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的冬日晌午,天空异常干净,窗外一只麻雀孤零零的落在枯树上,凄凉的叫了两声。

哐当——

随着巨大的跌落声,受惊的麻雀张开翅膀飞走了。

“你送的都是些什么菜,猪都不吃!”

暴躁的骂声响彻上海无线电管理局,可楼里的办公人员都是见怪不怪,谁不知道他们李股长派头大,挑剔的很。

屋里李石发踢了一脚翻倒在地的食盒,继续对饭菜挑三拣四,不是素菜烧咸了,就是红烧肉烧老了,反正没一道菜能和他胃口。

十七八岁的男仆委屈巴巴的蹲在地上收拾食盒,一句话都不敢反驳,他低垂脑袋,眼眶微红,就差哭出来了。

临了,涨红脖颈的李石发甩了几张票子,丢到男仆脸上,大声吼道:“给我去李记重买,顺便带份《申报》回来。蠢货还不快滚!我怎么养了你这种白痴。”

拾起地上的钞票,卑微的男仆与人擦肩而过,众人同情地摇了摇头,真是难为给李股长送午饭的小厮了,天天被骂,可怜呐。

转过几个路口,小厮找了个没人的弄堂,迅速展开李石发丢给他的钱,只见纸钞上写着四个大字“会不能开”。

小厮心里“咯噔”一记,现在他的脸上只有焦急,那还有半分怯懦,谨慎的收起钞票,他提着食盒朝吴记车行的方向狂奔而去。

从吴记车行出来后,小厮刚松了口气,又想起李石发的嘱托,得给《申报》的何小姐也报个信。

等他快马加鞭的赶到《申报》大楼,发现来来往往的都是时髦男女,他顿时有些气馁心怯,担忧自己这种打扮会不会被门卫赶出来,而且他直接接触何小姐会不会显得很奇怪。

正犹豫时,爽朗的笑声从街对面传来,何小姐陪着一个戴口罩、墨镜的奇怪男士,两人边聊天边朝着大门的方向前进。

同那位男士裹的严严实实相比,他立刻觉得自己的穿着打扮正常无比。

于是他鼓气勇气上前拦住何清澄:“何小姐,我……我是……”

因为有外人在,戒心暴增,小厮瞥了眼那奇怪的男人,舌头像是打结了一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哦,阿霄让你给我送饭的吧。”何清澄脸露微笑,一把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哎,忘记和他说,我今天陪朋友吃午饭呢。”

小厮呐呐的任由她把食盒拿走,就听何小姐身边的男人说道:“完了,要是被大哥知道你同我吃午饭,而没吃他送的饭菜,我就死定了。”

“怕什么。难道我连和朋友吃饭的权利都没有了?白锡你先上去坐一会。”清澄交代完,徐锡便转身上楼去了。

等徐锡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何清澄转首对小厮说道:“小宋弟弟,这是给你的小费,先生给我带话了吗?”

小宋有些惊讶的望向清澄,原来她认识自己。

推诿小费时,他当即把石公给他的钞票混入其中,郑重的说道:“没了,何小姐,小费我不能收,不然先生该骂我了,只要你知晓他的心意就行,好好上班。”

刺骨的寒风险些吹飞钞票,清澄不客气将纸钞都收回口袋,摸了摸他的脑袋,提醒他注意回去的安全。

看着小宋羞涩的跑开了,清澄觉得胸口像压了秤砣一般难受,又是一次严重的泄密事故。

这个月底原本组织要在武汉召开代表大会,各地的主管人员和领导分三批前去开会,最早走的那批同志差不多今晚就要到了。

火车站和码头,向来是特务的重点盘查之地,现在只能去南京火车站和十六铺码头拦人啦,但是最早那批同志怎么办啊?

可老李只是通知她,而没让她参与,她也只能静观其变,清澄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楼梯,那只该死的蟑螂,潜伏在老家多时,不知道多少秘密已经被泄露。

听说上次欧阳科长追踪特务的中转站,确实查出了眉目,但是老家派人去清扫时,只找到伪装成老百姓的发报员尸体,他背部中了一枪,当场毙命。

尸体还带着余温,说明刚死不久,他们终究晚了一步。伍豪为了内部团结,避免恐慌与猜忌,强行压下此事,进行了秘密调查,不过暂时一无所获。

“清澄,何小姐,何清澄!”徐锡站在清澄面前挥了挥手,企图拉回她神游的大脑。

“看到你了!大明星你不用在屋里,也包的这么牢吧。”清澄斜了徐锡一眼,“你这样鬼鬼祟祟的,当心外面的老总当你是g党给抓起来。”

徐锡似乎刚刚意识到闷热,赶紧把头上裹了三层的宽围巾和帽子都卸了,露出他俊俏的容颜:“嘿,你怎么知道我被狗特务误抓了?”

