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过去了十日,阿檀也没有新的信。

夜心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一些,也不想总是窝在房中,是以经常撑着在院中走走。

她虽不能弯腰出力,但偶尔出来转一转,却也无碍。

梨莘已经恢复了课业,因落了将近二十日的进度,颇为勤勉。她还夸下海口,要赶紧学会了来帮夜心补上。

温廷见夜心已经逐渐能照顾自己了,是以也恢复了课业。与梨莘二人一头扎在课业中,只在傍晚时分来看夜心,敦促她喝药。

夜心这一天天白日里,瞧着日头东升西落,颇为难熬。

便也经常去阿檀的院子中,带着照顾照顾花木,也去他书架上翻书来看。

这一翻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书架上换了好些新的书,夜心上次来都不曾见过。有《上古坐骑史》,有《神界烹饪大全》,还有《论炒面与地瓜清蒸之旷古美味》……这种奇思妙想的书,是以也解了夜心不少无趣。

案上放了一精致锦盒,一打开才发现是药丸,锦盒内的纸条写着,“下月开始,每月服一颗即可。”

夜心数了数,一共十二颗,阿檀这是一年都不打算回来了么?

走出院门,同窗们俱在留云阁中,仙学难得如此空旷。

她踏上羊肠小道,天上低低掠过云朵,阳光甚好。

她今日精神好了些,心情也难得地从花画大赛的生死阴霾中转晴。

“你们几个快着些!务必全部送达通天紫宫!”甫璋监院正催促着六个师长,将沉甸甸的物什从万径阁中搬出来。

“太多了,监院,我们拿不下吧。”一师长为难。

的确,满满当当的摆了八个小筐,其中几个筐都被压弯了,足见里面的物什不轻。

“赶紧着吧,太匆忙了!这等几万年不见的喜事,其它各仙山都动起来了,我们仙学怎能像不听话的叶子,该掉前边儿,偏偏——落后?这些礼物都是这几日精挑细选出来的,小心着些,别弄丢了……快送过去吧!”甫璋监院的一双眼睛全在他的这八个装满礼物的筐内。

“紫虚神尊这婚期也太紧了,偏此刻又只有我们六个有空……”那师长虽嘟嘟囔囔,但还是笑道,“总归将贺礼送去,也算是心意了。走吧!”

几人清点礼物,抓紧置上飞马驾的车。

紫虚神尊的婚期?

夜心听得云里雾里。

那日沉秋拿到了紫虚神尊的苍穹刃,最后,自然是得偿所愿了吧。

“甫璋监院,”夜心见此情形,走上前打招呼,“差人手么?算我一个吧!”

“好啊!”

闻声,甫璋监院欣喜回过头来,见是夜心,连连摇头,“不行,你伤还不曾好……怎么能随意走动?你把这玩笑给我关喽!”

“无妨——”夜心连连摆手。

甫璋监院嘴角不自然抽动。

“监院,我这伤早快好了,天天闷在院中,都要起蘑菇了……而且紫虚神尊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想亲自对他道谢。”夜心拦住扭头要走的甫璋。

而且……也能顺便去打听打听阿檀的消息。

甫璋监院一时间竟默了一刻。

“不行!你的救命之恩——我们仙学已经在礼物中加了一倍,以示谢意。紫虚神尊救了你,也就是照拂了我们整个仙学;我等身为监院,自会替学子感激紫虚神尊的这份恩情。无需你额外再做什么……总之,你不许去!回去!”甫璋监院手一挥,不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转身进了万径阁。

夜心心下愁闷,眼见着那六个师长低头将小筐艰难地挪出门去。

夜心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了云门之外。

见四下无人,夜心低头匆匆行进。

她回到方才万径阁后的空地,直着上身艰难地蹲下,从矮树花木中捧起一枚锦盒——打开瞧了瞧。

“就知道甫璋监院不会放我出去……”夜心抖着肩膀嘿嘿一笑,立即换了副焦急不已的神色,捧起锦盒朝云门走去。

“站住!学子不得擅自外出!”云门处的守卫师兄甚是严厉凶悍。

“师兄,刚刚出去的六位师长,因匆忙赶去天宫给紫虚神尊送贺礼,却落了一套云烟墨……监院让赶紧追上他们送出去呢!”

