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我不疼,倒是很有宁域白幼时的风范。

因此也很轻易的唤回了些徐清焰还当他是徒弟时的记忆,看了眼其肩头皮肉翻卷、正泊泊冒着鲜红的血洞,暗道怎么可能不疼呢。

宁域白只是惯常能忍疼,却并非痛觉缺失。

抬手叫过在旁边候着的小弟子,替他治伤。

场面一时有些血腥难看。

宁域白私闯禁地被罚了五十鞭子,全落在背后。

领了罚后并未好好疗伤休养、甚至连伤口都没来得及处理,只匆匆换了件衣服便去了天堑峰寻徐清焰,跟洛岐动手时伤口撕裂大半。

此刻皮肉伤口皆狰狞可怖的翻卷着,血痂半干不干的黏着衣裳。

撕都撕不下来,只能拿热水浸软后往下脱。

勉强止血的伤口被热水泡过,血迹顺着沾水的帕子流了满身遍地,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的骇人,小弟子在拿帕子替他擦拭清理伤口时手都抖的。

面色惨白,满脸冷汗顺着脸颊簌簌往下流的。

生怕自己不小心下手重了,就能将面前这伤痕累累的躯体戳碎。

青鸟趴在他肩头看得津津有味,拿尾羽轻轻扫过徐清焰脸颊,“他因为你才受这般重的伤,我以为你会亲自动手替他处理伤口的。”

徐清焰轻笑了声,“因为我?”

拿手没受伤的左手撑着脸颊,姿态悠闲的往后靠向椅背,或许宁域白下后山境地、前往天堑峰是真因为担心他,在深渊中也的确是宁域白替他解了危机,将他从毕方的巨斧下救了出来。

可是……

他低低的道,“也并不是我让他如此做的呀。”

青鸟顿时语塞,“所以你还是不肯原谅他么?”

“原谅……什么才能叫做原谅呢。”

徐清焰垂下冷淡的眉眼,声音极低的问道。

余光瞧见宁域白安静坐在那、整个人如同座冰雪山石捏出的雕像,任由小弟子将其背后肩头的伤口尽数拿热水浸透,清洗干净后抖上雪白药粉。

除却药粉接触伤口时,身体不受控制的微颤。

其余时候皆面无表情的稳坐如山,似乎伤口将将止血便被重新撕裂的剧痛,对其而言不值一提,这人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不仅性子冷淡,连面对疼痛和别人的示好时也都是淡淡的。

好像没什么东西能被他郑重放在心上似的。

“所谓原谅的前提,是我心怀怨恨。”

但他心里并不恨宁域白,。

他只是……曾经对这个徒弟的满腔热血和期许都被消磨净了。

因此形同陌路,相见无言。

他师父就曾夸宁域白是天生道心,极合适修道。

对宁域白的评价比对他还要高得多,说若他们此方仙道若有人能突破壁垒,成功渡劫飞升,那此人必定非宁域白莫属,徐清焰以前是不怎么信的。的

只是经过许多事后回头再看时。

宁域白确实跟他们常人不同,感情极为淡漠。

目下无尘,心头无人。

——除了个白潇潇,莫名其妙就跟宁域白走近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只能归结于剧情的力量。

认定两人是天生一对、地造的一双。

如此冷若冰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今日却先是因担心他私下后山禁地,被罚挨了五十鞭子,再是替他着想不敢在对战中对洛岐下死手,被迫承受了本可以避免的一剑。

光看今日宁域白所作所为,算对他好到了极致。

若没那些往事。

他本该受宠若惊,满怀欣喜的。

可惜那些往事却是不能随意抹掉的。

不仅不能抹掉,他还记忆尤其深刻。

害得如今他便是亲眼瞧着宁域白为他解困,为他受伤,他心里竟也掀不起丝毫波澜,既不想知道宁域白为何会突然对他转变了态度,也并不为宁域白突然对他好感到高兴、生出些苦尽甘来的欣慰。

徐清焰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暗道若不是他能感受到这里在跳动,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的心早死了呢。

青鸟见他动作,有些心疼,“徐清焰……”

徐清焰轻轻摇头,“没事。”

