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尽头的黑暗朝白简涌来,她坠入黑水里,四周一片模糊。

刺目的天光划破水面,耳畔卷入一阵嘈杂。

冗长的铺坠躲闪后,躺在病床上的白简猛然睁开了眼睛,大口呼吸着病房内的新鲜空气。

“醒了醒了!”有谁在开口说话。

白简脑袋晕的厉害,看上方的天花板也是迷迷糊糊,望不真切。

颇觉寒冷的白简往被窝里缩了缩,闷闷咳嗽两声,双目无神,偏头去看边上。

旁处坐在轮椅上的徐昭看起来很累,就那么靠在轮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自己的大衣。

窗户开着,从后方稍进来带有凉意的风,徐徐撩动徐昭发丝。

徐昭的头发比起高中时候,短了很多,但也不是特别短,亦或是他的头发看上去太软了,即便短了不少也不显得锐利。

白简看着,思绪放空,脑子袭来强烈的睡意。

才昏迷醒了不久的白简,这会儿又想睡觉了。

叹了口气,才合眼,前方便传来细微的轮椅移动声,紧接而来的是徐昭的声音:“先别睡,等医生过来检查一下。”

白简脑子里乱糟糟的,困眯着眼睛,摆手抱住了自己脑袋,像只小猫似缩起脑袋,瓮声瓮气搭声:“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徐昭愣了一下,才理解到白简的意思:“我刚没有真睡着。”

这个回答,还真是滴水不漏。

医生在冬辰辰的召唤里,风风火火带着一众护士们赶来,手里拿着纸笔和一只小电筒,凑在白简窗前检查了好一会儿,旁边护士紧张蹙眉,埋头写了好久。

白简看着都替他们感觉累,一句“没事”却卡在了喉咙口。

医生护士们一脸紧张,左右逡巡看着对方,一脸凝重,硬生生将白简的那句“没事”压回了肚子里。

难不成,她……她出了什么事?

徐昭在边上急切转了轮椅,靠过来,也是满脸紧张,拧在一起的浓眉可以夹死一只蚊子,“怎么了,严不严重,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医生护士们闻声朝他看去。

未开口,徐昭又蹙着眉心一脸担忧道:“她从小身子就弱,这次昏迷如果不是低血糖,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潜意识的病,需不需要再做些别的大检查?”

病房内又安静了几秒,最终是那位领头的中年医生打破了这种安静,摆摆手让徐昭放心:“你女朋友没事,只是身子虚,加上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时惊愕便晕了过去,多休息两天就好了。”

话锋一转,那位医生打量着跟前回味自己的话的徐昭,眯了眯狭长的眼眸,抬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倒是你,是那所医院跑出来的吧?”

徐昭身子一僵,没想到和自己待的那所医院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这所医院,竟然也有人认得他。

“不要怄气,为了感情耽误自己的身体,”医生上前两步,用长者的气势拍拍徐昭肩膀,“快回去吧,负责你的医生们现在肯定很着急。”

徐昭垂下眼帘,陷入纠结。

反正估计擅自出来的他,不管什么时候回去,都免不了被上级训斥一顿。

所以与其如此——

“徐昭,你回去吧。”这次开口说话的是白简,她的唇色苍白,眼睛没什么神采,偏头看向徐昭的那眼里藏了许多说不出的疲惫。

她无声叹了口气,对还在两难的徐昭挥挥手,“我没事的,你别担心我了。你自己都还是病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儿,爸妈肯定要责备我了。”

旁边护士听了他俩的话,微微惊愕。

那位医生拿着笔,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刚是我认错了,失礼。”

道过一声抱歉,医生转了转笔,再度嘱咐徐昭一句,就带着一众护士们转身走了。

关门之际,白简清楚听到外头传来一道难掩激动的女声:“原来他们是兄妹啊,所以说那个男生还是单身,我们还有机会咯。”

“得了吧,就算他们是兄妹,怎么就代表那个男生是单身了?”然后,是另个女生的反问,“那个男生长得那么好看,对妹妹又那么尽心尽力的好,肯定追求者一抓一大把,估计英年早婚了都说不准!”

