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方才为什么无法打断顾夜歌,在最后一句之前,她一直用的是一个孩童的声音,清越,稚嫩,干净,娇软甜美却又冷淡凌冽。

十七岁的少女,理应早已过了变声期,她的声音不应该是这样的。林子萱记得,顾夜歌现在的声音,要比那克制粗硬得多——尽管她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还是甜美的。她现在说话的声音更接近一种为大众所接受的标准音。

那个孩童式的声音,属于“暗雪”。

林子萱并不知道顾夜歌在高中的经历,但有些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暗雪”的声音,是在先天条件之后,被精心培训过的。柔软,甜美,清灵,澄澈……让人想起雪域中乍然盛开的墨色莲花,山谷中新竹旁的汩汩山泉……那是个孩童的声音,偏偏在清灵甜美的底色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喑哑微沙,无端染上欲色,令人心中的邪念肆意生长,却又被那圣洁的美震慑住,不敢上前肆意。

像97年电影版《lolita》中,14岁的多米尼克·斯万,微微仰起头,在玻璃窗上印上自己的红唇。

像《mylittleprincess》中,十岁的薇奥莉塔,凝视着窗外母亲离去的背影。

稚嫩、美艳、纯真、欲望、燃烧、澄澈、肮脏、诱人、叛逆、柔弱、掠夺……

主流审美对此噤若寒蝉,这种美几乎是有罪的。

顾夜歌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很幸运,在流言蜚语中被迫地给自己的声音戴上面罩,在厌弃中给自己的容貌戴上枷锁……若非如此,她可能经历的,远远不是校园暴力这么简单。

“暗雪”这个角色,带给了她很多东西,像是西方传奇小说中的宝藏一样,然而,很多宝藏本身就带着诅咒。

顾夜歌的先天条件中,便带着这种美的一些迹象在,如流畅端正的骨相、孩童感的五官分布、美艳华丽又略带欲感的五官、发育得过早又过于女性化的身材、内向到近乎压抑却隐蛰着力量感的气质……但真正让这种气质妖娆鲜活起来的,却是她在饰演暗雪前,林子萱为她精心策划的种种训练。

体态、眼神、姿势、发声方式、步伐、呼吸……这是外在。

思维训练、心理暗示、世界观塑造、计划好的书籍与种种资料……这是内在。

世人看《红夜》中的暗雪,会觉得这孩子简直天生媚骨,在林子萱的镜头下,她一抬眸一勾唇都是惊心动魄的美艳,举手投足间,摄魂瑰色,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然而林子萱和顾夜歌都知道,每一个浑然天成的惊艳,都是无数个不断被推翻重来、以至于臻致完美的计划,每一个动作的轻微弧度,都是无数次的训练后的成果。

很多被人惊叹为鬼斧神工的美感,其实都是可以落到实处的。比如“暗雪”,美艳深邃而又略带英气的眉眼是一种极具侵略性和震撼力的美,顾夜歌本身的眼型偏柔和,但《红夜》的妆容让她的眼睛变成了一种深邃精致的圆挑眼,圆带来无辜稚嫩与诱惑,挑带来强势美艳感,负责她属于“祸国妖脔”的邪艳设定;孩童化的骨骼比例一方面切合人物设定,一方面和玛丽莲梦露一样,以孩童感的纯净,中和掉极致的美艳诱惑带来的俗气,让欲感与诱惑更加惊心动魄;鹅蛋微方的脸型则负责“暗雪”属于少年王储的设定,与极端精致的瓜子脸相比,这种脸型给人的感觉更加有力量也更加端方强势,撑住了这个人物骨子里属于王储的骄傲与强悍,不至于完全流于妖艳妩媚,但整体的趋势仍是偏鹅蛋的柔和与精致,又不会像真的方脸那么男性化——暗雪是天生血统强焊、于万人之上运筹帷幄的的王储,而不是武士。

每一个设定都可以在她脸上找到相符合的硬件,其实很多时候,“气质”“风格”的形成,相比于个人内在如何,硬件条件可能影响力还要更大一些。

“暗雪”的美,是罪恶糜烂奢艳之下,以圣洁执着与强悍为骨的力量感。林子萱只想法设法地让顾夜歌入戏,却完全不曾帮助过她走出来。那些让她更接近“暗雪”的训练,在漫长的时光之中,生生被糅进了顾夜歌本身的人格之中,在她的成长中潜移默化地影响她,塑造她。

