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燕雀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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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州侯的车轿从洛临城离去,带走了驻于城外黑压压一片的兵士。
一客去,一客来。
自他处远赴而来的贵客,在这一日叩响了定栾王府门的铜环。
薛陵川。
携着来自王都高庭的一身华贵风仪,于门前踏入了这处旖旎水乡,徐徐而至。
这位左相嫡子,去年以大司徒得意门生之名被举荐任职,现为礼部主事,待今岁,已有望再折下郎中一级,登入正五品。年及弱冠,已有此程,望将来,定是不可限量。
更别提,他身后还有薛氏,这座从大朔开朝元年便盘桓深耕至今的巍巍山脉,冰山一角已然遮天蔽日。
“下官薛陵川,拜见王爷。”一袭青袍加身的斯文公子,裘披尚沾着风尘,面容有奔波的倦意,亦不掩其琼玉之姿。
不同于燕故一的人鬼两面,也不同于虞兰时的艳相冷骨,这位薛陵川虽出身高门,却有着不狂不傲的落落清雅,与他那位高权重的亲爹堪称南辕北辙,一人打个喷嚏都可掀起朝野动荡,一人偏偏不入逢迎之局。
本来,付书玉与他的婚约缔结,自定下那一日起便是王都传唱的一段不世佳话。
浅了说,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深了说,这是左相与司徒、薛氏与付氏门庭两大权力山脉的交锋汇合,一人掌朝野万机,一人掌天下教事,若真结亲,假以时日,真主不明。
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今安明知故问:“薛主事千里迢迢来此,所为何事?”
薛陵川不卑不亢,长揖一礼:“下官此行确有要务在身。一为,北境外敌来犯,陛下与诸公商议后已有决断,特来将此事告知王爷。”
“二为,恩师司徒大人挂念南下的爱女,命下官此遭代为一叙。”
——
出去会客堂,迎面在廊下见得一道月白身影。
薛陵川先是一瞬恍惚,继而迎上回身看来的人,恍然道:“故一,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故人一逢旧忆篇篇,拦也拦不住。
与薛陵川结识交好时,也是燕故一的最是风光时。
家世显赫,天资卓绝,前呼后拥。
而后,门庭寥落,哀嚎遍天,九族株连。
其实在长久的时间逝去后,燕故一已经对这个据称是旧时好友的人无多少印象了,但现在一面,竟从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容上窥得一二分幼时的熟稔,与些许纷沓而来的旧景。
燕故一轻轻一笑,像在笑那些过眼云烟,也像在笑如今所谓的故人相逢。随后他笑意敛起,合袖作揖:“薛大人有礼。”
薛陵川将眉头轻皱:“你我何须如此生分。”
“不然该是如何,谈笑风生,还似从前?”燕故一直起脊背,抖落宽袖,神色不掩讽刺,“可燕某实在不敢,也实在听不得你们王公显贵屈尊踏入此地,分与低贱人的一丝半点怜悯。”
闻言,薛陵川狠狠一怔,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涌上心头,踟蹰道:“你为何这般说话,如此、如此……”
到底是读书人,说不了太重的侮辱词汇,还是燕故一替他接了口:“愤世嫉俗?是非混淆?还是,尊卑不分?”
遍观这些高门子弟,令人厌恶又艳羡的,即使自我以为放低了身段,仍是一身俯视着你的理所当然的清高。
他燕故一真是羡慕妒忌得很。
所以他近乎讥笑:“要求一个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多年的人,还似从前?薛大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听到这里,薛陵川只当他的心绪全是因旧时记忆的辗轧,而生出的愤然与不甘,他叹息道:“我知去北境后你经历过许多磨难,但这些年失地收回也有你的功绩,你本可凭此重振门楣,以效先人的荣耀。何苦再沦落到这种地方,埋没了自身才华与志气?”
不料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被面前人毫不领情地无视,如掸落袖上的尘埃:“你真是说得轻巧,你未经我苦,来劝我善,你是吃饱了撑的吗?”
