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不在这里吗?”祂视线垂落,看起来非常失落,双手都放下来了。

“我家在遥远的地方,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所以我得离开了,虽然很突然,但确实要走了。格赫罗斯先生,我的医馆可以拜托你吗?”

“……”格赫罗斯视线凝固在地面,失魂落魄,身上的气息逐渐扭曲,脚下的土壤出现了不该存在的不祥存在。

祂这几天过得并不好,随时都可能坠落悬崖,耳边一直回荡着细细碎碎的疯狂低语。

一旦没入那个世界,罗尔城……人类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抬起头时,看见无边无尽的宇宙时,会想啊,宇宙多么浩瀚,人类生活的地方、人类存在的时间等等,在浩大的宇宙面前根本没有意义,就算有,也是风中残烛般的脆弱。

要言之,没有价值,人那迟早毁灭的万千年时间,意义近乎于零。至于“人”?一个短暂有限的生命,凭借什么跟宇宙叫板?人类所经营的历史、一切知识、一切价值体系、伦理观念,在浩大的宇宙面前都近乎没有意义。对人类来说,已知永远是有限的,而已知之外?全是不可描述、无法明状!

我们……正是那样的神话,彰显了宇宙本相,揭露了全生命的虚拟想象。

他们当然会恐惧,因为窥见我们,就相当于面临了自己的无知,恐惧啊,源于无知!

但是……格赫罗斯始终抓着自己身而为人的记忆,并不想成为被畏惧的【对象】,还想留在名为【人】的温暖乡,想要抓住【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哪怕……那是虚伪的束缚,会让他无助、无能、绝望,时刻背负,精神不稳,如若精神分裂。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要离开呢。你离开了,我……格赫罗斯眼神晦暗,周身的场域扭曲到了能影响现实的程度,手指粗细的触手在空中攀爬,发出电台不稳似的滋滋声。

“格赫罗斯先生?”邢远突然开口,走前一步,“你还好吗?”

“我……”格赫罗斯顿了顿,缓缓抬头,在看清邢远的模样后,下意识后退一步,面色慌张。

“发生什么了吗?你在想什么?能跟我说吗?”

邢远走近祂,脚步踩在草地上,发出软软的沙沙声。

清风徐来,拂过花草,蝴蝶落地,万物静谧。

格赫罗斯不知为何,竟在邢远眼下感到窘迫,甚至是羞愧,无可适从,回过神时,已经将自己的烦恼全部说了出来。说完后,祂压着视线,忽地感觉自己放松不少。

“这样吗。”邢远听完沉默了。

格赫罗斯也沉默,心跳却异常凶猛,大脑控制不住想到很多疯狂的可能性。

紧接着,邢远抬眸,开口道:“我不知道罗尔城有没有这种概念,但格赫罗斯先生的想法,在我家那边,好像叫做……宇宙虚无主义。”

“……什么?”

格赫罗斯愣了愣,完全没想到邢远会把话题转到这个上面。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科技发展,人类通过猜想、理论、科学工具等方式认识到了宇宙的存在,或者说,承认了宇宙的存在,”邢远回想着历史,慢慢解释道:“然后,人们就发现,宇宙太大了,无边无际,人类之于宇宙,几乎没有意义,人类的世界观、价值观、道德伦理等观念更是没有意义,人在宇宙之下是虚无的,由此衍生出来的思想,使很多人类放弃生活、放弃各种观念等等。”

“是吗……”格赫罗斯呆了呆。

“嗯,”邢远点头,也是有感而发,说道:“说起来,这里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想法。”

罗尔城尤其是,他们的思想被严格分化控制,处在高压统治之下,知道天外的疯狂,知道自己的无力,他们大多都选择了放弃,这种放弃不止体现在将意志上交给贵族管理,也体现在平时生活的妥协和无意识与迷茫。

至于奥奴帝国,他们的情况稍微特别一点,因为星空教会的特殊存在,他们获得了多于其他人的自由空间,但是在高层的高压统治之下,他们也同样上交了意志,将价值体系、道德伦理的制定交给了帝国高层。

他们若能自己定义自己,那么他们就不会有奴隶。意志的放弃是真正的放弃,当他们放弃意志之后,他们的人生也就无意义无价值了。

无意义,也即虚无。

虚无,当今人类最大的试炼。

它一出现,就成了人类挥之不去的噩梦。

邢远记得一个说法。对方大概是上世纪的一位学者,该学者认为,人类走进现代化的同时,就正式打开了虚无主义的大门。美好的神话国度远去,在那个过去,人们的世界观价值观由神明赋予,人生而有意义。然而,现代化剥离了神话之后,人便不能享用神话的意义,大脑空出了一些位置。