以至于顾夜歌之后的正常生活为之影响。倒不是顾夜歌有多疯魔分不开现实虚妄,而是,去掉《红夜》的妆面,不在暗雪的境地之中,她身上因暗雪而被人精心培养出的复杂气质、仪态、眼神……很多细微之处,出现在一个高中生身上都太怪异了。

但彼时的顾夜歌,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处事不被《红夜》所影响,但这些完全形成了肌肉记忆,甚至已经融进骨子里的细微举动,她也无法控制。——甚至她根本都察觉不了,毕竟,她并没有做出什么具体的不对劲的事情来,一些微妙的仪态气质……谁又能说不可以这样呢?她也没有如何奇装异服烟视媚行过。

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光影斑驳,林子萱的目光落在投影出的顾夜歌的面容上,她的神色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顾夜歌以为这场谈话差不多该到此结束了,她今天很疲倦,她隐隐憧憬会有一个甜美的梦境,却又本能地觉得危险——她近来太耽溺于顾则唯了,视频、动图、时尚物料、剪辑产出……像是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棉花糖,她漫步于这巨大的糖果幻境之中。非常甜美,也永远无需担心发胖,但……这太危险了,情绪完全系于他的一颦一笑,同时还得警惕自己万万不可过界,要理智,要克制,要冷静。

但林子萱忽然开口。

“candy。”她轻声,“我其实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你有没有意识到?其实你一直是赢家,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高中时遭受霸凌,你在当时保住了自己的权益,同时冷静地选择在高考结束后把一起加倍讨回来,那个女孩……她叫什么来着?我可还记得你找我借人的那次,她于你而言,已然是可以随意□□发泄的玩具般存在。而你的档案、升学,都没有受其影响。这一次,你也顺利地在完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同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candy,你一直都是获胜的那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似乎总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你给我的感觉……像是个自暴自弃的loser。”

听到最后一句,原本随意地瘫在床上的顾夜歌,本能地挺起了脊背,有些惊愕地道:“我没有!”

“……”

“我……”她被林子萱的思维带乱了,思考了一会儿才反驳起来,“赢家?这无关输赢,是他们侵犯别人的权益,我反击了,难道就是我占了便宜吗?我本身就是受害者,这和loser有什么关系?”

“无关输赢,那就是关乎正义了?”林子萱笑了起来,这一遍,她的声音里没什么讥讽,倒像是家常和家里的小妹妹聊天,柔和又略带调侃。她转身给自己倒了半杯琥珀色的酒液,“但这个社会并不在意对错,你一直都是赢家啊。”

又何必在意究竟是否是对方的错呢?又何必郁郁地觉得委屈呢你已经赢了。

“赢了又怎样?”少女的声音冷硬,“他们伤害了我的权益。哪怕他们死在我手下,那也是我亏了,因为他们的血会弄脏我的衣服。”

她当然是受害者。

林子萱的手顿住了。

顾夜歌当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话有多反社会,她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们怎么样,管我什么事呢?是他们过来侵犯我的权益,打扰我,伤害我。输赢有什么意义呢?那些损害我原本不需要承担。”

“……”林子萱沉默了一会儿,难得的有些词穷起来。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她的思绪似乎陷进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之中,连带着眼神都有些诡谲起来,“candy,我记得你很喜欢今年大爆的那个艺人,他叫顾则唯对不对?你知不知道他有哪些对手——或者按现在饭圈的说法,叫做对家?”

这个话题跳转得实在太快,连顾夜歌都懵了一会儿,沉默良久后,才犹疑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只关注他本人啊……”

“那你之前说过的,欺负过你的练习生,你还记不记得她的名字?”林子萱似乎正在论证着什么,非常的兴致勃勃,“还有你高中遇到的小太妹,你还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顾夜歌沉默良久,心中千百个揣测涌上心头,可还是无法明了林子萱问这些到底是要干嘛。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反正肯定没我过得好。”

犹豫了一会儿,她又道:“我为什么要关注她在干嘛?为什么要去偷窥地沟里的臭老鼠的日常?这只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毫无必要。她们对我而言,只是污垢而已。”

就像上一次,她找林子萱借人,她真的从暴虐中获得了多少快乐吗?并没有,发泄之后是一种近乎颤栗的虚脱感,情绪也跌落谷底。她做那些只是为了给十四岁的自己一个交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