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也不早了,严胜,你退下吧。”】

在继国严胜紧盯着缘一,目光中几乎能冒出火来时,神明的声音忽然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缘一便转向了他,仍然像以前那样恭敬而亲近的说:【“兄长大人,多年未见,我有话想对您说……”】

【“朝仓大人。”】

几乎是毫不客气的,继国严胜打断了他,伏在地上向朝仓瑛二深深行礼,【“请允许在下加入鬼杀队!在下愿献出全部家产,只求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兄长大人……?”】缘一微讶的轻喃着,随后也不知看出了什么,他周身的气息忽然变得轻快起来,也跟着看向朝仓瑛二。

继国严胜见状,心情不由得变得复杂起来。

他这个弟弟,还是这样的天真又诚挚,不止对他人的厌恶完全感觉不出来,还总是将他人的行为往好的方向去想。

小时候,自己不过是闲着无聊才去找被关起来的他说话,他却露出了那样开心的表情。再大一点,自己随便做了个破烂笛子送给他,却被他奉若珍宝的收起来,离开家的时候还说会一直珍惜它。

到了现在,一听自己说要加入鬼杀队,他便以为自己理解了他的想法和志向,还为此欢欣鼓舞……

多么可笑啊。

——其实,这样的想法也不过是继国严胜在逞强而已。

他幼年乃至现在对弟弟的关心绝非作假,硬要说的话,想加入鬼杀队也绝非一时冲动,只是看出效忠的主君对此事十分上心,自身也厌倦了现在平淡无波的生活,想要去看看另一翻天地而已。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甘心。

在他心里那样迟钝、呆板、可怜,除了剑道什么都不行的弟弟,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他自懂事以来便奉若神明,连只是冒出亵渎的想法都会被负罪感折磨的主君。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些微的爱已经完全被厌恶的阴翳笼罩,不为人知的阴暗想法像淤泥一样在继国严胜心里咕嘟咕嘟的喷涌着,但他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只是恭敬的向朝仓瑛二土下座着。

他本以为主君会很高兴的答应自己的请求,然而实际上,过了很久很久,上首的大大名都没有说话。

继国严胜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后来的迟疑猜忌、冷汗满身,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这便是他追随的主君的厉害之处。这个人能毫不费力的掌控他人内心的弱点,明明从未修习过武道,那双深渊一样的眼睛却能轻而易举的让小山高的力士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甚至痛哭流涕、恐惧求饶。

那一刻,继国严胜感觉到的便是那样的压力。

——仿佛连心底最肮脏的角落,也在那片令人胆寒的寂静中被看透了。

终于,在继国严胜脸上的冷汗开始缓缓从下巴低落时,朝仓瑛二开口了。

【“你想去便去吧。”】

继国严胜一愣,继而不敢置信的抬头,一眼就对上了上首那双无底洞一样的眼瞳。

只需一瞬间,满腔的斗志和喜悦便被冷水浇灭,继国严胜浑身僵硬的跪在原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主君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表里不一了?

——主君他……会不会因此对自己心生厌恶?

慌乱之中,他听到朝仓瑛二用从未有过的冷淡声音对他说:

【“家产就不必了,朝仓家还不至于供不起一个鬼杀队。”】

【“只要你能多向缘一学习,钻研剑道,杀尽恶鬼,我就心满意足了。”】

继国缘一闻言立刻俯下身去,十分诚恳认真的说:【“瑛二大人,虽然不该反驳您,但理应是我多向兄长大人学习才是……”】

【“嗯嗯嗯,是是是,你过来这边,晌午留在我这里用饭。”】

朝仓瑛二显然经受过无数次教训,完全不打算跟这个死脑筋争辩,直接一边顺毛一边把话题扯开。

那一天,继国严胜是独自一人离开的。

他知道自己所爱之人就在身后,但他也知道,那个人身边已经有了缘一陪伴,他绝不会将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

但是那个时候,尚且年轻的严胜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

——是不是等他打败了缘一,变得比缘一还要强的时候,神明就会看到他了?

