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小心眼儿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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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樱可以想象出潘仁峰浪进行馆时的八百种姿态,甩着刚从春香阁买来的新丝帕抖着臀进来,簪着庭芳里最新款式的大红绢花甩着铺满脸的脂粉进来,甚至大冬天穿着短裤短衣秀着自己刚练出的蛮腰进来……总之,这人间能有的风情浪样出现在人来疯身上没一样稀奇。
却唯独有一副模样,是南樱万万不敢也不曾想的。
馥先生午休时,南樱正在食寮准备先生醒来后的第二餐,同修好友潘仁峰竟然规规矩矩穿着学服来了。这是自二人相识,除殿庆典礼以外,潘疯子唯一一次肯把正襟刻板的学服穿在身上。用人来疯的话说,这衣服不够他浪的。
除了扎眼的衣服,还有头发,脸,以及走路的身段,全都各安其位,没有一丝造次。
这还是南樱认识的一步三扭,一言三抖的潘疯子吗?
“你,没病吧。”
“弃恶从善了?”
“手毛都刮了!”
南樱瞪着眼睛瞧了半晌,“你这是要去相亲?又看上哪家哥哥了?”
在南樱的百般质问下,潘疯子终于开口说话,却仍是一反常态,在万人庆典上发言都没见他这样正经过。
“把又字去掉,说得好像哥哥我总是朝三暮四一样。”
“难道不是吗?”南樱把手里的菜下了锅,接着打趣潘疯子,“哎,你还别说,行馆里真就住着一位哥哥,除了老点儿,残点儿,其他毛病没有,你要不要搭讪搭讪。”
潘疯子听到南樱说的这位哥哥,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说是馋吧,神情却僵硬,更准确来说好像是怕。
“咱俩在这儿说话,没人能听见吧。”潘仁峰左右瞧了瞧,又向门外望了望,谨慎得像是在完成秘密任务。
“疯子,你今天怎么了?出来前脑袋被门挤了?”南樱实在不习惯看起来太正经的潘疯子,“别看了,这是在食寮,没人来,你到之前整个行馆就俩人,一个在睡觉,一个在做饭。”
闻听此言,潘疯子长出口气,终于能把紧绷的脸放松一下了,身上其他地方还得继续端着。
“哥哥瞧着,你这也不像刚被渣过的样儿啊,怎么的,才弃旧爱,又结新欢了?这还下厨做起小媳妇了?”
听到疯子惯用的语调措辞,南樱也长出口气,看来这家伙没发烧。
然而,疯子的下一句却让他想把刚吐出的气收回来。
“昨儿个,我在姓染那麻花孙子面前替你出了口恶气!”
“呃。”南樱略显紧张,“你,找人打架去了?”
“不能够,那孙子在洛京,太远折不回来,他要真在寺里,哥哥我早带人揍他千儿八回了。”
“就你?拿鸡蛋砸人吧!”南樱刻意调侃着。
他不想听到有关染尘的任何事,一个人最懵懂纯真的感情被碾碎,那感受大概跟岁节杀猪时听到的嘶吼声一样惨烈。
潘仁峰对南樱的话没有半点嗔怪,他确实喜欢拿鸡蛋砸人,比起拳打脚踢干仗,蛋的碎裂看起来更爽。
“有蛋吗?”潘仁峰得了提醒,开始在食寮里找起蛋来。
“干嘛?”
“我怕染尘找上门来,有备无患。”
这,实在始料不及。南樱皱着眉看向潘仁峰,“你,告诉他我在哪儿了?”
南樱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问,也许他内心深处还真盼着染尘找来,说家里的婚事非己所愿,实属被迫,也许染尘真有苦衷,南樱会原谅他。毕竟,花三年时间喜欢一个人不容易。
潘仁峰在厨桌下面找着一筐蛋,新鲜的,还挂着鸡屎印子。
“樱儿。”潘仁峰喜欢两字并一字亲切的唤叫南樱。
这样的称呼总让南樱感觉自己捡了个亲哥哥,这般疼他。
“你跟哥哥说,是不是还盼着姓染的来?”
南樱没说话,但锅里渐起的糊味儿出卖了他。南樱奋力抢救着将要出锅的菜,潘仁峰却送他个更添乱的消息。
“昨天晚上,回寺里找不到你,没等哥哥我开口放骂,染尘那孙子竟自己送上门来。你把喜虫碎了,他也找不到你。急得跟个疯狗一样,给我发了一堆虫信,连求带吼问你在哪儿。我瞧着他是真急了,倒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无奈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儿。你若还想着他,哥哥替你回信儿,告诉他你在天枢礼阁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了新欢。气不死他!”潘仁峰浑身起浪的劲儿又回来了,端着一盘瓜子,一边磕,一边甩头一边说着。
他呀,真就是个投错胎的主儿,本该是个女娇娥,却偏偏得了男儿身。礼神殿的同修学子们大多不喜欢潘仁峰,认为他娘们儿叽叽,除了在他身上博些乐子,也就只有南樱真拿疯子当哥,很亲很亲的哥。
潘仁峰虽外表娘气,但为人处事仗义得很。他最瞧不上染尘这种阴伪的小人,可若是南樱喜欢,他也愿意帮忙把人抢回来。
“峰哥,咱不提他了,好吗。我跟他不可能了。”南樱低下头,假装在试菜,实则是想把不争气的眼泪埋进菜里。
压了一天一夜的心头火终于释放,南樱原以为要承受的心痛没来,默默掉了几滴泪反倒让他轻松许多。
放在柜子里怕弄脏的手表响了,该是先生催饭了。一看表,果然,都未时三刻了。
“疯子,我去给先生送饭,你先呆着。”南樱匆匆码着碗碟。
潘仁峰见了南樱的新手表,一对逗鼠眼瞬间亮了,“哪儿得来这么个宝贝?”