“……”八卦的声音逐渐远去。

白简心力憔悴,这会儿不怎么想听到有关徐昭的这种八卦。

一闭上眼,脑海里就都是林友儿站在蔷薇丛,身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对她笑的样子。

讲实话,那画面有点惊悚,她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累了,看到了不真实的幻觉。

林友儿在高三下半学期突然消失,甚至高考都没考,直接消失在了人海里,没了半点消息。

据别人说,是林友儿家里又暴富了好一大笔钱,所以直接转行去当富二代了。

也有的说是林友儿家里突然落魄了,被她妈妈找的败家二婚老公夺走了全部家产,然后她们母子二人逃到某处躲债、打工还钱去了。

理由众说纷纭,白简当时没怎么在意,只确认林友儿真的突然离开了那里。

现在想来,那件事还真是蛮奇怪的。

白简曾在学校举行家长会的时候,看到过林友儿拉着徐昭去她妈妈面前的林友儿母亲一面——仪态举止看来就很华贵,说话流利语气温和,很有教养和礼貌,不像是那种别人口中的“恋爱脑”或者“暴发户”。

那种优雅,是刻入了骨子里的。

“姐姐不在,我送你回去吧。”冬辰辰适宜上前出声,打断了二人的继续对视,也打断了二人心里萌生的小九九。

冬辰辰礼貌笑着,径直走到徐昭跟前,挡住了后头白简的目光,俯身对他笑得温柔:“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你的主治医生真该为你着急的焦头烂额了,那样姐姐肯定会过意不去的。”

一句话中加了点责任,这话的意味就变得不一样了。

徐昭掀眼看他,与他交换一种无声的对峙,碍于白简还在这里不好说什么,只得吞下心里腾升的烦躁,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冬辰辰唇畔笑容滴水不漏,神色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挺乐意地伸手,推了徐昭的轮椅便大步往前,想将人赶紧带离这个地方。

“等等!”听到徐昭要走,白简一下子支起了身子,转头望他,眼圈红红的,有很多话想说。

林友儿当年跟谜团一样消失了,现在又忽然出现了,这绝对都不是巧合。

而知道更多事情的人,都是徐昭。

毕竟直到现在,徐昭还和林友儿一直有着联系。

而当初,徐昭和林友儿又一起隐瞒了她什么的好多事情,白简仍旧无从得知,等不到徐昭主动开口,将全部事情都告诉她的那一天。

白简不是个对别人秘密会刨根问底的人,偏偏在徐昭身上,她少年时期的渴求变成了一道执念,牢固扎根在她心底。

不知道当然也可以,但知道了,她会轻松许多。

林友儿回来了,那些秘密又会像之前一样席卷而来,在她和徐昭之间吊起一座断裂的独木桥,要想过去就得冒着抛弃和徐昭一切联系的可能性。

“我……”开口一个字,白简又扶住额角,一瞬间耸了肩膀,体内勇气消散,摇了摇头挤出个挑唇弧度,“没事,回去注意安全。”

冬辰辰接话在徐昭之前,模样灿烂可亲,两手还搭着徐昭的轮椅:“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你哥哥安全送到医院的。”

徐昭被冬辰辰暗里强调的话刺了一下,眉心不爽地拢着。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徐昭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盯了一直不停歇往前跑的秒针一会儿,视线流转在床上脸色憔悴的白简和挂钟之间。

直到真的道了别,冬辰辰将徐昭推出了病房门外,并关好门,徐昭才按着眉心自顾自解释:“我和她不是兄妹关系。”

话语平静,却透着股同类才能嗅出来的警觉和火药味。

冬辰辰表情淡然,仍旧保持笑容,边推着徐昭慢慢往前走,边轻笑搭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人知道就好了。”

向来稳重的徐昭翻了个白眼,“你们可以看到想看到的一面,也可以看到事实存在的那一面。”

冬辰辰没有说话,拐过弯将人推进了电梯内。

电梯内无人,非常空旷。

徐昭坐在轮椅上,面对着电梯内的大镜子,瞥着里头含笑和自己站在一起身形高大的冬辰辰。

无声的压迫和笑容注视里,徐昭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面对过各种艰险任务和各种狡猾敌人的徐昭,呼吸竟一滞,望着里面刻意挺直了脊椎站着的冬辰辰,想到了负伤只能靠别人推着走的自己,鲜明看到了一种差异。