见清澄不信,徐锡撸起袖子,露出青紫的伤痕,他前些日子刚出剧组,还得时刻防着周边的小报记者,悄悄站在门口等保姆车,突然被两个不知道从哪冒出的黑衣人压进车里。

等他再睁开眼,就在一座小洋楼里,有两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什么都没问就对他拳脚相向,但没打脸,他一开始还以为是道上的人想逼他去拍戏。

“你没事吧,去过医院了吗?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惊讶的清澄关心徐锡的伤势。

徐锡摆手表示无碍,闲适的坐到椅子上继续讲述自己的遭遇,他被打完,黑衣人便审问他是不是g党,上线是谁?徐锡被他们搞的一头雾水,只能表示自己啥都不知道,并立刻把自己的亲哥徐桥祭出来,让小特务拎拎清,别伤了老大的家属。

然而黑衣特务即便不再殴打他,但是也没马上放他,所以徐锡怀疑那些特务不是他哥的人,若是系的听到他报自己的大名,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听到这里,清澄猜到了那些黑衣特务的身份,他们应该是戴组长的人,从徐州一路追到上海滩不觉得费事,还买了一座小洋楼,专门审讯疑犯。

“那楼在哪里啊,你怎么出来的呀?”清澄给徐锡倒上茶水,关切的问道。

“不知道,后来他们确认了我的身份,向我道歉抓错人了,就蒙着我的眼睛,把我丢到了最近的医院。”徐锡正翻看茶几上的杂志,突然眼睛睁大,“其实有点眉目,我坐车里,听到路边不止一家店铺在放东洋小调,还有江水声,我怀疑那楼在北外滩的日租界里。消息大概也被我哥压下来了,我就当倒霉,出门被狗咬了一口。”

“太可怜了,你既然伤没好,你别着急拍《楚女环环》了,反正不差那几天,咱们这是有声电影,要背很多台词呢,费脑子。”清澄关心的建议。

“不行,我必须保证《楚女环环》能在暑期档上映,你剧本里的六国强征劳役,其实是在内涵军阀强征壮丁吧。咱们苦战火久矣,怎么也得内涵一下各路军阀。”徐锡两片薄唇张张合合,颇为得意。

“哎呦,你和夏大编剧合作过后,觉悟提高了呀,要不要试试演男主李园,这个人物比较复杂,他既有对女主的爱恋,也有复仇的动机,还有对权利的渴望,很有层次的一个角色。”清澄耐心的解释角色。

“不演,我不喜欢这个人,怎么可以为了复仇,而把自己心爱之人,先后拱手让给两个不同的男人,然后心安理得的做他的国舅爷,我理解不了,没法演。”徐锡一丢手中的杂志,眼中满是嫌弃。

“你不会想演反派春申君吧?”清澄猜出大明星的心思,徐锡给清澄的感觉除了豪爽还有些孩子气。

“对啊,春申君就是一个运气奇佳,权欲熏心的大贪官,虽然对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但是就和养鸡养鸭,撒把谷子一样,他只是为了自己封地的税收不断而已,后期还想染指皇位,贪婪如此,活该被女主利用,最后被李园杀掉。”徐锡兴高采烈的比划道。

“徐少爷,春申君是个出身寒门的大将军,你的气质就不像寒门啊?”清澄笑着说道。

“人设与我本人差别越大,不越能体现我的演技吗,我可是电影的卖点之一。”徐锡眨了下眼睛。

“excuseme,开什么玩笑。你别为了卖点,作践自己,到时候观众发现你演一个大反派,还不得把导演和出品方给骂死。”清澄直摇头。

“那我就去演楚王,楚王多年无子无女,多少该认识到自己有那方面的问题,可是他有皇位要继承,所以他收了已经怀孕的李环为夫人时,就应该算计好了,只要环夫人生子,那他楚国的江山就能稳住,他也不用背亡国君的骂名。”徐锡的见解让清澄刮目相看。

“确实,一个帝王考虑的事情,该是从大局出发。你对楚王的理解角度还挺新奇。按你的想法,楚王才是最后的大反派啊。不过演一个这样的角色对你的声誉不好吧,以后人家黑你,可能你会骂你是楚烈王啊。”清澄担忧的提醒。

“无所谓,反正我没人喜欢。”徐锡的桃花眼中亮光消失。

“喂喂喂,你说这话就过份了,那些影迷不是人吗。”清澄八卦道,“你自怨自艾的样子很像失恋啊,我最近没空看你的花边新闻,又跟哪个美人闹别扭了?”

