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魂不守舍了一整日。

酒是穿肠毒。

他不应该喝那么多的,低估了黑夜与酒意交加的放纵,松开了心里牢笼,放出了贪兽。

还、还做出了那种事情。令他之前的种种小心与伪装,前功尽弃。

那些疼痛而缠绵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唇上,令他冷凝的神色稍稍放松,继而漫上些许茫然,指尖摸上自己的唇角。

仿佛还可触碰到她贴上来的柔软,冷香,和湿润。

心里不断自我悔恨唾弃,却无法抑制地不断回想起那一幕幕。

她没有推开他,狠狠咬在唇上的疼痛,白齿交合,沁出血滴:“当作给你的回礼。”

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不惜借吻使他疼痛。

一时间不知是给他的惩罚,还是赏赐。

沾在她唇上齿间,那一点点属于他的血,随着她说话碾磨,洇出小片鲜红。

多像他留在她身上的印记,令人着迷。

以致他目光痴怔,不顾得体地倾身去沾染那片殷红。

她再没给他机会得逞,攘开他,深看他一眼:“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便跃下屋脊,匿进无边黑暗里。

那些教他不能自已的温存,全随着昨夜的风月一并消散了。

如梦一场,不可捉回。

然后她就走了。可能再也不会来。

几处破损凝成的暗痂点在唇面上。他自己看不到,倒将伺候梳洗的名仟名柏二人唬了好大一跳。

“公子?”名柏有话直问,“你是磕到脸了吗?”被名仟狠狠给了一拐子。

满腹焦灼不得解。

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入席的家宴上。

远嫁的姑姑一家回洛临探亲,虞氏的远戚近亲借此由头纷纷登门拜访。

叙情为由,奉承追利为真。

关于各州地的门铺易权与商贸推扯,如把大火架薪柴,烧成了这场家宴的主题,愈烧愈烈。

这种场合,逢迎来往惯的人们对于虞兰时多有退避,因着从前那些事件落下的阴影,不敢到他跟前触霉头,除了一人,段昇。

只小他两个月的表弟,性子却与他是天差地别。

虞兰时性子冷淡而将这种特质广昭于众。

段昇则是长着张少年娃娃脸,大眼笑唇,开朗热情,整日一副笑眯眯模样,在氏族中尤受长辈疼爱,同辈小辈也乐于亲近。

这个年龄的少年最好张扬,借以一些本身的天资与底气,如孔雀开屏般在人群中昭示存在感。尤其是段昇这般好与人为友,即使是初来乍到,不多时便也吸引了少年们以他为中心,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陡然,人群中有人将目光望向独坐的虞兰时。

不仅他,远处屏风半格挡着的湖心亭中,女眷们的大部分目光,也在借着团扇、抚鬓的物什遮挡,若有似无地往那一处流连。

他着一身黛蓝镶灰金袍服,因是家宴这等正式场所,弃了往日随意束发的缎带,而是玉冠绾了半幅墨发,冠上的蓝宝石与穿着相得益彰,也将谪仙人不沾烟火的形貌称得愈加龙章凤姿,不可逼视。

他正抬起大袖掩着的几根玉白手指,执杯往嘴边递。即使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枯燥无味,甚至对这场家宴几分毫不掩饰的不耐,也是场中最耀眼夺目的存在。

教人恨得咬牙切齿。

“真不知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整天追着去贴那一张冷脸。”说话的少年饮尽一杯,话出口都是酸味,激起了不小动静。

正与人交谈甚欢的段昇闻言瞥去一眼,眼眸笑得更弯:“那是当然,若是兰时表哥长得好也就罢了,偏偏他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才艺堪称双绝。”

先前的少年更是不忿:“不就是会弹两手琴,姑娘家家的玩意儿,整日卖弄!”

他仗着人群嘈杂毫不掩饰音量,引得许多人纷纷掉头看向话题的主角,继而加入话题进来。

“纶言兄此言差异。”段昇仍是那副笑脸,“兰时表哥极少卖弄,一但弹琴,必得是人百般千般请求才能得一曲,多得是人求也求不到。”

被唤作纶言的少年犹自表情愤愤,又因是事实不好再辩,只得另说:“怕是他身体太太虚弱,精力不足才少露面,好博个一曲难求的美名。”

这话说得很不够客气,甚至违了圣人礼教慎言,但在场多是被虞兰时称得黯淡失色的少年,在皓月旁当了多年陪衬,不满已久由此也很有共鸣。

犹如发现绝世美玉上一点微瑕,只要揪着不放,重复提起,由此证明人无完人,不过如此。

于是口中谈论的经纶偏了轨道,开始丢失体统,议人是非。

“纶言兄说的是,说的是啊。”

“再是有本事,命不够长又有什么用呢?更别说他空有张脸,连商贸是什么都不晓得,定是满口言之无物!”