这样单纯的祈愿,持续到他得知开启了斑纹的剑士,绝对活不过二十五岁的时候。

继国严胜几乎崩溃。

——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啊!别说打败如昭昭朗日一般遥不可及的缘一,他连可以看到主君的时间都所剩无几了!

难道他终究只能仰望那个人吗?难道他从始至终都只能跪在神明脚下、接受他居高临下的注视,却一辈子连触碰他一下都做不到吗?!

【“——那么你成为鬼不就好了?”】

一切的煎熬、焦躁和痛苦,终止于那个男人对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

那是一只有着玫红色妖冶双眸的恶鬼,他是如此强大,令鬼杀队中实力仅次于缘一的严胜也感到战栗。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忍不住吐露了自己的不甘以及对缘一的嫉妒,谁知这竟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自称鬼舞辻无惨的男人停下了攻击,提议将他变成鬼。

【“我给你无尽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让你可以穷究剑技,可以和心爱的主君在一起。唯一的条件是,你要帮我找到青色彼岸花——”】

男人这样说着,用肉眼根本看不见的攻击划破了他的皮肤,给他注入了自己的血。

接下来,便是继国严胜自出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痛苦。

在那很短又似乎很漫长的时间里,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力量、记忆一齐涌来,撕裂般的感觉让严胜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死去。

然而,就是在那极致的痛苦中,他却偶然得知了一个秘密——一个因为自己尚未完全转化成鬼,所以连鬼舞辻无惨也不知道自己看见了的、隐藏在他细胞中的秘密。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一定会治好您,无惨少爷!”】

那段记忆的最初,是站在绚烂樱花树下,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俊美青年。

——!那个人是……!?

继国严胜惊愕的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叫出那人的名字,大量的记忆便如怒涛般汹涌而至,让他再无思考的余暇——

【“什么活不过二十岁,别相信他们!您会一直活到老掉牙的那一天呢!我会陪伴您的!没错,一定会陪伴您!”】

【“……我?啊哈哈,我才不想成婚呢,那多耽误我为您治疗啊。”】

【“无惨少爷?您在做、什么……啊啦,无惨少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呢,来来来,我来帮帮您吧,刚才有没有想着哪位小姐的脸啊?诶?什么……我?!”】

【“这种事情能不能治好您的病……?唔,当然可以啦!我正在把自己的热量传输给您呢……不信?您现在不是比平时的自己要热的多吗?看啊,苍白的脸都染上好看的红晕了——所以,我可以比现在更用力一些么?”】

【“好孩子,好孩子,无惨少爷,请再努力一点……呀嘞呀嘞,又哭了啊,无惨少爷真是娇气呢……那么,保持这个姿势求求我的话,今天就可以结束了哦?”】

【“毫无疑问,我心悦您的病——我是说,我当然心悦您!”】

快乐而明媚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紧接着,继国严胜看到了图像模糊的,布满愤怒、暴虐、偏执和疯狂……以及永无休止的悔恨,与爱意的画面。

【“这一次如果能成功,您的身体就会彻底好起来,只是还差最后一味药……什么?”】

【“……我到底是不是因为爱您才为您治疗的?……这种事,很重要吗?”】

【“等等,您要做什么……请等一下,把我杀了的话,您就再也不能彻底好起来了!您——无惨少爷,请您至少让我找到青色彼岸花,请您至少让我完成这份杰作!无——”】

青年的脸猛然被漫天血色所取代。

那过了数百年依旧鲜明的猩红色,伴着紧随而来的、仿佛已经印刻在灵魂中的恐慌和懊悔,席卷了不断翻滚的继国严胜。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忽然“哇”的吐出了一口血,接着整个人像是脱力了一样瘫软在了地上,气息微弱、双目失焦的喃喃道:【“朝仓、瑛二……大人……”】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鬼王顿住了。

