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浒一踏进来便觉察到异样,下意识按上腰间的刀柄。

舱室宽阔,一道流玉珠帘隔出内外。

船上处处摆着昂贵的金银玉器,将钟鸣鼎食的富贵与经年沉淀的风雅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这一间主人书房,目及皆是价值连城。

近午的日光将外间的一室灰暗涤荡,清晰可见浮尘起落的轨迹。

门廊串玉垂穗的珠帘微微摇晃,遮得里间的物什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陈浒一手按着腰上的刀柄,一手扶起珠帘往里探。

没有人。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心里出现的同一时间,一抹冰冷的刀锋悄无声息横上他的侧颈。

寒意使他惊而怵立。

“叫一声便让你人头落地。”低冷的女声。

甚至听不到脚步落地衣料摩擦的响动,如鬼白日穿墙,凭空出现在他身后。

这艘船独立于江,四面无遮无挡,且有明暗巡逻交替,此人要在船上横行到他的地盘,身手必定不容小觑。无需照面,陈浒便对身后人有了几分忌惮:“你是何人?”

她没有回答,甚至像听到了个笑话一样轻笑了一声:“二头领似乎弄混了现在谁才是人质。”

陈浒掌舵多年何等机警,心念电转,瞬息就将昨夜今早发生的接连诡事与身后人联系到一起。他将要脱口的质问咬回齿关,颈脉血管青筋偾张,“你要如何?”

“不过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二头领。”她声音轻慢,“可二头领莫非是想试试你手上的刀快,还是你脖子上的刀快?”

话音未落,陈浒手肘处麻筋一痹,他的手陡然失力,往上拔的刀柄被拍回,同时脖颈上横着的刀锋被压重,割破皮肤,血线淌下。

几招间对方的动作之快之狠绝,陈浒险些无回手之力,心生寒意。

就在这时,外面甲板上暴起一阵呼喝打杀声。

一瞬的注意力偏移。

足够了。

陈浒一手握上切入颈间的刃锋,一手拼着全力拔刀回刺!

——

兵刃相击声。

甲板上未清理完毕的血迹又被泼上新的。

这艘船上有内鬼的猜疑纠纷不断,两派人之间未来得及调停的挑衅终于因一点引线点燃,其中一人叫嚣着亮出刀,推攘之下误刺进另一人的胸膛。

乱起。

——

陈浒反刺出的宽刀被一柄短鞘格挡,他借势旋出几步脱开桎梏,转身单手横刀于胸前,一双凶狠涨红的虎目向前看去。

去握颈上刀刃的左手被割开一道横贯整个掌心五指的裂口,血肉模糊,颤抖着垂落身侧。鲜血猝然成流,滴答、滴答。

外面打杀声激荡,必定有敌人或是内乱,但陈浒此时分不出半点心神去关注。

两人由背后挟持转为面立对峙,动止不过一个呼吸。而一个照面便叫他付出两处伤口与流血代价的人,正噙着势在必得的笑意,挡在出去的道上:“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她周身无佩长刀长剑,只右手上一把短匕首,便是刚刚切进他脖子划开他手掌的那把。属于他的鲜血汇进血槽沿着刃尖,一滴滴敲上地板。

陈浒许久没有受过重伤,自几年前改头换面,慢慢爬到这个位置,以为早已脱离了从前那种轻易被人掌握生死的境地。此刻,却从左掌颈间的剧痛,血液快速流失的冰冷和对面人看来的眼中,再一次被命不由己的逼迫窒息感击中。

血腥味。

血从刀尖上、破开的掌心滴在地上,滴成远近大小不一的几滩。

慢慢地,她手上匕首刃尖的血流完了,剩一道鲜红的线凝结在刀锋上,他手掌流下的血却仿佛没有止歇之时。

船底下的打杀暴喝声愈演愈烈。此间对峙亦危险如崩断前夕的钢丝,一触即发。

某个瞬间,似乎是刀面上光线的闪动,又或是血液滴落声的减缓,风声携杀气骤然刮起。

一声大喝,横在胸前的宽刀被双手紧握挥起,狠狠向前砍去!

