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照廊,两道人影前后迤行。

“此次你救了罗孜后,他必会更加信任你。”燕故一抬袖拂开烛火前腾起的白烟,侧眸扫了身后人一眼。

两刻钟前,他与闵阿刚说完事情,便有人匆匆来报,引了二人去往镜湖畔。

凛冬未至,镜湖上结的冰层太薄,一踏就碎。三岁小儿也知的道理,偏偏有人酒后自大,以身试险。

惶惶挤满湖畔的灯笼烛火下,照清刚被众人救起的男子,面色惨白如死鱼般瘫在地上。不是那中途离席的罗孜,又能是谁。

无人知他何时掉下湖中,只知发现时人已在浮冰寒潭底下沉了半边身子,人事不知,气息几欲断绝。幸而一同入宴的贵女出来寻人,冒险施以援手,这才幸免于难。

闵阿神色不明,听完侍人战战兢兢的禀报,当即呵斥数句,令人抬下世子好生医治,环视的目光冷若冰霜:“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不用侯爷追究,本官先将你们打杀了,为世子消灾解难!”

众人肝胆欲裂,齐声喏是,抬人的抬人,清场的清场,争先恐后退下。

而后闵阿望去镜湖中,几处浮着碎冰的空洞镶在银白湖面上,裂口幽深。

燕故一早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付书玉,不知是哪位热心肠的公子将大裘披在她身上,平日风中摇曳的半幅裙尾湿得如在水中捞出,鬓颈水线蜿蜒。

极是不雅,但她神色坦然自若,听从询问声出来拜见。

女子弱骨被重裘压着,裙摆如花迤逦一地,钗鬓微乱,于寒风中低颈跪伏。

闵阿沉声问:“就是你救了世子?”

“小女子不敢言救,只是做力所能及之事,远不及世子平日照拂一二。”她声嗓清丽,不卑不亢。

“倒是个知恩的人。”闵阿微微颔首,“你抬起头来。”

“垢颜陋衣,恐污了大人尊目。”说到这里,她裹在大裘下的身子瑟瑟发抖起来,“且小女子刚从湖中出来,衣着有失体统,还请大人开恩,容小女子下去更衣。”

闵阿自无不允:“你既救了世子,便也是侯爷与本官的恩人,本应嘉奖。但事权从急,一切待世子醒后再为你论功行赏。你先下去罢。”

“谢大人。”

那抹俪影退下后,闵阿转头对燕故一似不经意道:“听闻那女子乃是王都大司徒之女,却于月前辗转南下,似乎与定栾王牵扯颇深。”

燕故一收回目光,表情不变:“不过是一个仗着姿色横行的后宅妇人,得利之后便翻脸反诬,大人何必给她青眼。”

“哦?看来燕卿对此女颇不认同。”闵阿有些讶异,“今夜本官观此女言行,倒也算知书达理。”

“王都那些高庭贵胄向来不吝于在表面下功夫。当日定栾王便是在此女伪善嘴脸下信以为真,带她南下,如今此女后悔了便反咬一口,借此再攀高枝。”燕故一唇挑讽笑,“去了一个王都礼部主事,还有一个一州之侯的世子,真是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他的厌恶之色溢于言表,毫不掩饰,将闵阿说得愣住:“她此番舍身救孜儿,应也有一二分真心罢。”话落又觉不妥,真心二字实在与他那浪荡成性的外甥,格格不入。

闻言,燕故一露出个笑:“都督说的极是。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她这般的氏族弃子,可不得以真心换好下半生的依靠?”话音一转,“反之,假若她当真贪婪虚伪,岂非正得你我下怀?”

闵阿一愣,继而哈哈笑起:“知我者,莫若燕卿也。”

“世子遇险,都督必要料理后续杂务,未免定栾王生疑,燕某先行告退。”他行礼道,“随时听候都督差遣。”

然后在女眷饮宴的廊道旁,遇上出来的付书玉。

“其实我的确没做什么事情。”付书玉跟在后面,轻声说出没在闵阿面前说的下半段事实,“我只是看着他沉了一会,好似真的要死了,就喊了人过来救人,至于裙子,是我自己踩碎冰泼的水。”

迎上他诧异回看的目光,她莞尔一笑:“做戏总要做全套的不是吗,大人?”

对此燕故一不予评判,转而问:“可有看到是谁把他沉湖?”

付书玉思索道:“罗孜在坠湖前已经昏迷,抗他过来的是个蒙着脸的男子,身上偷了仆役的衣衫,看不清脸,但身形略高,不算粗犷。”

“偷了仆役的衣服?”燕故一揪着这句反问:“你怎么肯定他是偷的,而不是真的仆役呢?”

“大人可有见过脊背挺直的仆役?”她略略停顿,“不仅没有含胸佝背,且身上衣裳小了些,他不止一回伸手去拉过短的肩袖,约是对衣着不得体这件事耿耿于怀。”

那便是贼人伪装来寻仇了,还是个生手。燕故一看着手中烛火:“今夜非持宴帖者不能进,且避开如此多的耳目中将罗孜扔下湖……那么于我们,又是敌是友呢?”

