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酒图围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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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秀公子还是那副蒙骗世人的斯文模样,正坐在桌前抬着大袖执杯。举止粗狂的青年捧着个海碗牛饮,嫌弃刚热的酒烫,还要去抢他白玉酒壶里的,被拒绝后气了个仰倒。
卫莽一转头就看见今安推门出来,赶紧扬手招呼她,“快些快些过来,肉都要被小淮这混小子吃没了,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旁边吃得正欢的少年一听又被人骂,当下拔出埋进肉碗里的脸,鼓着腮帮子吱吱哇哇地抗议起来,结果抬头就看到今安在对面坐下,噎住了。卫莽连忙拍背拍胸拿水灌他,“娘的一个个,怎么成天尽干些蠢事,我老卫都要让你们折腾死了。”
今安顺手帮忙递水,也给自己灌了一杯。
燕故一在旁边递过来一把筷子和半碗肉,只用三根指头拿着,生怕桌上的油腻炭粒玷污了他的白袖子,“喏,吃罢,卫莽给你烫的。”
今安水洗过的脸颊鬓发被炉火慢慢烘干,一身锋利好似也被水流抚平,几缕微湿的发缕遮上前额,浅色瞳孔在火光下显出无害温和的蜜色。
秋末的夜风凉快得让人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又被此处的炉火烧成暖透心扉的烟雾。一个炉子温酒,另一个炉子上一口大锅滚着肉,几个碟子摆着红油蘸料。不知道卫莽是从哪里学来的吃法,鲜肉夹进锅里滚上几下,捞起蘸料,吃进嘴里火辣辣热腾腾。
鲜香四溢。
根扎进骨子里的江水寒意仿佛也一并驱走了。
那边小淮被拍得撕心裂肺地在咳,卫莽追着他,桌边两人就着这背景音一个慢条斯理酌酒,一个大快朵颐。
不多会,卫莽过来了,坐下开始问候家里人,“小孩真他爹的难养。”
小淮一张小脸通红地跟在身后凑过来,对着今安磕磕绊绊地行礼:“见过王爷,王爷安好。”被今安随手撸了下脑袋也不恼,浑不似平常的混世魔王模样,睫毛密密的一双杏眼乖乖垂着。
燕故一似笑非笑地睇了一眼他这番做派,转头笑话卫莽:“也就你把他当成小孩养。”
“老子愿意。”卫莽说着,也伸手呼噜了一把小淮那颗扎着低辫散着毛茸茸刘海的脑袋,被小淮一下甩开,“别总摸我脑袋,再说谁是小孩,你个唠叨鬼!”
“你说什么,你还跑?给我站住!”
今安一气填饱了自己的五脏庙才停下筷子。霎时风也清了,人也活了,眼前的几个混蛋看着也顺眼多了。
卫莽很是识时务,看她脸色好些才敢坐近点,哥俩好地抬起碗,“来!再干一碗!”
今安笑瞥他一眼,接下酒碗。
一下光影晃动间,此处的风月幕幕仿佛退回到八年前。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今安想,好似也有今夜的凉风和烧喉酒,只是无肉无桌椅,更无温暖炭红的炉火。她坐在幕天席地的草原上,仰望头顶的繁星。
当时为什么一个人傻坐在那里、在想些什么等等这些细节现在回想都已忘了,如果不是某些特殊原因,那天晚上就该早忘记了。可就是那天晚上,卫莽顶着张大脸突然挡到她面前,裂开血盆大口,声如破锣:“喝一碗?”但凡换作个胆子小些的,就要因为这惊吓胆颤的初见面而厥死过去。
此前今安凭着身手已在军中打响名头,同时也用跋扈嚣张的性格拉来了许多眼热者的敌视和仇恨。明里暗里的绊子不断,让她养成了不管谁来,先打一顿的做派。
何况是这昏天黑地最易被人埋伏的时候。
这张丑脸甫一出现,今安当即一脚踹开,随即拎起棍子,敲上眼前这丑人的各处麻筋,让他先无还手之力,最后再挑脆弱处使劲打。
把人打得哭爹喊娘。
最后是今安看他实在哭得太惨才停下手。鼻青脸肿的那个反倒还要抱着酒坛向她赔罪。他青着一颗肿胀的眼睛,龇牙咧嘴地抱拳,“好俊的功夫,教教我可好?”
把今安丑得,背对着才能把那碗酒倒进胃里。
隔天两人因为喝酒与私斗二罪并罚,被将军赏了十军棍加一月早靶,勉强建立了第一遭同是落难人的浅薄情谊。
所以说人的相识需有适当时机,卫莽不止一回庆幸自己当年的头铁。换作是现在的今安,必不可能让他有抱酒道歉的机会,铁定当场就将他打残了。
当年那个瘦得跟猴子似的丑大脸,也长成了现在这小山一般高壮的莽青年。就是脸没什么变化。
可就是这个人,明明已经位至辅国大将军,却自请脱甲卸爵,随她南下做了空有头衔连座宅子都要自己掏钱的宣威将军。咧着大嘴的卫莽仰脖咕隆两口就把海碗里的酒灌完,又跑去揪着小淮的脑袋撸。
今安看着你追我逃他插翅难飞的两人,撞了撞燕故一的肩膀,“你说要是在军营,本王现在应该赏他多少大棍才算对得起他喝的这些酒?”