他从云间跌落泥地,从生机勃勃到心如死灰。

期间经历了许多的曲折离奇、难以描述的重大变故,并非都是因为宁域白……宁域白对他的冷淡和视而不见,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根稻草,或许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罪恶。

但骆驼终究是被压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想要重新活过来却是不能。

外面山风轻打着卷儿呼啸而过。

隐藏在云层中的月光稀薄,从树枝窗户口折射进房间内后,更显得光线十分的昏暗,给他们彼此的脸庞眉宇间染上了层淡淡的阴郁暗色。

伴随着浓郁血腥味道,隐有几分迫人的压抑感。

一如此时的徐清焰,心里压着太多的事儿。

即便摆出再悠闲的姿势,也缓解不掉胸口沉闷。

宁域白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独那小弟子年龄小,尚且是天真无邪的年龄,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波涛暗涌,很快替宁域白处理完伤势,擦掉额头直冒的冷汗,见屋内光线昏暗、都快瞧不见周遭物件了。

拍着脑门“哎唷”了声。

“糟糕,我竟忘记点灯了!难怪我总觉得周遭暗沉沉的。”

动作利索的将药瓶收好,小跑着要去点灯。

他年龄虽小,动作却是伶俐,做事手脚也麻利得很,很快便跑来跑去的将周遭的灯点了起来。

徐清焰房间里的灯并非普通蜡烛,而是几盏黄铜铸就的美人灯。

浸在灯油里的捻子颇长,点然后如同朵小而亮的小月亮,交相辉映着,很快便将整个房间瞬间照亮如白昼,轻易便将周遭的阴沉黑暗驱散了干净。

徐清焰眼前一亮,心情也跟着舒展了许多。

忍不住面前燃着的油灯望了过去,甚至还想伸手去碰下那小月亮似的烛火,只是手还伸到那火焰上,就被只泛着冰凉温度的手拦住了。

宁域白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跟前,眉眼间盈着浅浅的不赞同,“师父。”

徐清焰略笑了下,将手收了回来。

见宁域白还搁他面前站着不动,略抬头看向门口,“夜深了,你身上还有伤,吃两颗复元丹早点去休息吧。”

宁域白并未依言离开。

就那么站着,影子在地面拖出极长的黝黑。

两人一站一坐的僵持了片刻,终是徐清焰不愿继续耗着,看着宁域白问道,“算了,你还有什么事,说罢。”

宁域白抿紧因失血泛白的嘴唇。

眸中闪过些许复杂情绪,犹如春日里高山积雪融化后,不声不响下潜至岩石裂缝里的冰凉暗流,连开口时的声音都染了些许冰凉晦涩。

“师父是何时知晓此地是鬼蜮,而并非真正桃源峰的。”

徐清焰神色冷淡,“你问这个做什么。”

宁域白抿紧嘴唇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拿冰凉执拗的眼神盯着他看,大有他不回答、便不罢休离开的架势。

徐清焰轻笑了下,“宁域白,我当真是不习惯你这样看我。”

总觉得宁域白看他的眼神要更冷,更硬些。

宁域白的眼神闪动了下,微微错开了些。

再开口时语气比刚刚更冰凉低沉,“师父其实从一开始便知道的,对么?”知道这里是鬼蜮,却不肯积极的寻找关窍所在、破开鬼蜮出去的方法。

“师父……”宁域白低低喊了他声,语气凝噎。

似是蕴含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在里头,“你明知道这里是鬼蜮而非现实,却仍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不愿意离开,为什么。”

徐清焰略笑了下,“你猜。”

其实宁域白说的不错,他进鬼蜮后并未失却记忆,心里清楚的知道桃源峰早在两百年前被毁了个干净,知晓此地并非真正的忘情宗、并非他所熟悉的桃源峰。

他也确实……没想过要找到鬼蜮的关窍所在。

他不想出去。

至于为什么。

这似乎并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徐清焰伸手拎起旁边的茶壶,替自己倒了杯温柔茶水,端在手里递到宁域白面前,“你看这杯茶,能看得出来什么?”