【“……瑛二?”】

他缓缓转过身来,玫红色的双眸危险眯起,忽然一掌戳进了继国严胜的大脑中,眼神中遍布地狱的白骨,【“让我看看是哪个阴沟里的老鼠,居然胆敢和他取一样的名字——”】

恐怖的声音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停止了。

【“怎么……回事……?”】

男人如修罗般令人胆寒的语气渐渐染上了困惑。他闭上了眼睛,蹙眉看着那些来自继国严胜的记忆,不断用手指在他脑子里翻搅。

剧痛让继国严胜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无力的任由男人蹂躏自己的大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鬼舞辻无惨的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越来越苍白,而在看到阳光之下、蓝发青年回眸而笑的一幕时,他的另一只手忽然抽搐般颤抖了一下。

【“朝仓……瑛二?”】

疑惑又隐隐带着不敢置信的低语在空中响起。

鬼舞辻无惨将手抽出来,随后睁开眼睛,一边盯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出神,一边皱着眉低声呢喃道:【“巧合?……不,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像他本人一般……转世?……但是名字怎么可能一样……”】

就这样自言自语了许久,他才略显烦躁的将手上的血挥去,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了眼气息奄奄的继国严胜。

【“我接下来要去朝仓家看一看。”】他这样冷漠的、通知似的说着,不出意外的发现继国严胜立刻睁大眼睛看向了他,嘴巴嗫嚅着喷出了一些血沫,【“不……”】

【“没有人可以对我说不。”】鬼舞辻无惨不以为意的说着,像看着一只蝼蚁一样冷漠的瞥了他一眼,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残酷的弧度,【“话说回来,你对他的感情……”】

【“……稍微让我觉得有点碍眼呢。”】

几秒之后。

鬼舞辻无惨面无表情的扭头离开,在他身后,长发武士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脑袋凭空缺失了一块。

——他大脑中管控感情的那片区域,在他尚未完全转化为鬼的时候,便被鬼王无情的挖去了。

鬼舞辻无惨观察了朝仓瑛二两个晚上。

第三天晚上,他只身来到了朝仓瑛二床前,抱着诡异的毫不意外的心情,看着他在自己的注视下悠悠睁开眼睛。

【“■■■——”】那个和他记忆中的瑛二容貌稍有不同、其他却一模一样的青年坐起身,用数百年也未曾变过的深邃眼神看向了他,【“——无惨?”】

【“……现在姓鬼舞辻。”】

如果说无惨之前还有四分猜测六分不敢置信,那么现在就是无限趋近于十的笃定了。

——如果不是他,谁还能说出自己在几百年前的姓氏?谁还能永远保持那份仿佛什么都不会出乎他意料的、该死的淡定和悠闲?

毕竟,他的瑛二,他的医师先生……是一个那样聪明、那样算尽一切的人物,就算被杀死了,也能料到他会因为发现身体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而暴怒,能料到他数百年来没有一日不为那天的事感到后悔,所以特意留下信件告诉他——“这是对不听话的孩子的惩罚”……

呵,他就是一个如此残忍又如此狠心的人啊。

就算他还留下了只能在自己身上稳定起效的、可以暂时变成人类的药又如何?

难保不是他想让自己在狂喜过后,再跌入只能像老鼠一样隐遁在黑暗中的痛苦。

……但是现在,那些都无所谓了。

只要他真的是瑛二……只要他还能陪伴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鬼舞辻无惨长长的眼睫无法自制的抖动了一下。

他跪到床上,抬手轻轻抚上了青年的脸:【“你……到底为什么……?”】

【“诶?这次居然不是我的梦啊。”】被他触碰的青年惊异的睁大眼睛,随即释然的笑了,【“我还以为你只是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一个幻影呢,结果居然是真实存在的人吗?”】

【“……我才更应该觉得你是幻影。”】

鬼舞辻无惨一遍遍的、小心的摩挲着他的面庞,语气阴柔到令人毛骨悚然。

【“但毫无疑问,你是真实存在的,你就是瑛二……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绝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逃走……”】