薛陵川自觉失言,道歉一句。
燕故一已然撂下薄薄眼皮,语出惊人:“而你所谓的重振门楣,先人荣耀,不也是在这权贵横行的世道,年复一年世袭那些个陈俗陋习,顺应则兴,违逆则亡。”
“这样的门楣,不要也罢。”
话落,在薛陵川蓦然瞠大震惊的眼瞳中,燕故一心头油然而生几分痛快,因着这几分痛快,他再次看清了自己不曾驱去的虬结丑陋的仇恨根源。
原来走了这么久,仍是梦魇笼罩。
不是不感慨的,彼时长街打马而过的一群人,人人依着祖训家规毫无阻碍地成长起来,蒙受家族庇荫,入仕为官,俯为圣人民生,仰求无愧于天。
唯独漏了他一个。
万事有据,真理可证。曾经的曾经,这些也是燕故一不可摧折、孜孜所为的远大。
而现在,也只能从薛陵川这一身未被风雨吹打的清正,才可勉强借想出彼时远大零落后的痕迹。
燕故一想,他到底是不甘的。
不甘于沦为皇权附庸的奴隶,不甘于成为被降罪放逐的例外,不甘于感谢将自己折磨得强大的苦难,恰恰相反,他宁愿成为此时被自己鄙夷不屑着的这个蠢货。
蒙昧在门楣下,自欺于理想中熬沥心血,追随先人脚步,平和静谧地过完这一生。
但他已然迈过了那层炼狱,无比清醒地明知不可能,一旦回望往昔,便要因那些莫须有降临的罪名与灾厄,清醒地憎恨着,痛苦地前进着,循此往复。
对于这些从前相似而今分道的人,这些妒忌厌恶着的人,看到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永远失去和永不可能成为。
所以他不能以平常心对待,也做不到风轻云淡,连粉饰表面,都令他恶心。
这厢薛陵川已教他寥寥数句却大逆不道的话语惊住,上前两步要说些什么,被他止退。
“薛大人,燕某不是来叙旧,你我也无旧可叙。”燕故一收回那些讥讽利刺,正色温声道,“燕某知道,你此行是为带一人回去。”
——
第二夜,今安翻墙来时,手上当真拎了几坛酒。
当时名仟正在熏香奉茶。
前一刻公子还坐在窗边看书,脸上神情冷得好似书里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两黄金,一个不留神,再看去就只剩空空的摇椅在原地摇晃。
往外一探,立在南墙下看着来人一脸笑容的,不是公子又是谁。
昨夜公子失踪半宿,未留下只言片语,逢月庭中的众人全乱了套,将将要去戴罪禀明老爷的时候,才见公子安然无恙地推门而入。
绛紫衣裳脏了好几处灰,袖上肩腰都是褶皱,好似被人劫去。
也确实是被人劫去。
从公子当时的神情来看,怕是个采花贼,兼带偷心。
名仟伶俐,能从昨夜漏下的痕迹猜度出几分,如今一瞧院里情状,忙忙扯了呆头愣脑的名柏避出去角门。
回身掩门时,就着竹叶罅隙漏下的月光,看见高高的墙头垂下只黑绣长靴并一角红衣,勒裹着纤长的腿。
那人作势跳下来,公子忙忙展臂去接,接了个空。
高挑曼妙的一笔剪影,拓在衣上的月色叠成银红,连带得,半张纵深的侧颜在黑夜里也成了瑰丽的光,吸引着这座庭院明里暗里的窥探。
她侧身立在公子面前,矮了半头,于是公子面上的神情、落向她的目光,几无遮掩。
名仟不敢再看,带上门缝。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虞兰时接过她手中沉重的酒坛,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原本是不来的,但圈套已经做了一半,让不必要的好心毁了另一半,岂非可惜。
她不做无用功。
今安沿着小道行经庭院中一大片杀声凛冽的竹林,而身后人懈怠地一味沉浸于今夜的月色,兴致勃勃地端量着手中的酒坛:“这是什么酒?”
“仙人醉。”今安抚过一片利可割颈的翠绿竹叶,随口回道:“就是前几日你在烟波楼喝过的。”
那一口要划破喉咙的烈酒。
虞兰时不由得按上喉间。
今安睇他一眼:“是你不会喝,没有那么烈。”
最后挑了处高地,逢月庭中一栋最高的二层小楼的屋脊。
虞兰时还进了房内挑了两只杯盏,揣在怀里被今安提上屋脊时,瓷器声叮叮当当地撞成悦耳的一片。
坐稳后掏出来一看,半边掌心大小的圆口玉杯,杯身是纯白玉色,盛酒的内里点着红釉,一株梅枝艳艳,被他献宝般捧到今安跟前,桃花眼溢光:“好看吗?我自己新画的。”
今安接过瞧了一瞧:“这不是茶杯吗?”
“啊……”虞兰时顿悟,“我没有酒杯。”又顿了一顿,底气不足地,“都是一样的罢。”
不管他,今安拍开一坛,提起便灌了一口,几滴洒下,抬手抹去,转眼就看到他直愣愣看来的目光。
以为他要抛却盛进杯里喝的矜持,今安便将坛子递给他:“要试试吗?”
他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好一会儿,将坛口转了半圈,将刚刚正对今安的那一边转向自己。
复抬头,她已经仰面躺了下去,枕在双臂上望着夜空,亘古的星河流倒进眼中。
那一抹挑着漫不经心笑意的鲜红色,柔软地贴过深色的陶,沾着正从怀里熏上鼻端、令他目眩神迷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