宁域白低头看去,茶杯是个极普通的白瓷杯,里头盛着八分满的褐色茶水,飘着些许袅袅的热气,再怎么仔细看也不过是杯极普通的茶水,并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地方。

沉默着摇摇头,“只是杯普通的茶水。”

徐清焰也没期待他的答案。

端着茶杯凑到唇边,浅浅的抿了口,茶叶微苦回甘的滋味在唇舌间泛开,舒畅的令他忍不住微微叹息,也愿意跟宁域白多啰嗦两句。

“这茶叶是我最喜欢的云顶银针,是我师父特意从蓬莱山给我摘了带回来的,茶水是咱们忘情宗山涧底下的冷泉雪水,是师兄关照了门下小弟子每日拎了给我送来的。”

“这茶杯……”

他轻轻的举了下手中瓷杯,杯壁清薄透亮。

映着明亮灯光隐隐能瞧见杯壁内绘着的两只游鱼,在微褐茶水的浸泡中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是前年怀英出去降妖时恰巧遇见炉御瓷开炉,见这套瓷器里头绘着的鱼儿可爱。”

“觉得我会喜欢、专程带了回来送我的。”

徐清焰刚开始还觉得这鬼蜮粗糙,极易被勘破。

但后来他却不这般认为了。

勘破是一回事,愿意离开却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他。

明知此地乃是鬼蜮,却仍旧是不愿意离去,他为什么要着急离开此地呢——这里有他最疼他的师父,有对他悉心照料的师兄,有愿意亲近尊敬他的徒弟。

有他所有的美好时光,以及他想要留住的人。

他甚至能在半年后阻止他师兄独自前往深渊。

如此便能避免其被鬼王拖进封印的结局,只要他师兄不被拖进封印、生死不知,他师父后继有人,就不用为了要守忘情宗错失飞升的机会。

怀英也不用因着想弄清自己身世、和他师兄的去向,竟不顾忘情宗的严苛禁令去擅动后山封印,被他二师兄罚废去修为筋骨逐出忘情宗。

自然也不会因不服责罚,直接叛下忘情宗去。

最后在被执法堂追杀时堕进血魔池,身化鬼王、神智恍惚之际杀尽了赤野城,从此再无回头路,只能被他二师兄凝聚仙盟的力量要对其诛杀,最后被封印在无边渡口数百年。

他也不会因为答应了师兄要保全忘情宗名声,以及怀英身负鬼族血脉的身世,而背负上“因嫉妒徒弟天资,妄图掠夺其灵根气运而残害徒弟”罪名。

往后所有无穷无尽的苦难,他都能尽数避开。

这才是鬼蜮真正可怕的地方。

它能给他另一种选择,另一种不同的人生。

孰真孰假,真有那么重要么。

见他如此情态,宁域白眼神微动。

衣袂翻动着往前靠了半步,猛地抓紧他端着茶杯的细瘦手腕,眉眼冷凝的沉声道,“这些都是归于幻化,你分明都知道是假的,为何还想要留在这里!”

徐清焰轻轻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慢条斯理的端着茶碗喝了口,神态从容的反问道,“我不留在这里,能去哪?再回忘情宗继续遭人白眼冷待,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死皮赖脸、心肠狠毒么?”

他在宁域白飘着微微惊愕愧疚的眼神中略笑了下,看似是副眉眼弯弯的愉快模样,眼角眉梢却染了些许挥之不去轻薄无奈。

“宁域白……”

“你觉得外面还有什么值得我出去的东西么。”

没有。

他曾经珍视的一切,都早就被毁于一旦了。

宁域白抿紧嘴唇,眼神暗了两分。

徐清焰并未在意他的反应,只是低低的笑着,继续问了他句,“我想留在能让自己欢喜舒适的地方,看着自己喜欢的风景、跟自己亲近的人相处,有错么。”

没有。

宁域白沉了眉眼。

为他对外面境况的失望和不喜。

但宁域白却不愿让他留下。

这里是鬼蜮。

若徐清焰的魂魄执意要待在这,那不仅留在外面的躯壳会逐渐丧失生机,就连他的魂魄也会逐渐跟鬼蜮同化、被鬼蜮当做养料吞噬殆尽。

自此人间冥府,天上底下再寻不到个徐清焰。

——这简直是令宁域白最为害怕恐惧的事!