“等他一去,这百年基业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积攒已久的丑陋贪谗借着酒意缺口随意挥霍,将这处清乐幽幽的雅宴倒得是恶臭污水横流,无地下脚。

段昇原本一副面不改色的笑脸终于在这些讽刺言语中淡了下来,他将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甩,将这片惊得寂静。

众人闻声看去,才见那个原本笑容明朗的少年冷下一对眼,嘴边的弧度刺人,向着他们轻蔑开口:“兰时表哥纵有千般不是,也由不得别人在背后议论。你们自诩堂堂圣人门生,说话言行如此下作,只会暗地说人是非。更别提你们这群处处不如他的虫鼠之辈,哪里有评判他的资格!”

“只敢暗中说人,胆小至极,一群笑话!”说罢,不理一群人红红白白恼羞成怒的脸色,段昇甩袖而去。

“你、你……”人群中有人欲回骂,但错失良机,人已走远,只能咬牙咽下:“一丘之貉!”

其他人开始犹疑:“竟也有人与他交好,会不会将我们方才说的告诉……”

“说了又如何?”瑟瑟往那处望了一眼,后有些迟疑,“他也不敢如何罢?”

这样说着,这处的声音还是压低下来,不一会儿,一群人便似被狗咬似的二三离队,少了许多。

如此,宴场上的吵闹声仍是吵得虞兰时耳边生疼,他侧头与名仟交代几句,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转头望去,青衣戴冠的少年立在案前,笑意灿烂地朝他拱手一礼:“许久不见兰时表哥了,表哥风采更甚从前啊。”

二人确有三四年未曾见过了,最近一次见时彼此还是小孩模样,现在一面却已各自光华披身。之前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见面偶尔能聊上几句,这在虞兰时的交际圈里,已然算得上为数不多的好交情了。

果然,行礼后,段昇便极为自来熟地凑到他旁边,一脸感叹:“虽然多年未见,但表哥你的险恶境地却是一点不变。不少人看着你可是眼热眼红得很,不惜诋毁你来得到一些优越感。”

说着,段昇示意他看向旁处,虞兰时顺势掠去一眼,那里几人正边往这瞧边交头接耳,见他看来,顿时见鬼似地回过头,随即鸟兽般散开,连再看一眼都不敢。

虞兰时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情绪淡淡:“都是些跳梁小丑,拆几间他们的铺子就识相了。”

拿蛇拿三寸,虞兰时对付这些妖魔鬼怪一向是快狠准,在自己身周扫出一块净土。

闻言段昇抚膝大笑,好一会儿才歇:“怪不得他们只敢背地里说你,要是真当面来,不得跟被活阎王吃了似的。”

少年人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扯着虞兰时饮酒,那厚脸皮百折不挠的模样将身后的名仟看得啧啧称奇。

虞兰时拿起茶杯跟他碰了一碰。

段昇顿了一顿,颇有些打趣:“表哥还不会喝酒吗?”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虞兰时就有些失神。

段昇瞧出点门道,尤其在看到他嘴边一点血痂时,一下大呼小叫起来:“表哥,你嘴上是不是……”被虞兰时漠然瞥了一眼,不由闭嘴噤声。

犹有些跃跃,他不甘心地悄声说道:“别以为我不懂,母亲已为我安排了通房,虽说还未……但册子也看过不少,你嘴上这分明是……”

还得是很激烈的状况,才能咬成这样。真是稀奇,究竟是哪家姑娘,能令他向来神仙性子的表哥变得这般……

看眼前这张虽惊艳却冷淡至极的脸皮,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风月靡丽的意味。

虞兰时轻折眉心:“册子?”

“嗨呀,”段昇对他纯得跟什么似的表情真是没辙,“表哥你说你都十七了,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册子是……”

如此这般那般地说解到一半,被虞兰时耳根薄红地喊了停:“别说了。”

一看模样,就知道必定动了佛心。

但段昇何其识相,即使心里好奇得跟猫爪子在挠一样,也能按捺坐住,只饮酒时那双黑黝黝的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

“表哥,想跟你借张梯子。”段昇突然说,“就是搁在你院里头,小时候我常偷偷爬墙出去玩的那张,还在吗?”

虞兰时无动于衷地瞥他一眼。

他忙忙补充道:“我看前面院子开了好些木芙蓉,这深秋时节也就你这处还开着了。我娘最喜欢那花,我想摘几朵水养着放她屋里,讨她开心。”

在段昇美滋滋的接连道谢声中,虞兰时示意名仟:“你带他去。”

这是虞兰时今夜,甚至有生以来最后悔说出的一句话。

两刻钟后,急急忙忙独自奔回的名仟脸上满是惶恐。而段昇没有一道回来。

虞兰时不及问出的一丝疑惑,在听他说完话后,变成了弥漫至窒息的恐慌。

“公子,那、那位贵人,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