这些位置空了,若有填补还好,比如拿一些物质主义的东西填补进去。差不多几十年过去,这人也会自己死去,不至于陷入虚无。

但是,偏偏就有人空着这些位置,却没有填补上,或者说,没能及时填补上。

于是,这些人就感觉自己没有了意义。

所谓“没有”,正是因为以前拥有过,不然就不会感觉没有。

在该学者的研究中,那些没能及时填上意义的人们越来越多患上了精神疾病。该学者还认为,近代精神疾病增多的原因,正是大规模的意义丧失。

这种心理状态走到最极端,就是虚无主义。甚至有人认为它是天启四骑士的第五骑,是最恐怖而且根本无法抵抗的大灾难。

邢远先知后觉,现在才逐渐意识到异界朋友的思想中也普遍存在的这个顽疾。

他之前没有想太多,但实际上,如果要一言概论他这些天所做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认为是“在虚无中填补意义”,是一场接一场的针对虚无的意义治疗。

只是……他没想到,近在身边的朋友也深受困扰。

“格赫罗斯先生,”邢远正色,走在格赫罗斯面前,郑重道:“请不要放弃这个世界,我可能帮不了你太多事情,但是……你现在的情况,可能需要多交流,多做实在的事情,去寻找你的意义所在,又或者,由你自己来创造。”

格赫罗斯呆了呆,眼睛一眨一眨,明显有所动摇。

这些话放在地球,大抵是鸡汤之类的吧,说实话不太切实际,但是能触动内心就是好话。邢远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说太空大的东西,反而跟格赫罗斯聊起了自己在奥奴帝国的经历。

他没有隐藏自己就是道格尔,从自己的视角尽情说了一遍。其中有多少冒险和疯狂,他也是说出来了自己才察觉,不得不说,如果换了个人,可能早就遭遇不测了。

自己是特殊情况。

说到这些经历,格赫罗斯状态也好多了,逐渐露出笑容,听到不顺心的,还会吐槽几句,气息也平静多了。

是平时的格赫罗斯先生。邢远松了口气,为朋友的心态恢复高兴。

“你之前跟我说过这些经历,我没有太在意,现在一想,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格赫罗斯感概道。

邢远摸了摸头发,视线略低,还是会对别人的夸赞感到不好意思。

格赫罗斯转头,对身边的邢远道:“我感觉我知道你刚刚说的宇宙虚无主义是什么意思了。”

“是吗。”邢远其实不太想提这些概念,因为虚无主义这种东西,绝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精神若是薄弱,甚至会被它压迫一生。

它在精神领域的破坏力不亚于核弹,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格赫罗斯点头,眸色深沉,蕴着暗光,过了几秒才道:“在你说到这个词的瞬间,我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不只是被你说中了心理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你说中了某些更本质的东西。跟你说话时,我好像处在两个边缘状态,矛盾着,兴奋着,但又感觉,这样的时间……很珍贵,我很不想失去。”

“嗯……”邢远知道祂指的是自己将会离开的事情。

双方又聊了一段时间,整整几个小时过去,格赫罗斯才平静下来,不舍邢远离开的同时,祂也很高兴好友终于可以回家。

期间,祂好几次差点说出也想一起过去的话,但是被一些“视线”盯了回去,只好作罢。

跟格赫罗斯聊完后,邢远出门,一路跟邻居打了招呼。

几天不在,邻居们都对他表示了关心,听说他要回家,祂们都说不舍,然后赠了很多特产,尤其是海味。

接着,邢远在莎布女士家门口停了一段时间,摸着小羊们的脑袋。

小羊们咬着他的衣服,大眼睛水汪汪。

“抱歉了,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帮你们找草吃。”

莎布静静地看着,视线好像看着更远的地方。

邢远跟祂道别时,祂意味深长地说了一段话,由于用词过于高级,邢远听不懂具体说了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笑着同意了。

莎布唇线轻勾,浮现笑意,罕见地露出表情,目送着邢远离开。

“我刚刚怎么没听清楚就答应了?”

邢远离开后才发现这个问题,但是没有太在意,毕竟因为不是什么大事。

又拜访了几个邻居。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到了晚上的九点左右,很奇怪,现在的他居然完全感觉不到饥饿,身体状态有些……玄乎。

先不做多想,邢远看了一眼星空,用手指计算着时间,然后才走向钟楼。

跟犹格先生告别,该怎么说好呢。

他非常紧张,心中闪过无数想法,过了好一会才做好心理建设,小心地敲了敲门。

“犹格先生,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