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淮美滋滋地捧着战利品回来。

原本镶于龙头正中的红珠,被他得意地上下抛落,灯下端详。

而游龙未觉,拖着人潮长尾摇去了那头,此处街道空荡荡,地上遗落许多的绢帕杂物,如盛大之后飘零的秋叶,卷了又落。

燕故一赶上几步,衣冠被挤得些许狼狈,去揪他领子,难得发火:“小兔崽子,乱跑什么?”再回头,要和后头的今安说些什么。

后头哪还有人。

被人潮挟带着向前,随波逐流。许多人蜂拥追在游龙的附近祝祷祈福,升官,发财,求子,姻缘——关于俗世中流的不尽贪婪与夙愿,尽皆赋予在这条一层黄布几根木架支起的“龙”。

虞兰时走在声愿洪流中,隔着朦胧白纱望去,头顶是几挂长长去到夜幕的彩灯,犹如从天际坠落,不吝恩泽布施,此间所愿皆成。

在某一个锣盛鼓落的瞬间,他恍惚想,若是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灵验,那么就让——

迎面撞来的人打断了他平生仅此一次的虔诚,撞进他的怀中,同时激起了他平静无波的心鼓。

一袭红衣,一张妖异狐面,一双匿于狐面阴影下的瞳眸,陌生人般看他,随即擦肩而过。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远比他心神平定更快的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扯住了划过手掌的袖子,终于抓住了这片寻找许多天的镜花水月。

找到你了。

隔绝喧闹的暗巷中。

红衣狐面将略高的白衣身影推靠上墙,抬手去拂开帷帽薄绢。

以今安的高度,先掀起的是与她视线平齐的一角,与薄绢白色鲜明对比的红色唇面,由下及上,凹陷人中,挺直鼻尖,最后是那双桃花眼,正低垂着,从密睫缝隙中专注看她。

今安松开手中布料:“果然是你。”

他眼睑一颤,倏忽侧过脸笑起来,眼里迸发的光彩让这窄小陋巷蓦然亮堂。好似眼前人还记得他是一件多么值得雀跃的事情。而后他轻轻垂下脖颈,将脸颊往今安未收回的手上凑。

掌心间柔软温暖的触感,磨蹭着,将那些腻人的温度熏染过来,令她指尖不自在地蜷曲。

刺痒丛生,今安收回掌心背在身后,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裘安?”

脸上一空,虞兰时笑意一顿,还是答了:“昨夜到的。”

轻描淡写,其后的百般挣扎与颠簸,他只字未提,只顾就着巷中的暗淡光线,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像是仔细欣赏这张精巧狐面,但眼中所含意味又深刻得多。

他这般笑若桃花灼灼,肢体接触自然得好似两人已然熟稔非常,但是满打满算在她南下到洛临后,与他相识至今还不到一个月。

除了挂个救命恩人的名头,被他缠了许多天,还有就是虞家与连州的暗中瓜葛起的引线。她有心循线去查,看来看去,就瞄上了这个虞之侃极为重视的独子身上,以此为探查的缺口。刚好,他似也对她的接近很是乐意。

唯一脱离掌控的就是那夜他突如其来的亲吻。

无论何时回想起那夜,她都极为恼怒,不是因为那些唐突而黏腻的皮肉交合,而是,原来真有人在她不设防下一击得手。

猎物用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与稚嫩无力的爪牙,诱惑猎人靠近,甚至让猎人反而放下了戒心,自信能空手捕获。

结局是,猎人理所当然地反掉进了猎物的陷阱。

如果当夜他不是为了那点儿肤浅的欲望,而是其它一些更为致命的杀招,怕是也能得手。

这样的假想教今安无法容忍,因为他的蓄意隐藏,因为自己的轻信他人,后者更多。

青史可鉴,今亦有之,多少帝王将相沉溺美色而做出祸国殃民的蠢事。前人以万万军白骨血债铭刻下的累累教训,她今安绝不会明知如此,仍去重蹈覆辙,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成为例外。

即使眼前这张脸,这个人,长得再合她心意,这张纯然表相下有着深一点的、颇为有趣的东西。

也不能。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藏着剧毒。

她狠狠地吃下了这个教训。

只是没想到那夜接近戏言的、让他来裘安的一句话,他会当真,还来得这么快。

怎么他的父亲视各州诸侯为洪水猛兽,眼前这个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重则殃及满门的祸事,竟奔来至此,他就当真不怕吗?