“伤残老头儿送的。”
这话,若只被疯子听到,无碍。这话,若被先生听到,有大碍!
南樱,端着托盘,准备出门,抬眼看路,路看得模糊,先生倒看得真切。尤其,在午后阳光下闪耀着金光的眼镜后面,一股浓重的杀气坐着轮车袭来。
呵呵,南樱心里叫了个苦,“先生,您醒了。”
潘仁峰寻声望向门外,见着馥远棠的一瞬间,他比南樱还慌神,立刻,端身,站直,集训时罚站都没这么认真过。
馥远棠一句话没说,只一个眼神便让南樱和潘仁峰两人双双吓丢了魂。
先生回去了,南樱端着晌食小心随着。进屋,关门,布菜仍是没有一言半语。
南樱抖着手给先生围上餐布,终于得了一句话。
“紧张什么,又不吃你。”
南樱再没敢接话,从小长大到,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怕。可这怕又有些奇怪,不就是伺候一个病人嘛,大不了伺候得不好,被赶走,拿不到酬金,最坏不过如此。至于怕成这样嘛。南樱又不贪财,钱没了可以再赚。
那他究竟怕什么呢?
先生说得没错,“又不吃你”,光天化日,太平人间,馥先生再难测,也不会一枪崩了自己。跟死亡不沾边儿的事,还有什么好怕的。
想着,许是得了些自我宽慰,南樱收拾茶台的手终于安定下来。
他瞧见,茶台上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放着一枚戒指,盒盖透明,很容易就能看清里面的物件。这枚戒指,十分眼熟,熟到充斥着南樱入寺前的整个童年。
没错,这是他爹的手艺。
南樱的父亲是晋城“一寸金”学府的司业。一寸金是郪国传承金银器皿制造工艺的学府,上至王族下至百姓,家家人人用的金银器具及饰品都出自一寸金。而爹爹最擅长的又是金镶玉,描金,烫金这门手艺。南樱记性好,父亲经手的器物大多记得,尤其盒子里这枚特殊的戒指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枚马鞍戒。
大约是在五岁时,父亲要修复一个碎成四段的玉戒,对方要求很高,为此父亲画了几十张图纸才令雇主满意。
所以,当时的雇主就是馥先生。
所以,先生早与父亲相识,才会在看了南樱填写的表格后,自作主张替他给家里送信。
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奇妙又复杂的关系。
“先生。”南樱一时激动,想着直接发问,问他认不认识爹爹。
可话到嘴边,才想着该收回去。刚刚背后叫人家伤残老头儿,眼下再问是否认识家父,我操,这不是找抽嘛。先生和爹爹是同一辈人……呵,幸好没问。
“何事?”先生吃完了,擦掉唇角淡淡的油花,送来一个平常的眼神。
可馥远棠不经意探舌抿唇的动作,入了南樱的眼,再看下去这眼神也不平常了。
“啊,没事。”南樱赶忙收起心头慌乱,“我就问问,茶台上的东西要不要收起来,呵,摆多了,显乱。”
“不用,我自己收拾就行。你可以下去了。”
先生下了逐客令,语气虽听不出气恼,心里却一定怪着南樱。看来,这笔账要反着记了,此一回合是先生受了委屈。
“先生,还有什么需要伺候的?”南樱堆着刻意的笑,迎上先生冷峻的脸。
“没有了,去伺候你朋友吧。”说完,馥远棠摇着轮椅回了卧房。
“先生,刚吃完饭睡觉不利于消食。”
南樱的好心提醒没能再换来先生的只言片语。
小心眼儿的老男人,说生气就生气,都不打个草稿。南樱心里念叨着,咋品都不是滋味儿。
……
没了小孩儿的闹腾,屋子里静下来。馥远棠熟悉这种安静,相比起来,他这些年面对更多的是沉寂,喧嚣过后的沉寂,像拥有之后的失去,更让人不安。
腿上搭着盖毯,午后的时光里,馥远棠靠着椅背魇睡过去。耳边响着从心底涌上来的潮声,那是每一场战斗刻下的痕迹,鲜血的声音。
不知何时,醒来的馥远棠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盖上了被子,还被床头飘来的一股浓浓的奶香气息诱惑着。
彻底清醒,馥远棠才闻出来整个屋子都被这种味道侵占了。
床头柜上,瓷白色的盖碗里一定装着馋人的美食,里面的味道顶着盖子想要出来,钻着缝隙释放给该吃掉它们的人。
馥远棠笑叹一息,又是小孩子哄老头儿的把戏。不知不觉,他竟把自己真当作老头儿了。
很老吗?馥远棠下意识瞥向镜子,不算老吧。
……
接下来三天,南樱再不敢正面招呼先生。这个老男人,在他面前说不上三句话,就想原地死去。如此不良的感受还是少感为受吧。
有潘疯子陪在行馆,逛集市买菜扯闲,日子倒也不闷。只不过,南樱奇怪,潘仁峰一向好事儿,新人新事新物总是他最感兴趣的。却唯独,他不在南樱面前过多盘问先生的事,甚至都不曾问自己怎么认识的先生。
难道,潘仁峰知道先生是谁?又或者,被抓了把柄才一改往日作风,穿得郑重,行坐得体,言行谨慎?
“疯子,你是不是认识先生?”
“不认识啊,没见过。”疯子摇头否认,却没能藏住眼底的恐惧。
果然,有问题。但瞧他那样儿,早做好了打死不说的准备。
看来,关于小心眼儿的先生是谁这个问题,还要从长计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