“需奖以五马分尸才算勉强。”
两人就着眼前这喧闹配菜对饮,闲话说完,今安拿出对折成半的一封信,“你先看看这个。”
正是从江寇缴来的那封,燕故一接过去,翻了两面看,还未看封口里面,目光定在角落那枚朱砂小印:“华虫纹。”
十二章纹之一。上至帝王,下至公侯,自古以十二章纹彰其显赫,与普天下划成云泥。其中华虫纹,非公侯以上爵位者不可佩。
很明显,这是一枚不透露名姓,用者又要彰显不凡独特的私章。在随时会被人窃走的信上,将代表身份的章纹这般堂而皇之地用出来,不惧怕公然告知。
“真不知道是该说此人狂妄自大至极,觉得别人知道他身份也是徒然。还是胆小如鼠,要用这点把戏来鱼目混珠。”今安冷笑道。
燕故一颇为赞同:“鱼目混珠,虽说风险有有之,但将这招数用到极致便是聪明极了,倒也值得借鉴。”
“大隐隐于市,现今这天底下,称王称侯之辈多如牛毛,究竟是哪个与我过不去。”今安道。
“王爷此言差矣,江寇两年前便在这地头称王称霸,实在是与王爷你毫无关系。只是看长军抵达剑指逐麓江,被逼得狗急跳墙,要来个一石二鸟之计罢了。”却终究是棋差一着。
“近在眼前的连淮滨菅四州,远在天边的上东三州、鲁番五州,还有……”燕故一当真一一数过去,指沾酒水在乌木桌面上潦草画出各州地图。
靳州处于江流下游,右是江口入海,其余上左下三面皆被各方诸侯封地包围,竟是被困得严严实实,无半点插翅而飞的缝隙。
燕故一随手一画,将靳州目前面临的险恶境地平铺于眼下,问今安,“王爷以为如何?”
“嗯——”今安沉吟半刻,“等等,这些莫非都是本王的仇家?本王久在北境,哪里有时间工夫去结这么多仇,你在诓我?”
燕故一并不反驳,只徐徐讲来,“连州侯中庸无战,曾向王爷递交结好信件,王爷拒了两次。但看他与周遭州地奉行着友行相互的原则,又在此行南下先递信报交代,想来与王爷无结好,也确实没到结仇的地步。”
连州位于靳州上方,一条逐麓江劈开为界,再越过王都所在州府,长指一挪,点到上东三州的位置。
“只是这上东王,王爷可记得,上东王曾于前年遣其子丁怀练带兵一万援助北境。”
“那罗登州城一战?”
“正是。”燕故一点头,接着道:“王爷你当时授令丁怀练转攻敌军左翼,意欲趁其不备合围。却不料敌方主军退而不攻,正退回左翼,与丁怀练兵马狭路相逢。一万兵马对上敌军三万,丁怀练拼着折损一半兵马之数,才得了退回之机……”
今安说冤枉,“当时本王已遣斥候前去报信,让丁怀练退来主军与本王会合,避其锋芒。哪怕本王不曾告知,以当时军情朝向去推测,也该知敌军策略有变。他拖拖拉拉地,正去投入敌军围来的陷阱。这也要赖到本王身上?”
上东王命其子带兵一万,却折损半数,只剩五千残兵护着上将狼狈逃回。听闻上东王接军当场掷盏痛哭,折剑断柱,指天发誓再不出兵襄援于北境。
而后北境军马但凡需进入上东三州,其查令皆是比寻常严苛数倍,甚至屡有军贸之事被截断于州内,上告无门。几番下来,上东三州与北境军龃龉已深。两方相见恨不得唾其面,撕其皮肉,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然上东王性子鲁直,虽是嫉恶如仇,却极少用此等暗地里的手段来对付仇家。单看他纵容下面拦截军贸却连掩饰一番都不屑,便可得知。上东部幕僚里也难得有此等心机谨慎弯弯绕绕之辈。再说这伙江寇盘旋此地两年之久,暗线藏得这么深,而两年前王爷与上东王还未交恶。”
今安想起与上东王打过的几次照面,对方一脸络腮胡,行事作风和大嗓门相得益彰。说起来,上东王当时还与卫莽一见如故,两人称兄道弟过几回。
说着两人一并看向旁边,又一并掉头看回桌上。
继续说,“至于这菅州……”
今安断然道:“本王从未踏足菅州,更与菅州侯从未有任何见面的时候。”
“是极。”燕故一深以为然点头,“不过三年前,王都监军奉旨入北境,回来后又下去菅州视察,说了句,菅州地方尚且没有北境一片草原大。”
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