夜心紧蹙眉心。

守卫打量了她手中的名贵云烟墨,脸色一白,“的确是甫璋监院珍藏的烟墨……”他略一思量,云门开了个小口子,“那快去吧!早些回来!”

夜心愉快点了个头,跨出了院门。

因着胸口的伤势,也不敢走得太快,便直着身子尽量去赶前面的师长。

天宫与仙学并不远,夜心倒走得艰难,足足走了一炷香才到。

南天门的守卫简单问了两句,虽有些狐疑:这羽林营送贺礼的队伍,怎还有个尾巴落得如此之远,却总算是放她进去了。

夜心搜寻着已经快遗忘的天宫大殿方位,与白日里眼前这些鳞次栉比的巍峨大殿一一对应。索性,天宫无论哪条纵横交错的小路,最终都能拐入天宫中心——昊天道上。

昊天道上人来人往,夜心捧着锦盒,听旁边的仙友交谈,方知大多来自下界仙乡,或者名山仙川。

每个人手上都拎着各式各样的礼物,但无一例外的是,礼物上都用红布盖着,大大的“喜”字印记,赫然醒目。

夜心随人群向昊天道东侧的一处翘起飞檐,甚是威严的殿宇而去。

高耸的“通天紫宫”匾额下,人进人出,摩肩擦踵。

一青年立在门口满头大汗地张罗,“蓬莱仙山红罗上神的贺礼,里边请——”

“鄱阳湖水候贺礼,里边请——您往院内走,直走便是。”

“……”

里里外外,似没几个人在招待。

虽客人礼物络绎不绝,但那青年却笑得甚是不自然。

“桃漆师兄,桃漆师兄……”园内奔出个少年,满面惊慌,“师父他老人家又吐血了,怕是不太好……你快去瞧瞧吧!”

桃漆脸色一沉,急得跺脚,“莳晨,快去看师父的药,好了就端进去!”他向着门内另一瘦猴样的青年一招手,“鹤玖,快去把柳蘸上神请来……”

那还在门内忙得团团转的鹤玖应声奔出,喘着粗气问,“桃漆师兄,为什么去请柳蘸上神,不是应该去请九天回春堂的济世仙翁吗?”

“师父吩咐过不让请济世仙翁,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他说不肯便是行不通!快去找柳蘸上神想办法。”桃漆急得满面通红。

旁边还有许多人正携着礼物,等待接引。

看来通天紫宫人手不够,似乎也未为成婚做好充足的准备。

夜心暗暗叹息,也不好意思此时一哄而上,便在人群之外,远远地排着。

未久,鹤玖拉着个青衣神仙,风尘仆仆地从昊天道那头赶来。

那人边走边喊,“鹤玖,我这袖子最是易起褶皱,若人人都似你这揪法,我便有穿不完的新衣了!”

“哎呀,时间急迫,劳驾您这受不得委屈的袖子再忍忍,马上到了!”鹤玖也是个实在人,手上丝毫不松,一拽便将那青衣身影瞬间拉入通天堂门内。

阿……柳?

他不是阿檀的朋友么?方才桃漆说的是去请一位上神……这位鹤玖请来的,竟是阿柳?

这是怎么回事?

夜心暗暗摇头,难道阿柳也是紫虚神尊的朋友?

轮到夜心时,桃漆一抹脸上的汗,恭敬行了一礼,“仙子从哪家仙府来?”

夜心回了一礼,小声上前道,“桃漆师兄,在下羽林营来的夜心。我们甫璋监院着我和另外六位师长一起送贺礼来。”

桃漆目光落在她双手捧着的锦盒上,点点头道,“贵学师长方才来过了,送的贺礼正在宫院内,劳仙子自己送进去。现下……人手不够,便不接引了,还请仙子见谅。”

“师兄无需客气,我自己进去就好。”夜心本想找他问问是否能见紫虚神尊,但他忙于接待,此时似乎不是一个好时机。

一进门,差点与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哪里来的小丫头!没长眼睛!吓了老夫一跳!”面前的人矮矮胖胖,却甚是有些官样。

“司礼监丞?”夜心下意识地叫了出来。

那还在扶着头上发冠的司礼监丞,闻言立即抬头,一双敏锐的眼睛打量她道,“姑娘不是天宫中人,怎会认得本官?难道姑娘……也参加了前阵子的花画大赛么?”