如果是冬辰辰和白简在一起,白简不用担心自己的男朋友经常出一些艰难又危险的任务,也不用突然面临着男朋友可能会终身落下残疾,最终变为一个废人的两难选择。

徐昭想的不多,但都想到了关键点上,拳心便攥的更紧,伤口掀起疼。

平平淡淡的幸福才是最真实的,平平淡淡的幸福对于他这种人来说,也是最难的。

白简虽然玩性很重,但三年后再次见面,可以明显感觉她收敛改变了很多,梦想中想要的生活也一直都是前者。

而徐昭所过的,依旧和她高考填报志愿做出的选择一样,和她始终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一直身处在每天都可能随时丢掉性命的后者的生活方式。

“听说冬花花是你姐姐?”电梯在往下降,徐昭掀眼盯着上方的楼层显示看,打破这种诡谲的安静。

冬辰辰一手插进裤兜,笑得云淡风轻,“是啊,听说徐昭同学已经和我姐姐认识了?”

对徐昭称谓的咬字有些奇怪,又双叒叕提醒着徐昭的身份,和他们都不一样。

徐昭被戳中痛处,攥紧了拳心,没说话,盯着上方楼层显示的一小方屏幕,眸子暗下几分,没说话。

冬辰辰见徐昭不说话了,心情不错,显然没想就这么放过徐昭。

看来一身硬壳的徐昭,被他的话强行撕开一个口子,用锋利的言语划过里面柔软的内在。

“徐昭同学,听说你和当年被s大点名保送的第一名,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的?”冬辰辰嘴角噙笑,眼底波澜不惊,微微倾身,贴近徐昭,将这些话更清晰送入他耳朵,“对于那个第一名,我还挺好奇的,所以能冒昧地问问你,那个第一名为什么最后没去s大吗?甚至是高考完之后,直接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了无音讯好几年——”

后面半句话,冬辰辰有意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切割着徐昭的防线。

徐昭没答话,保持沉默,静默在那里抬眸看那块不断倒数着楼层的显示屏。

今天医院的人好少,竟然都没人上来电梯。

他想着,绷紧了牙关,指甲用力钻进了掌心,沁出丝丝道道的鲜红。

冬辰辰俯身,和徐昭同一视角往对面那扇镜子看去,哼笑拍拍徐昭挺得笔直,但在微微颤动的肩膀,话语和模样玩味十足:“你看看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这电梯内太憋闷了吗。”

徐昭顿了两秒,这次没再不作声,敛下眼睫,与镜中讥诮的冬辰辰对上视线,“所以呢,找到那个人,你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冷下几度,“是想和那个所谓的第一名再明里暗里比赛几次,证明一直被他压着名次的你,才是一众天之骄子里最优秀的?”

徐昭不徐不疾说完这些话。

冬辰辰完美无瑕的表情出现皲裂,唇瓣微张,身子僵硬紧绷,搭着徐昭肩膀的那只手有着几分用力的颤抖。

重伤严重还没怎么恢复的徐昭,眉梢几不可察蹙起,却没推开他,只是扬唇,继续望向镜中那个面具破碎的冬辰辰:“已经来不及了吧,那些过往早就成了大家既定的公认事实,那个被名校点名保送s大的学生,即便之后人间蒸发了,也是他放弃了s大,而不是s大放弃了他。”

徐昭的笑容很浅,一边嘴角挑起的弧度比较深,看来倒痞里痞气,和身上的正义凛然有着一瞬的冲突,仿佛当时那个孤高的、难以近人的、凶巴巴打架的少年崽又冒了出来。

两人通过面前镜子对视着,各怀心思,火药味在空气弥漫。

徐昭的一番话下来,冬辰辰的眼神趋于凶狠,睚眦必报。

电梯上方响起的“叮”的一声,及时拉回二人思绪。

时光不断消逝,都成长了许多的两人出去电梯,面对来往行人的时候,脸上重新挂了温和怡人的笑。

以他人视角来看,徐昭和冬辰辰电梯里的较劲并不存在,反而和和睦睦,相亲相爱,像对关系亲近的好朋友。

“这么多年,你脾气还是一点没改啊。”冬辰辰维持那抹平和的笑,推着徐昭穿过人海,朝大门走去。

徐昭唇色染着雪色,肌肤比平日还要剔透白皙,指骨摩挲着轮椅两侧的按钮,静静看向四周往后倒去的人流,随和回敬:“你也不错啊,一点没改。”

并一点就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