的人。

她刚一动,陆筠就凑近过来?,“筝筝,你觉得如何 ?”

明筝动了动,想坐起身,陆筠按住她肩,“你要什么,喝水吗?”

明筝摇摇头,她张口,“我听?见小孩在哭。”

陆筠笑了下,“是桃桃,乳娘在哄,你别管了,饿不饿,我叫人给你端吃的来?。”

明筝动了下指头,发觉自己右手?与他十指紧扣,掌心已经浸透了汗,不知交握了多久。

她牵牵唇,却笑不出。眼望着他温柔的脸,蓦地双眼都湿润了。

陆筠哑着嗓子道:“筝筝,你受苦了。”

她闭上眼,泪珠滚落下来?。他亲吻她的睫毛,她的眼角,“对不起,什么都不能帮你做,要你为了我,经受这一切……”

她哭着又笑,“傻了你。”她扁着嘴说,“孩子也是我的,我也想要它……”

话说到这里,她猛地想到什么,“桃桃?”

陆筠被他吓了一跳,他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又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明筝道:“还不把它抱过来?给我瞧瞧!”

她还没见过,自己吃尽苦头产下的那个小东西。

陆筠被她催促着站起身,片刻乳娘和?赵嬷嬷抱着个大红锦缎襁褓走进来?。

两人福身笑道:“恭喜侯爷,恭喜夫人。夫人,快瞧瞧,咱们大姑娘生得可俊了。”

明筝伸长了脖子瞧过去,见襁褓里睡着个小小软软的人。

她的脸还没巴掌大,肤色有些发红,整个人都皱巴巴的。

明筝说:“真丑……”

说着说着,刚忍着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总算平平安安的把她生下来?了。

她总算……

一抬眼,见陆筠满脸温柔地望着孩子,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脸瞧了瞧她。

四?目相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两人心底轻轻落下,落稳了,而后?蔓延开来?。

这种滋味,就是幸福吗?

陆筠走过来?,一手?接过桃桃一手?圈住了她。

“筝筝。”

他柔软的唇贴在她耳畔。

赵嬷嬷没想到侯爷突然这么大胆,忙不迭打?个眼色带着乳娘退了出去。

“我爱你……”

他吻去她眼角的水痕,等她稍稍侧过头来?,就吻上她的唇瓣。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也许你会害怕得想要逃开……”

“但不能反悔了,筝筝。”

“你是我的了……”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陪在我身边,哪儿都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