“花边新闻都是假的,为了宣传临时组队,我女朋友一直是那个,又没换过。”徐锡嘟嘴玩着胸前的丝巾,怨念仿佛凝成一朵乌云悬在他脑袋上。

“宋小姐?”清澄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她现在去了南京总参,周围都是前途似锦的才俊,大概瞧不上我一个戏子了。”徐锡失神的别开脸。

对于表姐和徐锡,清澄心情有些复杂,她还以为冷血的表姐利用完,会立刻甩了徐锡,而以徐锡的花心程度,过了新鲜劲就会主动提分手,谁知两人现在还在一起。

实事求是的讲,徐锡当朋友很不错,当老公就……不敢恭维。但是徐锡同表姐身边——那些道貌岸然的垃圾相比,至少算个人。真浪子喜欢上了假淑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孽缘啊!

“算啦徐老板,先想想怎么赚钱吧,你今天来不就是想给我看看,你甄选的女主角吗。”清澄只能岔开话题。

“有道理,要是这次能得奖,我就息影安心当老板,追求我的爱情去。”徐锡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

信封里全都是当红女明星的照片,以徐锡在影坛的地位,只要人家有档期,分分钟就能请过来。

问题是徐锡最中意的白蝶小姐上半年没有档期,要是下半年拍摄她倒是很愿意加入,其次中意的燕燕小姐,人家去年忙着自己的婚事,欠了不少进度,今年得先补之前的拍摄,不一定来得及进组。

“玉玲小姐问过了吗?你们可是最佳荧屏情侣,而且我写得时候有参考玉玲小姐的形象。”清澄兴趣缺缺的翻看手中的照片,第一选择当然是玉玲小姐,她出演的“坏”女人一颦一笑,总能牵人心弦。

“玉玲同我拍戏时,倒是主动来问过,聊过后被我拒绝了,玉玲的江南口音太重了,台词都念不利索,我们的片子是有声电影,不能让北方的观众听不懂,对吧。”徐锡一摊手表示无奈。

口音这点清澄倒没料到,她皱眉看向手中的照片提出异议,照片上的女演员都太妖媚了,不符合她对李环的描述,观音面容,蛇蝎心肠。

徐锡也觉得以李环良好的出身,怎么也得是大家闺秀的气质,甚至是皇家风范。

哎,徐锡无奈叹了口气,他男主早早的就定好,是夏编剧推荐的新人演员小金,可女主的人选迟迟没有着落,愁死人了。

“那就是说你男主打算启用一个新人,你为新人做陪?”清澄见徐锡认真地点头,脑中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白锡,不如你女主也大胆启用新人吧。”清澄说着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合照,“这是我干妹妹黎湘湘,她出生在北平,还是学校戏剧社的台柱子,我可以让她去片场试镜。”

果然徐锡见到灵动的湘湘后,眼中一亮,兴奋地让清澄安排小姑娘,明天就到他公司试镜。

“行,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妹还在读大学,而且人家有男友,你可别打湘湘的主意。不然我对你不客气。”清澄故意板起脸恐吓。

“噗——真是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徐锡一口水喷出来,边擦嘴,边迫不及待的保证,他已经心有所属,绝对不会碰湘湘姑娘一指头,而且青涩的小花不是他的菜。

呵呵,清澄不置可否的笑笑,徐家兄弟闹得再僵,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及其一致。

而且她只是开个玩笑,需要当心的该是徐锡自己,湘湘可是徐锡的狂热影迷。清澄不追星,不太理解湘湘的心情,但是能让她同偶像同台演戏,小姑娘大概会乐疯吧。

追星归追星,自己把湘湘放到徐锡麾下,就是为了让她更好的帮组织传递情报,同时利用徐锡的特殊身份保护她,希望小姑娘不要让她失望,毕竟是齐叔的女儿,虎父无犬女。

安排好自己的下线,清澄又担心起这次的泄密,下班后找了个借口把高峻霄支走,饭也没吃,匆匆赶往教堂。

一到教堂里,清澄就发现里面不认识的面孔,比平时多了两倍,童神父本就严肃,连带着乐天派的王人庸也满面愁容。

在大家齐聚教堂的时候,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码头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