这就又是他所带来给她的,第二重无法掌控。

今安低眸思索,而后抬头,正迎上他向她伸来的手。

“会不会太重?”他边将指尖触及她脸上的面具,边问道,似乎当真善解人意地担忧这张轻巧面具累到了她,礼尚往来地要为她解决这一桩小小烦恼,不等她的拒绝,“我帮你。”

为人揭罩,呈露真容。仿佛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

也是由下至上。

女子的精致下颚首先失去遮挡,与唇的衔接处烙着可将拇指按上的印痕,犹似一点火苗,焚起在他眼中。

然后是——

唇面感觉到了被面具隔绝开外的凉风,同时漏光的眼洞被移上,视线被一片昏暗遮蔽。

面具本该继续往上拿开的。

本该。

但没有,而是滞留在了她的唇上。

被困于眼前黑暗的长长一停顿,今安先是短暂的不适疑惑,启唇欲问,随即止住。突兀沉下的寂静中,她感觉到了某一种,悠长而灼热的注视,惊悸而压下的喘息。

敌在明,我在暗。

诡异而似曾相识地,危机的弦拨断在耳边。

未及深想,她当即往脸上伸手,就在同一瞬,方才一直徘徊耳廓的手指猝然捧住了她的面颊,炽热地烫上皮肤。

紧接着,弥漫不散的檀香骤近鼻端,拂来湿润的气息,轻如羽毛搔过唇面,她顷刻就想后退,来不及了——早于她所有蒙在黑暗中的动念,唇上痒意未消,同样湿润却有着实感的物什便重重压上。

柔软微凉,在密合厮磨中一刹烧了起来,连带地,也烧到了她。

胜机失于一瞬的掉以轻心。

何况敌方窥伺忍耐已久,布下天罗地网。

一而再,被只藏尖牙的黑心兔子暗算,不长记性,屡屡栽坑。

分明是自己给了他可乘之机。

混乱间,今安一手去抓仍挂在脸上的面具,一手重重推他,咬牙在贴合的唇隙间出声骂:“妈的,你完了。”

齿关一开,再合不及。

伴随着一声急切的轻喘,属于他人的气息,干净而勃发地,亲密至此地,触及她,轻撩过,勾缠上。

毫无章法地,甚至疏忽了藏于柔软间的尖利,弄疼了她,也弄疼了自己。

却不饶不退。

像是对应着她的那句完了,就也如生命末日一般地不顾一切。

寸步不让,分毫必争。

奈何唇间陷落得太快,她从上一次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匆匆落败,任凭攻城陷地者予取予求。

而他完全没有阻拦她去揭开面具的手,而是一手压着她的耳根面颊,一手早已环上她的腰,手臂紧勒进她腰臀间,禁锢在怀里。

十七岁的少年,即使看着文弱病恹恹,也有着先天而决的力量,遑论她分心其它,而他从来专注最想要的。伏下的重量压着她,胸膛密鼓间震着她,恍惚间也连累得她心跳失序。

面具扯下的一瞬,巷中光亮逼得她闭眼,唇舌纠缠迫得她窒息。

今安心里骂了一百篇,无法再张口,哪里有余地能再张口。

唇上磨到起火,唇内一寸软肉被缠挤得不能自主,几乎叫人碾作花泥,和着汁液嚼烂咽回他肚里。

到底是哪里学来的,怎么长进这么快……

少年渡来的喘息大过隔巷敲进的远鼓,令她面上热了又湿,湿了未凉,又重重叠上一层。随他翻搅遍布的颤栗漫上溢出,沿着脊骨爬张,陷入被他掐紧的腰下。

睁开眼,迷离昏光,被他铺下的长墨发分割,与本是清心禁欲的檀香交缠着弥漫着,罩向她。

所见所感尽是荒唐。

荒唐到她的埋骨处或许将在此陋巷,而非命定于千里外的黄沙场。

荒唐到她钳上他脖子的手掌无意识松开,摩挲着,攀上他的后颈。

下一刻,腰间一重,她被推抵上墙,又被他往怀里扯。摇摇欲坠的光沉在那对桃花眼中,在短暂分开的一瞬间刺向她,又让不可见的丝线拉扯着,迅疾向她靠近,泯灭在唇齿间。

因悬空如山的欲望而弓下的头颅,困着她,极是放纵地辗转,咽尽她的呼吸。倏忽在一声沉极的闷哼中,极为忍耐地停下所有放肆,贴在她唇上,啄了又吻,不舍离去,不敢继续。

似在按捺什么蛰伏着的不可言说。

他就着极尽亲密的距离,吻她:“你明明,也不是不喜欢的,是不是?”一双桃花眸将她深深凝住,全是无法言喻的缕缕绵丝,轻声唤她,“今安。”

哪怕只是一吻而离的身体,和登不上台面的露水。

能得她一句,他也甘之如饴。

回答他的只有她眼睑轻阖下的粼粼波光,俯视着他,掌控着他,白色雾气从被他□□得盛开的唇瓣裂隙溢出。

雾气晕出一道显而易见的隔阂,挡在明明已无距离的两人间。

随着叹息吸进的凉气,迂回旋过他的口腔,烙刻在她留下的痕迹上。

凉到无所适从,无法忍耐。

只能再次追循着那道擒获他欲望的艳口,沉溺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