夜心霎时意识到失言。

这司礼监丞不仅藏宝物刁钻焉儿坏,眼神还这般毒辣……

“监丞大人,小仙是听方才门口的其它仙人说起,你正在宫院内呢……”

司礼监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暗自摇了摇头,“难道是仙学中的?那日进去的诸学子,大多有些印象,却似乎并无这丫头……”

夜心适时退下。

司礼监丞身旁,一小礼官满面愁容,跟在身后便走边抱怨。

“大人,陛下怎这般不讲道理?催促将神尊的婚期提前,天机道推算出最近的吉日是下月初二,如此留给咱们司礼监筹备也就不到十日。陛下还盯咱们要找到取走碧澜神笛的仙人,这两方重压齐下,真是教人头痛啊!咱们司礼监上上下下,早已苦不堪言,累得好几日未曾睡个好觉了。”

司礼监丞哼了哼鼻子,“小心你这张嘴!陛下让几时成亲就得几时!咱们听差办事,怎可抱怨?别说下月初二,就算是明日成亲,咱们司礼监该筹备的,一样都不能少……你方才是否登记了园子方位,房屋陈设?”

礼官惶恐翻了翻册子,“都记了呢,不敢怠慢。”

司礼监丞叹了口长气,“赶紧着吧,七日之后,这里都要换上一副红布喜样……神尊,唉……”

两人渐渐走远了。

夜心竟有些惆怅,紫虚神尊现下深陷在困局之中,好生可怜。

方才,听他宫中人方才来报,似乎还吐血了,恐怕身子不大好。

他似乎是在桃谷除魔时添了新伤,那日为了救沉秋和夜心,闯进大赛花画幻境,于山石轰塌,天地离析之际救出二人,恐怕修为耗损严重。

他这番模样,十日之后怎去做新郎?

通天紫宫的院子,果然恬静怡人。

外院满满当当地放满了各家仙人送来的贺礼。夜心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寻到了羽林仙学的八个筐,便将锦盒置入筐内。

一墙之隔,便是内园了。

夜心隐隐透过门口的竹林,瞧见了内园中红梅枝头浮动。

隐隐听来,内园中有人在小声啜泣。

冒昧进内园似乎有些不妥,但那啜泣声闻来甚是伤心无助。夜心一横心,便闪身进了内园。

竹林下树荫中,有少年正在一排药炉旁煎药,不时被药呛得咳嗽连连。

他满面泪水,啜泣看火。

这不是方才那位叫莳晨的少年么?

“莳晨?”夜心走了过去,“为何在此伤心?可是紫虚神尊有事?”

莳晨见她来,赶紧擦了眼泪,挂着泪痕甚有礼数一揖,“没……没什么,请问仙子姓名?怎会来这内园之中?”

夜心诚恳答道,“我受紫虚神尊救命之恩,今日难得有机会随师长们来天宫通天堂送贺礼,原想着能否入内当面谢过神尊的大恩。现下看来,今日恐怕机会渺茫,是以离去之前,想再等等。”

夜心从袖中递出帕子来塞给了莳晨,让他好擦擦脸上泪花。

莳晨伸着袖子擦了擦,“仙子不必挂怀,我师父仁义厚德,这四海宇内,他出手救过的人不胜其数,仙子确实没有必要当面拜谢。若仙子感念我师父恩德,日后行走仙界,明身正德,也如他一般去尽力照拂他人,师父说,这便是天下之福了。”

夜心颇为震动,“如此说来,紫虚神尊确是不求回报。我这般执着报恩,在他老人家看来倒是肤浅了许多。”看来紫虚神尊,似乎并不像师父说的那样,尽是道貌岸然之辈。

如若只是徒有其名之辈,他断然说不出这番——顾念世间,泽被苍生的话来。

莳晨闻言却又红了眼眶,“可是,师父他老家只顾着他人,却从不为自己着想。常常连命都不要,一身伤痛就罢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更是常事。而且他的眼疾,灼伤更甚了。连济世仙翁都没有办法,说他恐怕……药石难医。”

他的眼疾加重……夜心知道,便是因了那次花画大赛,救了沉秋与她。

心中涌出更多愧疚来。

他也常常一身伤么?有伤还如此拼命,这与阿檀倒是一样的执着性子。

“那神尊……神尊十日后的婚事可如何是好?”夜心忧心忡忡,“这般重伤未愈,如何能成亲?天帝陛下为何着急至此,不能再等神尊养好伤么?”