他连让徐清焰进轮回、转世为人都不愿。

宁愿祭出拿心头血燃着魂灯这等禁术、日日遭受极刑疼痛,也要保其魂魄清醒,以求让徐清焰有死而复生的机会。

他怎么可能让徐清焰留在鬼蜮里!

绝不可能。

宁域白微微变了脸色,沉声道,“师父,你不能留在鬼蜮里!”

他急切的,甚至有些抓不住重点的诉说着。

“只要你愿意跟我出去,不论是你所喜欢的茶叶、泉水、茶杯,或者其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想要,我都能给你寻来,便是走遍天涯害己、将仙盟翻个底朝天,我总能找到你想要的!”

“我不会再让你陷进之前那般艰难险地。”

“师父,我会当个好徒弟的,当个最听话的好徒弟。”

“只要你别再说要留在鬼蜮里这种话来吓我。”

“算我求你了,师父。”

宁域白很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

他是徐清焰看着长大的,自觉对他了解颇深。

却是未曾见过宁域白因心生恐惧、惊慌失态的时候,见他说这番话时虽面无表情,眼里却闪动着轻微的、浅淡的惊愕和坚定,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于是他就真的笑出了生来。

笑声被宁域白听见,面色顿时有些难看,“你不信我。”

倒也不是不信。

宁域白这人向来性子冷淡,说话的时候极少。

却是不屑说谎给个假承诺的,但凡其说出口的话必定能兑现,只是……徐清焰微仰着头看他,唇畔的淡淡笑意不达眼底。

低声问道,“宁域白,你给的,我就得要么?”

“何况你以为我缺的是那些东西么,曾经的你是我最放在心上的徒弟,但现在……”他轻轻的笑着,眉眼间浮起细碎的冰霜。

“你对我而言,不值得一提。”

我信你所说的话,但你的承诺对我毫无吸引力。

这话显然比单纯一句“不信”更为伤人,宁域白的眼神略闪了闪,清浅如冰雪的眼里渗进去些破碎,似是被徐清焰的这句话所伤。

说这话的人却并不在乎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也不愿意再跟他再多费口舌,重新将注满水的茶杯端了起来,神色冷淡的看了眼门口,“出去。”

宁域白没动。

仍旧安静的站在原地,满覆冰雪的眼神变得晦涩难辨,显露出两分挣扎来,在徐清焰等的不耐烦、再次开口赶人前,哑着嗓子沉声问道。

“师父觉得我不够份量,那……”

他沉默了片刻,似是极不愿将后面的话说出。

却碍于想将徐清焰劝李鬼蜮的缘故,不得不说,以至于落到徐清焰耳中时,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李观棋呢。”

徐清焰略愣,“嗯?”

有些诧异他为何会提到李观棋。

宁域白也不想提。

那个年龄明明比他还要小些,却颇为棘手难缠的音修,当年他们在忘情宗交手时,李观棋看他的眼神就令他感到极为厌恶。

而且最后分明是他赢了。

还赢得毫无悬念!

就连被李观棋仔细护在怀里、视若珍宝的那把琵琶,也被他的剑气尽数绞碎了五弦,李观棋拿染血的手指撑着那些琵琶弦时,看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那种冷清的、似乎能将一切看透的犀利眼神。

以及李观棋那句“你迟早会后悔”,成了他修无情剑道时的阴影梦魇,他足足费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勉强将李观棋带给他影响逐渐消弭。

——他曾以为这种阴影已经完全被消除了。

从不曾想到,有一天这句话竟会成为他的心魔!

是的,他后悔了。

就在他师父倒在他面前的那瞬间,他便后悔了。

自此心魔渐生,日渐明晰庞大,修为进境不稳不说,就连他自认早已经淬炼成功、固若巍峨高山的无情剑心,也不知道何时生了裂纹、隐隐有了要碎的迹象。

在这之前,他从未意识到师父对他竟如此重要。

他不顾一切的点魂灯,不顾一切的跟着他师父被卷起鬼蜮,为的就是能让他师父魂魄安稳,以求他师父能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如果可能,他希望他师父能原谅他。

如果可能,他希望他师父能重获新生。

如果可能,他希望这些都是因为他,而并非那个曾经败于他手中的李观棋!