付书玉摇头:“或许只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他看见我在那里,才将罗孜扔下了湖,就是料定了有人会呼救,罗孜不会死。”

却料不到看似娇柔的女子,硬生生站在檐下看了好一会儿戏,差点就将人看死了。

话落她打了个秀气的喷嚏,燕故一微微蹙眉看她身上不算厚的衣裳,和臂弯里揣着的大裘:“你要感染上风寒才肯罢休?”

“那便要借大人吉言了。若是小女子不惜舍身救了世子,又在隔日高烧不起,病入膏肓。”她抬眼看来,笑意愈深,鬓边白玉兰钗光芒细碎,“换作大人你是罗孜,会不会越发对这个女子心生怜惜,予取予求呢?”

燕故一先是一怔,继而语气带讽:“你若在随行南下后,便施展如此心计,大约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何需在定栾王府里吃下那许多苦头。”

“心计当然可得一时的便利,可总有东窗事发之时。”她完全不在意他的口吻,亦不在意揭开自己的意图,“如此,我也只好走条难一些,也牢靠一些的路子了。”

“但大人你说,以真心易真心的路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心机呢?”她边自问边盖章定论,“剖不开的。”

说她未及世故,却时常不掩骇人的野心锋芒,说她工于心计,又每每于寻常处展露天真。

仍是有些天真。燕故一将烛台拿高,晃过廊道边的漏窗花刻,前面就是通火通明的宴场,人声临近。他轻声道:“谁说真心就能换得真心?”

多的是费尽心思仍求而不得的人,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欲海里挣扎。

暗室里的火烧到了极致,渐渐流往尽头。

连本本都没看过的雏儿,只知拿瓶春药一饮而尽,对自己身体钻进的鬼祟全然无法,盲目地向着她身上香气散处、柔软处厮磨亲吻,寻求慰藉又不得其法。

到底是弄乱了她的衣襟和下裾。

动作生猛无忌,仰起的眼尾却泛着红,眼里可怜地含着水光软声求她,妄图身上对他施刑的人心软一些。

大约是不行的。

只能由人捉弄。

猝然,石楠花碾出汁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又一次弥漫开。

层层叠叠没顶。崩溃地在她唇间泄出声音。

所闻所感皆是衰靡的喧嚣艳色,抽尽他的骨髓,熬尽他最后一寸血滴。

失神间,有人拈着他下颚,抵在耳边问:“怎么跟你这张脸长得完全不一样呢?”

因极乐而片刻空白的面容浸在一线月光中,皎洁美好,长睫半阖,眼里摇晃着碎光,深喘起雾的唇面稠艳得要破开,只唇下一粒小痣看出点污浊。

但剥开这层皮相,内里的贪谗狰狞看得人心惊。

今安再次对表里不一这句亲证。掐着下颚的手指顺势揉去他唇下,揉上一点小痣,看看能不能把这点墨色揉开。

这一缕冷香牵回了虞兰时在空茫茫天地飘荡的灵魂。他在这句话中红了脸,本来脸上就不算清白,愈发燥热。拽着雪白里衣的下裾去擦她手上的脏污,长睫扑簌不停,被她伸指轻轻勾过,半抬起眼睑看来。

先看一眼她唇边被他碾出的胭脂色,情不自禁仰颈去触碰,而后看去那双月色下尤显温柔的琥珀眼瞳。

“我,”他欲言又止,迟疑得不敢大声,“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与声音相反的是目光急切逡巡在她眉眼间,生怕漏过一丝半点变化,提着心悬在喉头等她回答。

今安凤眸轻敛,唇边挑起个浅笑:“今夜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并未真的发生什么,你不必如此。”

说着便要从他腿上离开,冠带衣袂轻飘飘起落,被他惶急揽紧的手止住,他拧紧眉心,眼里的光几要碎掉:“我不是因为今夜,我、我……”

“那又如何呢?”她手指轻划过他清隽眉尾,按在他唇角,“本王暂未想迎正君入府。且迎正君之前,本王不纳侧,不设外室。”

说罢,凤眸挪到他倏忽黯淡下的眸中:“如此,你也肯吗?”

世人予男子至高尊荣,官道庙堂,传宗接代,娶妻纳妾,享齐人甚至多人之福。同样的,也设了头上门楣,膝下黄金。他们从来唯恐头上膝下失了一寸,折了大男子的威风。

其实也没有多威风。

今安真是拿这些当笑话,但今夜,就起了顽劣性子,想拿来问一问他。

肯吗?

他的目光片刻未移,几乎是在她话落便颔首应下,又定在她脸上想看出真假,看不出,有些茫然地:“你会迎正君吗?”

惹她摇头发笑,没有回答这句,只问:“你当真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仍是不假思索点头,目光眷恋徘徊,喃喃道:“当然。”

求之不得。

“段风乾明日抵达裘安。”她伸手扶上他的鬓侧,凝眸注视他,“本王欲让他联合近臣弹劾闵阿,于宴上暗藏刺客,欲置连州世子于死地。”

吻去他唇畔:“虞兰时,你会帮我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