今安侧身避过,腾空踹上他的肩膀。

几个起落间刀与匕首相撞数下,戈声震耳。宽刀重逾十数斤,轻易销铁断石,却可笑地撕不破那柄尺长短匕挥出的防御网。

忽然,宽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换方向,横划向她的脖子。避无可避,欲置于死地。

柔韧的身躯瞬间后仰,腰背与地面几乎平行凹成一张拉满的弓,脖颈与刀尖险险擦过,仅差毫厘。

宽刀挥空,一刹由横切改为竖劈,携重风往下砍——刀锋砍断了刺透窗布照进来的一束光线,迸出破空的暴烈声逼向今安面门。

陈浒心中大为快意。

戮刀削铁如泥,他凭着这把刀与变幻莫测的杀技向来难逢敌手,今天大意之下叫这女人抢得先机,这个耻辱的来源,最终还不是要送命在他的手上。

心念千转,于生死对战中不过一滴血落地的时间。

玄之又玄的一念之间,此间尘埃声鸣尽止,千万缕光线凝于火淬锤凿出的这一把刀锋,就要将刀下这张艳鬼脸砍成两半,仿佛已听见血肉撕裂声——

却看见,刀下那张脸上突然一笑,分明美极,观感却可怖如鬼面裂出獠牙。

下一瞬间,她竟硬生生就着腰背倒仰的姿势,只一足点地支撑,一足上踢——紧裹在劲装里的长腿直而瘦,携着千钧之力踢上他执握刀柄的手腕。

光摇尘落,宽刀触地。刹那即是胜负。

陈浒身躯被踹落委墙,一记利刃被高举起映入他瞠大的眼眶,如收割死亡的镰刀。

鲜血与怒嚎中,恶鬼白日穿行,带笑杀人。

利刃扎穿他右手掌狠狠钉入地板,她说:“你该感谢我的仁慈,这柄匕首原本要刺进你的心脏。”

——

“胜者王败者寇,要杀要剐随意便是。”陈浒捂着被肋骨断裂刺穿的胸口,手掌颈间未止的血糊得前襟一片污红。

“你要卖命,你的主子却嫌脏。”今安俯视着他,“可叹你一身忠骨,竟是要埋葬在这逐麓江了。”

陈浒目眦欲裂,唾出一口血水:“你说些什么狗屁!”

“你竟还不知道。也是,早早透露给你,怎能诓骗你继续卖命呢。”她看着他显出狞色的脸庞,语气悠悠地往下讲,“逐麓江上商船贫瘠,劫掠财物根本不够你们这么多人分,想必背后还有什么大勾当罢。你那位主子将你们所有人扔在这条船上,又是抢人又是拿赎金,如此大阵仗就差敲锣打鼓叫人来这里抓贼,无非就是想设下诱饵请君入瓮。问题是,请的到底是谁?”

“让我想想,”她佯作冥思苦想,“这一步棋破绽太多,走得这样仓促,必然是遇上不可抵抗的变数,威胁临近,只能铤而走险。那么……”

今安从他倏忽警惕起来的眼中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刚带兵入城、意在剿寇的定栾王了。”

陈浒听闻哈哈大笑,道:“阁下好是狂妄。我不过是在刀尖上过活的粗人,何以给我安个这么大的本事!”

“我猜的有几分真几分假,你比我更清楚不过。”今安蹲下揪起他的领子:“且不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就凭你们这些人,竟也妄想螳臂当车,与定栾王军对抗。究竟是谁在给你们撑腰,又想遮掩什么?”

陈浒被匕首钉在地上,一动弹手掌胸腔便是剧痛,他又咳出一口血沫,径自冷笑不语。

外面的乱事还未停下,他现在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应。从他踏进这个门,就已经撞入了守株人的圈套。

但她既想从他这里得到内情,就绝不会杀他。只能等待时机,等老三他们尽快察觉端倪前来此处援助,才有活路可言。他必得先撑住这段时间。

“二头领想必还存着些侥幸念头罢。”轻不可闻的鞋履落地声敲进耳中,那人走到了他右侧,俯视着他。

她在刺探他的弱点破绽,就如他之前一样,意图将猎物一击即中。

可他抵死不说,她又能奈他何……

思绪骤断,刺穿右掌的匕首被人握住刀柄。

“你有忠骨,不然我也不会寻上你,那个软骨头三头领知道的可不够你多。”她握着刀柄缓缓拔出,冰冷刀刃将他的掌心血肉又切开一遍,卡入骨骼磨擦。

“就如同你现在的处境一样,半个时辰前我在楼下问了他几个问题。别担心,我分毫未伤他,只是在打晕他前说了句,奉李头领之命,将他割喉沉江。”

“可惜三头领武功高强,我竟不小心被他使计脱身。”在他嘶哑的惨叫声中,恶鬼声音近在耳旁,要让他死个明白,“不然为什么底下这么乱,三头领正带人算账呢,可顾不上过来救你。”

——

甲板上一场兵戎相见的内乱尚未结束。

血水冲积到甲板边缘,停滞不去,一如众人心头的惶恐。

三头领与老李分别带人站在一边,两派人剑拔弩张,刀上都沾了血。忽有人指着远处大喊道;“有船,有船过来了。”

清广长空,一只雪白猛禽如闪电迅疾掠近,灰黑鹰爪擎上船帆顶端,大翅收拢,一对金色虹膜中扎着冰冷黑点,俯瞰众人。

云暗藏迹,风散开道。

江上水烟缥缈处,数艘大船露出巍巍高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