可惜他没有选择。

在他将李观棋三字说出口,看着他师父微微亮起的眼神时,宁域白是如此清晰而绝望的意识到,他师父在看向他时,眼里是没有光的。

或许曾经有过,在他师父还当他是徒弟时。

只是那种温和的、犹如星河坠落般璀璨细碎的光在落到他身上时,他并未过多留意、甚至不屑一顾,待那道光望向别人的时候。

宁域白伸手捂了下胸口。

很痛,比他背后、肩头的伤口都要痛得多。

多很多倍,甚至是连他都不能忍受的疼痛。

徐清焰端着茶杯喝茶,见他呆立在原地不动,只有面色不断变换着,情绪复杂难辨,也懒得花费过多的精力去分辨,径直站起来往的内侧走。

脚步刚动,背后便响起宁域白的声音。

低哑的叙述着当年往事,“当源峰被毁后,生于峰顶的落仙桃仅剩半死不活的两只,被你移栽至伍尧罚你闭关的洞府门口,后来你被罚剑池寒潭磨剑后,那两支落仙桃日渐枯萎、生机渐失,但最后并未枯萎……”

“……都被李观棋带走了。”

徐清焰点头,“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知晓此事。”宁域白轻声道。

他也知道那两支落仙桃最终是被李观棋救活了,如今被他师父融作了花魂,正烂漫且肆意的盛放在他背后,一如既往的似粉霞流动,美不胜收。

人面桃花,两者都是美到了极致。

宁域白看着眼前的漫天粉色,继续说道,“师父只知晓那两支落仙桃落到了李观棋手里,可知晓李观棋拿什么换了他们去?”

“落仙桃可是师祖自仙界折回来的半根仙枝所化,遍寻满仙道恐怕也只能寻得这么一棵,便是损了根基只剩下两支破损枯萎的残枝,也是凝聚了些许仙气在的,师父莫不会以为李观棋能随随便便带走吧。”

当然不可能。

忘情宗的仙枝,便是折了损了。

枯死也要死在他们忘情宗,怎么可能被允许轻易带离忘情宗,徐清焰冷了眉眼,转头看向宁域白,“你们要了他拿什么来换?”

不是他们。

当李观棋自泥土里刨出那两根桃枝,说要带它们去更合适生长的地方时,他也不知为何,竟想到了徐清焰曾蹲在枯死的桃枝前,颇为苦恼跟他抱怨忘情宗山高苦寒,不合适桃树生长开花的场景。

鬼使神差的点头点,答应让李观棋带走落仙桃。

可惜忘情宗并不是他的忘情宗。

落仙桃也并非他的落仙桃。

最终是身为宗主的伍尧跟各峰峰主商议过后,决定要李观棋拿深海魔蛟的内丹来换,这内丹乃是炼制化婴丹的重要材料,丹峰峰主答应收到魔蛟内丹炼出化婴丹后,给各峰都赠上一枚。

因此各峰对这条件都极为满意,皆大欢喜。

只是苦了去猎杀深海魔蛟取内丹的李观棋。

据说是受伤颇重,差点没能回来。

那究竟是伤重到何等程度呢,李观棋自东海满身是血被抬回揽月城后,足足养了两年的伤,上他们忘情宗取落仙桃时仍脸色雪白,身形瘦削,整个人裹着厚实的皮毛披风里。

一副不能受不得风雪侵袭的病弱美人模样。

徐清焰垂了眉眼,遮住眼中剧烈翻滚的情绪。

李观棋。

李观棋。

李观棋……

三个字在唇舌间缠绕往复许久,迫使他鼻尖心里跟着酸涩一片,最后化作声悄然无息的喟叹,你为什么能待我如此之好呢。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将复杂心绪压了下去。

也不动作,就那么背对着宁域白站着,语气很轻,轻的辨不出其中情绪,“那一炉丹,成了几颗,最后都落在了谁手里?”

“共炼出来八颗。”

宁域白并不打算瞒他,说着报出五个靠化婴丹进阶元婴的人名字来,果然是涵盖了他们忘情宗的各峰弟子,其中令徐清焰不敢相信、甚至心生愤怒的是……

“为何伍尧会在这几人之中!”