“小仙不知,昨日陛下亲自驾临通天紫宫,探望师父。师父也向陛下明了心志,说自己不想成婚,但是陛下一句——君无戏言——便挡了回来,将我师父申斥一通。”

紫虚神尊救下沉秋上仙,却也将自己推入深渊了……

“谁能来救我师父……”莳晨幽幽叹息,摇了摇头。

是啊,紫虚神尊救了那么多人,而此时身陷囹圄,又有谁能来拉他一把?

入神之际,却见莳晨熟练地将药沥了出来,倒入碗中。

“小仙要入内侍奉师父喝药了,他今日确实不便见客,仙子请回吧。”

夜心帮忙把剩下的其它药罐沥出药汁来,一起倒入碗内,将一排八碗药置于盘中,助他摆好。

“你一个人如何拿?”夜心于心不忍,“是否需要我帮你送到堂外?”

“多谢仙子,你肯在此,听小仙胡说抱怨……已经教小仙万分感激了。若是让驰风师兄听到,又该说我没出息,只知道哭鼻子了。”

驰风?师……兄?

莳晨是紫虚神尊的徒弟,那驰风……

莳晨拭去满面泪痕,挤出笑意来,一副明朗少年的模样。

“师父说过,自己脚下的路只能自己行,我这送药之路,不过数十步,总没有师父几万年独自行的路来的艰辛。仙子请便,小仙告退。”

说罢,他独自一人端着药穿过红梅林而去。

与莳晨说了这会子话,心中愈发沉重,倒不仅仅是胸口的伤又痛了,更是愧疚难安。

神尊不仅受了幻境反噬的伤,双眼还被漫天的烈炎灼伤,末了还替她挡下了沉秋的一记苍穹刃的刀伤。

那刀上还被玄臻施了毒药,虽那晚阴差阳错,与梨莘尽力除了些,但终究残留了不少。

夜心追悔莫及。

这一场花画大赛下来,夜心,欠紫虚神尊的,更多了。

红梅林后,隐隐可见莳晨进入内堂,距离不过数百步的样子。恩人紫虚神尊就在其内,此刻恐怕正在与伤痛相搏。

青衣身影与鹤玖从内堂中跨了出来。

“上神,我师父也喝了药,您也替他催愈伤口,怎还是无法好转呢?”

阿柳阖紧了扇子在手掌心里闷闷敲了敲,不住摇头叹息,“你师父外伤深重,心结又深,再这样下去,十日后,你们抬着他与沉秋成亲吧!”

鹤玖已经泪流满面,“抬?这可不行……师父他……他心结是什么?如何才能解?师父不会丢下我们而去吧?”

阿柳烦躁地一开扇子,负于身后,扇得后背长发暴躁地飞扬不息。

“这沉秋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今世追得这样紧,好端端的紫虚教她往死里推……”末了,他又停下道,“若是她来照顾紫虚,或许会好些;但是她又来不得,紫虚也不会让她来……哎,甚烦!烦甚!”

阿柳绕来绕去,将自己都绕得焦躁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鹤玖顾不得擦泪,追了上去,“上神,上神,你说的她是谁啊?不会是沉秋那厮吧?我虽不喜她做我师母,若她能照顾师父,我这就去请——”

还没说完,便被阿柳转过身来挥着扇子在头上轻轻敲了记,“紫虚要是还醒着,也能被你这傻徒弟气得再晕过去!自然不是沉秋了……”

二人边说边走出了内园。

夜心躲在竹林后,他们也没有发现。

夜心忽然大胆地生出一个念头!

心念一动,竹林后走出一个青衣上神,手执着纸扇,好不风流。

夜心幻化成阿柳的模样,向着内堂的路又折返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