【“这次不会再杀掉我了吗?”】朝仓瑛二忽然笑吟吟的这样问道。

轻抚他面庞的手上一瞬间鼓起青筋,鬼舞辻无惨宝石一样剔透的红眸中极快的浮现出无数可怕的红血丝,却又在下一次眨眼时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你激怒。”】

他将手移到瑛二的后脑上不让他后退,自己凑过去温柔无比的吻了吻他的唇,【“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用同样的方法从我眼前消失。”】

朝仓瑛二无声的挑眉,对他“不会被激怒”的说法不予置评。

他装作没有听懂男人的暗示,视线转移到他不似人类的眼瞳上,有些漫不经心的笑了笑:【“用同样的方法消失?……同样的方法是指什么?”】

无惨眸色微暗:【“你不记得?”】

【“当然不记得,我只是偶尔会在梦里梦到你而已。”】朝仓瑛二轻松的耸肩。

沉下脸时神色便有些可怕的男人一言不发的审视着他,但蓝发青年却丝毫不慌的任他打量,一副坦荡不羁的样子。

最终,无惨轻轻垂下了眼帘,身体前倾抱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不记得便不记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是么……疼!”】朝仓瑛二忽然往旁边偏了偏头,吃痛的捂住了脖子上被咬了一下的地方,【“你突然干什么?”】

【“这是标记。”】

鬼舞辻无惨舔了舔嘴唇上殷红的鲜血,苍白的面颊随即泛起细腻的薄红,神色温柔到诡异的用大拇指抚摸着青年脖子上绽放的血花。

【“这是我用血鬼术对你下的诅咒。当你呼唤我的名字时,我就会有所感应,这样一来,无论你转世多少次都跑不掉了……”】

朝仓瑛二听着听着,表情忍不住变得有些古怪。

他转头看向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妙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尽量委婉的问道:【“那个,虽然有点奇怪,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你不会是把我当做你的恋人了吧?”】

无惨闻言瞥了他一眼,神色似乎是在问:不然呢?

朝仓瑛二无辜的冲他眨了眨眼睛,不怕死的直接挑明道:【“但我有恋人了哦。”】

鬼舞辻无惨:【“……”】

【“他叫继国缘一。”】

【“……”】

【“话说你是鬼吧?劝你别去找他哦,不然会被一刀干掉哒!”】

【“…………”】

十秒钟后,鬼舞辻无惨脸色恐怖的离开了朝仓家。

他没有再回来。

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且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第二次套路了憨憨鬼王的心机大大名,就此享受了好几个月有恋人陪伴的安逸日子。

直到除夕夜那天,当继国缘一与朝仓瑛二约定日落前会回来,之后出门解决突发的鬼伤人事件时,一只脸上有着六只眼睛、使用月之呼吸的鬼剑士独自登门,屠尽了朝仓大名满门七十三人。

继国缘一慌忙赶回来时,朝仓瑛二本人的尸首已经被端正的摆在了大广间的正中。

他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除此之外,还有细细密密的缝补的痕迹,像是有人恼怒之下残忍的杀害了他,之后又懊悔又心疼的……不,是伪善的试图将他恢复成原状。

他的脸上,带有一抹神秘的、嘲讽般的微笑。

黑死牟对朝仓瑛二的回忆,终止在无惨大人被他句句戳人神经的话所激怒,最终愤而杀人的那一幕。

在那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的无惨大人便赶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留在那里做了什么。

……但那已经和他无关了。

反正他对朝仓瑛二的所有感情,都在变成鬼之前便被无惨大人剜去了。之后再重新长出的部分,又在数百年来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爱情。

至今仍穿着战国武士服的恶鬼这样想着,过了一会儿却缓缓抬起手,按了按不断传来轰鸣声的心脏。

奇怪。

为什么一想到朝仓瑛二和刚才那个少年的笑脸……心脏就一直跳个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