那可是能增加成婴几率的化婴丹呢。

跟能靠高价灵石悬赏的极地冰熊皮不同,是举着灵石矿脉都买不到、逼得李观棋冒险去猎杀魔蛟取内丹,最终才能炼制出来的好东西,竟然就被用两根半死不活的桃枝换了去。

忘情宗果然是好厉害的的算计筹谋。

当年即便是他筋脉根骨被废,在忘情宗苟延残喘,甚至最后沦落到以玲珑草为食的地步,内门那些人皆对他的困境冷眼旁观、视而不见。

徐清焰也并未滋生过什么怨恨情绪。

毕竟他跟他们并未有什么过多深厚的交情。

他们帮他,他会感到高兴并且铭记于心来,他们不帮他,那也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天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似的,有容易心软的毛病。

但现在宁域白却来告诉他。

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五个元婴,是靠着卖他的落仙桃换来了化婴丹!他们趁着他被罚去剑池寒潭时,不动声色的将他的灵植卖了个绝顶的好价钱、拿李观棋的血肉去换了那颗魔蛟内丹。

从而获得了自金丹进阶元婴的密匙。

却没有哪怕一个……

将这件事告知他,或暗中出手照拂他些许。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这其中,还包括了他的师侄伍尧。

徐清焰冷笑了声,“真是有意思,我在忘情宗修炼这么多年,竟不知道那巍峨高山之上、风雪流云之间,竟有这么多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这次是动了真怒。

眼眶都被气红了,单薄的胸口不停起伏着。

宁域白想要的便是这种效果,不论是牵挂也好,还是憎恶也罢,只要能让徐清焰重新然起活下去的动力,他是不介意那些人被他师父记恨上的。

他们欠了他师父的,迟早要还。

也包括他。

气归气,徐清焰很快便缓过神来。

神色冷淡的回头望了眼宁域白,语气已经极为不客气,“滚出去。”那满忘情宗里最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里,宁域白至少能排到前三。

他现在是只看着就觉得眼睛疼得厉害。

宁域白看着他,眼里浮现起些许清浅笑意。

气得徐清焰只想随手捞起方砚台朝他扔过去,沉着脸问道,“你笑什么。”

宁域白眼角的笑意越深了些,“见师父有力气跟我生气,就高兴。”只要徐清焰别受鬼蜮影响,心志消沉、存了留在鬼蜮里的心思,便是他师父再恨他些。

恨不得要杀了他……都行。

徐清焰冷笑,“滚出去,别逼我动手。”

见目的达成大半,宁域白也不敢再惹他生气。

低头应了声,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等到了门口时,回头瞧见他半隐在阴影里的侧脸,心里突然生了些不确定来,低声喊他,“师父……”

徐清焰正心头火起,语带寒霜,“还不滚?!”

宁域白安静的看了他片刻,眼里带了些许愧疚,“其实,当年你被派遣去外外门后,李观棋曾派人送过好几次信和东西给你,只不过被你当做是孔雀从妖族送过来的,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扔掉了。”

徐清焰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

他从未见到过李观棋送来的信和东西!

孔雀倒确实送过他好几次东西。

只是他当时心里恨极了孔雀,也是怕那些东西能要了他的命,却是不敢碰的,只让送东西的人原封原样带了回去。

宁域白见他皱眉,知道他心中疑惑。

干脆利索的替他解了疑惑,“揽月城何等豪富,李观棋送过来的东西皆价值不菲,成箱装的灵石和各种顶级材料,内外门眼红的可不知一两个,他们使计让你误以为那是孔雀所赠,待你扔出去后便能据为己有。”

“还有人专程伪造你的字迹,跟揽月城通信,以你刚出剑池寒潭、在里面磨炼出了剑意,需要进剑冢闭关六十年为由,跟李观棋定了个六十年的君子之约。”

“不然以李观棋待你的心思和手段,怕是早已经等不及上忘情宗见你,怎么可能等到你在结契大典上出事……”

“师父,有人因着个假的君子之约,等了数十年,最后却等到了你的死讯。”宁域白面色平静的看他。

“你真的忍心让他等不到你赴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