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观察着他,很奇异,那一瞬间,他竟从她眸中看出了一种近乎圣洁的悲哀与怜爱的神色,

“你从不曾告诉我你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她轻声说,“可是我听说,那一次,你整整中了两枪。”

——她说的应该是他单杀敌军三百多人的那次。

即便数百生灵离世,她关心的仍然是他的枪伤。即便看起来神圣如圣母,也只对他一人降下福音。很奇异的,海因里希心底浮现怪异的满足。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他冷淡地道。

她望向他——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冰蓝双眸对视,最坚硬的钢铁也如冰川溶解,他所有的伪装在她面前似乎都无所遁形。

她一步步地向他走来,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斟酌,良久,她凝视着着他的双眼,“你在害怕什么呢?哥哥”

“你有些醉了,索菲娅。”

“我听说过他们的女战士。”她轻声说,“那样显赫的战绩,即便是那些骄傲的男性,也难以取得。哥哥,女孩们同样会为此心旌摇荡……你听说过木兰的故事吗?”

“幼稚的发言。”

“我身体里同样流淌着奥古斯塔家族的血,我是你亲手教导出来的孩子,我拥有最好的资源。如果一个普通的单亲妈妈都可以上战场为祖国拼搏,你又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亲妹妹上战场呢。”她盯着他,“如果你们真的那样胜券在握的话。”

最后一句,像是在暗示,又像在挑衅。

海因里希像是被激怒了,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挤出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完美笑容:“真不错,我以为我至少将你教导出了一个还算能用的脑子,没想到里面装的依旧是一团浆糊。”

“你以为战争是什么赢得糖果的小游戏无论实力对比多么悬殊的战役,都不可能做到完全无伤亡。在死神降临到自己头上之前,人们永远不会去在意胜利之下被牺牲的数字,他们只会欢呼着冲向即将获得的胜利品。索菲娅,你侥幸能坐在这里,不必像那些低贱的人一样为生存挣扎,如今却想要为了那样愚蠢的理由,去战场上送死”

“真的吗?”

少女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色,“你真的是因为这些理由而拒绝我,而不是因为……”

“够了。”他打断了她,“今夜已经太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奥古斯塔家族的继承人虽生性冷清,却对唯一的妹妹极度骄纵,鲜少厉色,今夜这样的刻薄,几乎是头一次见。

青年心中清楚这是为什么——他曾亲眼见过,那么多,那么多,与她同龄的女孩,遭受那样可怖的一切……

“绝对不能让她经历那样的事情”,在硝烟中多日断水断粮、身边人一个又一个的死去、意识濒临崩溃时,这样的执念,几乎成为了新的信仰,成为了他所做的一切的动力。

然而少女却表现得很平静,这像是在玩一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游戏,他的刻薄、打断,都是为了避免她赤裸地将那一切说出来。

更深露重,少女的睡袍被风吹动,飘逸如旧梦。

“他们的工厂已二十四小时全日开动,而我们仍然遵循着严格的八小时工作制;他们已经全民皆兵,而我们的女孩仍被勒令坐在家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及伟大的母亲……”索菲娅看着他,“所有人都在说,这是因为实力悬殊,我们必胜。”

少女放下了手中的书。

其实还有更为广泛的言论她没有说出口——更多人认为,女性需要上战场拼搏求生,而她们却可以在温暖舒适的房子里,享受不限量的食物供应及女仆的服务,是因为她们生而高贵。她们是高等人种,生来就有资格享受这一切。

“究竟是因为实力悬殊,还是因为,他不敢。”

“一旦承诺的一切没有兑现,他的统治也将土崩瓦解。令民众狂热的并非真理,而是利益——当然,被披上了伟大神圣的外衣。”

“靠掠夺与分赃维持的盛世,又能维持多久呢?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贫瘠、苦寒、辽阔,却又有着璀璨文化的国度,我们所能得到的,恐怕远不如我们将要付出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应当知道宣扬失败主义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索菲娅垂眸,忽然笑了起来,“事实上,我并不关心这些,正如同我救下丽娅,是因为她是我的姐姐,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我唯一关心的,只是你而已。”

“我早就知道我不能与你同去。我只是……有种预感……”

“我们将再也见不到彼此。我们之间,将隔着比银河更远的距离,那距离就像是……生死。”

海因里希蓦然起身。

那一瞬间,她甚至感到了一股浓烈得近乎实质的杀气,然而良久之后,她只听到他冷静的声音:“你该去睡觉了。”

“哥哥……”

“家属在出征前夜,产生悲观的想象,并不罕见。但我不认为我有安慰你这种不理性的胡思乱想的必要。”

他转过身,换了另一种更加轻柔也更加冷漠的语气:“没有什么比逼妇孺上战场,更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无能。如果你认为,在沙场上挣扎比在学校里学习知识更值得追求,那么我向你保证,全世界有无数人,都想和你交换人生。”

索菲娅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甚至极轻地笑了起来:“我比你更笃定这一点。”

“可是,哥哥,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所看到的,那些女孩的经历,一样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甚至更惨烈百倍。”

“到那一天,一定会有女孩悔恨,为什么不能像她们一样为自己的祖国效力,如果她们能早早地参与这一切,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

许多年之后,索菲娅都能清晰的记得,她的兄长此时的样子。

军装挺拔的青年回首,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蓝眸凝视着她,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你如此悲观的念头,但是索菲娅,我向你保证。”

“如果真有那一天,在六尺之下的,一定不会是你。”

——

他其实对她失信过许多次。

幼年时答应放学后带她去看菲克尔夫人新培育的奇异花朵,却被父亲留住检查功课,最终,孤零零的她,闯进了庄园的人工湖旁一间秘密的小屋。

她很少因为这些事情生气,这一次也是。

即便,在那一夜之后,她被他送往远东,他们已三年未见。

她在那个无比动荡的年代,享受了绝大多数男性也无法得到的精英教育,他们都太清楚,自己的母国,已是一辆失控的列车,呼啸着奔向悬崖。

他们只能冷眼看着它驰骋。

又或许,他们心中也曾有过微妙的希望——或许,他们能再创建不可思议的传奇?可很快更深的阴影又来临,她的祖国,其实并不承认她,并不接纳她。

她清醒地感知着,随着自己的长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却随着时局的变化,越来越小。家族的权势能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但时代的阴影,依旧一点一点地在蚕食着她。

索菲娅的生命中,并不只有兄长一人。

这个故事的开始,小竹的生命线和索菲娅的交合,是因为一个叫阿芷的少女。

她和小竹一起长大,自小便勤劳坚韧,为了在乱世中生存而竭尽全力。

那个村子如此贫瘠,女孩们干着和成年男性一样的活儿,却瘦弱得像个孩童,长期营养不良又劳动过量的躯体,和自幼营养充足、高挑白皙的索菲娅相比,简直如同云泥。

后世难以想象的苦难,足以将人异化。过于悬殊的物质条件,让那个时代极端思想盛行。

可那个异国来的贵族少女,却在人群中一眼看中了她,并将之带在身边,让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

在小竹的印象中,这只是一次极其随意的挑选。她虽然担心好友的命运,却也为她庆幸——至少,要去伺候的,是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同龄女孩。

而不是那些满身都是腐朽气息,浑浊的双眼却贪婪淫邪的老头子。

没有人知道,索菲娅曾长久地凝视阿芷的双眼,试图在其中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索菲娅让自己的私人医生为阿芷诊断,循环渐进地给她补充营养,以自己的名义给她配齐各种药品——其中许多东西,是即便豪富,也难以求得的。

她教她写字,教她读书,耐心地为她讲解外面的世界。

像是在照料一个孩童。

其他人恐怕都难以想象,索菲娅小姐,竟然会有如此耐心温柔的一面。

她于贫瘠的山野中,带走一株兰花,小心翼翼地灌溉它,呵护它。

她看着它身上苦难的痕迹一点点淡化,终于一点点绽放出本来就有的芳华。

那株暴戾的玫瑰,也在这过程中获得某种救赎。

华丽的东方古宅中,黑发蓝眸的贵族小姐,握住女仆纤瘦的手,一点一点地教她写字。

潮湿的雨后,索菲娅慵懒地作画,香炉袅出清甜的香气,她听着女仆磕磕绊绊的读书声,无声地勾起一抹笑。

画上的少女,青衫白裳,纤长的眉,一种古中国式的、留白的美。

她计划好,待她养得再好一点,学得再多一点,就送她去这里最好的女子学院读书。

她会给她讲国史,讲时事,教她近身术,教她用枪。

就像哥哥曾教过她的那样。

——这段关系,或许也有小女孩学着大人的样子,拉着洋娃娃过家家的意味。但毋庸置疑,这株兰花,是她亲手,一点一点调养好的。

像是用自己的心头血浇灌。

她曾为她计划过那样丰富多彩的未来。

可阿芷死了。

在那之前的一个月,索菲娅曾邂逅一位故友。

那是城中名流聚集的宴会,其间有一位东瀛军官,慕色好娇,垂涎索菲娅已久,可碍于她的身份,始终不敢僭越,只装模作样地追求。——全然不顾自己家中已有一位大和抚子。

索菲娅只觉厌烦和可笑,但对方还不算完全不懂事,行事并没有真正踩到她的底线,加之身份不凡,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那一场宴会到了尾声,却不见了阿芷。

索菲娅根据一些微末的线索,找到了她,可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所见到的场景,却令她瞬间暴怒。

几乎没有思考,她拔下腰间锋利的暗器,直飞到对方脐下三寸。

这一枚若中,对方便可直接去宫中应聘。

但原本必中的暗器被一面精致的铁扇阻挡,反弹到墙上,入木三分。

正上头的男人们被吓得不轻,就是军官本人也变了颜色:“索……索菲娅小姐……您怎么来了……”

索菲娅冷冷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少女,“你们动我的人,还问我为什么过来?”

少女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视线。

索菲娅没有再看她。她径自走到塌上,检查阿芷的状况。还好,人虽然昏迷,但她来得及时,阿芷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有人抢先解释:“我们并不知道这是索菲娅小姐的人!她既不会日语,又不会德语,我们还以为是偷闯进来的刁民呢。她那么瘦!谁能想到……”

索菲娅越听神色越阴沉,她俯身抱起阿芷,冷冷道:“这些话,你去对大使馆说吧。”

“索菲娅小姐……”

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少女忽然停住步伐。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对佐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