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呼吸的溺窒,直到沉入海渊深处,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云珞诧异的脸……

来不及辨别自己是到了哪里,云珞先被那弥天的大火镇住了。此方的火势之猛烈,是盛到火光冲天,又炽到焮天铄地,凶猛得几近使人难以睁眼。

周遭的景物都被熊熊的火光所掩埋,再怎么努力眯着眼睛都视不清这里的房梁建筑,也没有望见有活动的人影。

云珞肤上没有感受到烈火的炽烫,试着将手指靠近身围的火束,果然还是幻出来的场景,她并不会被这些火焰灼伤,于是依着直观向前处跑了上去。

全是烧窜的火苗,到处都是那么猛烈的大火,所有的轩楼构筑统统都映在亮红的火光中,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云珞见这情境,不禁地觉得心惊肉跳。

她半生中唯与烈火相缘的一次便是十年前离开吴宫的那一天,但那种烧物的程度与现在所见是截然不同的。此刻目中映着的火光,是屠生之火、绝灭之火,是要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烧干毁尽的势头。

这也不是吴国曾经的王宫,不属她记忆中的任何一幕,所以这当是痛情海给她臆造出的假境。

紧念此,云珞忍不住冲进其中一间冒着猛火的屋室,她要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她要看看里面是否有人。

不过片晌,她就倒退着步面色虚白地返跑了出来,继而再次跑向临旁的一家房户。接着是另一家、又一家、下一家,可是都是一样的结果。

云珞茫然地退至炀炀火道中,原来这就是所谓痛情么。

每一家、每一户里都横着血肉模糊且正在被烧灼的尸体,被砍死、被刺死、被捅死、被凌虐死,最后被一把火焚没。每一家都有,为她展示了一副屠城后焚尸的场景,这就是痛情么?

可笑的是云珞清楚这是幻面,却仍心生痛闷,甚至要觉得这不是幻景。这未晓是全然自幻的空境,还是真实的哪一国灭国时的惨烈场面,然而乱世中诸国战伐不断,胜王败寇,这显示代表的不是百年中哪一个败国的下场,是古往今来的战争中,始终在经受着这样残酷践踏的万民。

云珞强忍着不适,还是向前处在走去。直觉痛情海的想给她看到的情景绝不止于此,在后,一定还有其他。

继续步去不久,云珞看见了城墙。

云珞想知道是哪一国的城墙,但是城头上的名牌肯定早被烧断掉落了,无法再窥到字痕。这处的烈火,竟是要比城中任何一处烧得还要凶猛。

云珞再向之行了些距,忽然发现城墙正中往下几寸的位置像是吊了什么东西在烧,连忙再跑近去看那是什么。

旋即她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疼恶得想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云珞一只手捂住口,另一只手紧捂腹部,整具身体里泛起的异样让她颤抖着双腿摊跪了下去。

挂在墙头被大火炽烧的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啊。

不知道他是死后被吊起来烧还是被活生生烧死的,然而他的整身已然被烈火烤熟,不但面目全非,火苗烈的地方,甚至已经把他的肤体烧成了焦炭一样的颜色。

云珞坐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嘴,她紧闭着眼睛,而那些跳动的火焰和恐怖的人面不停闪现在她的脑海里,甚至还有幻念出的一张张他们临死前的扭曲脸孔。她未觉自己流了泪,只此生都不想再看见那副场景一眼。

烈火、焚烧、疤痕、鬼宗、小鬼,她已经知道这是哪里,而被吊在城楼上的孩子是谁了。可是她的心缘何会痛得那样剧。

狂潮将慕凌打翻,席卷着风浪将他整个人扑袭入海漩中,唯剩下咆哮着嘶鸣着的怒涛声,而他只是感觉得到沁凉的海水,与死一样的空寂。

在深海漩涡中倒悬了不知多久,慕凌感受压着他的一股力量消失了,空间停止转动,他张开眼睛,看见了巍峨的宫墙。

宫墙的饰色是他记忆中的刚搬出冷殿的那一年,他立身遥望连绵的砖瓦和没有尽头的长道,蓦然间想到什么,他神色微变,提步就往一个方向着急跑去。

朔风划过他的脸颊,虽处幻境中感触不到其刺骨,但慕凌仿佛已知这是冬天,已知这会是何等凛冽的严风。

当他在这条空索的窄巷上疾奔时,天空忽然落下了飘絮一样的白雪,他的脚步顿了顿,仰头去望那雪。纷飞的雪,盘旋的雪,他却苦楚地笑了笑,已经明白会再见到什么,但他仍往前走。

他顺着这条走过千百次的道路,回到了在这座王宫中曾宿过三年的宫殿。他踏进无人看守的寝宫,在那扇门前看见了幻先生,和攥着幻先生流泪的他自己。

慕凌恍然且怔然,原来这次不是以身入境,是持旁观者的角度,再望一次么。

他走近,听他们讲的话。景面中的慕凌是竭尽全力而又无能为力后的无助模样,被他紧拉住手臂的幻先生眉头深锁,他从袖中拿出纸单,吩咐慕凌去找来这些医药。慕凌抹了涕泪向幻先生垂首,揣起纸页匆匆忙忙跑出去了,而幻先生兀自叹息关上了房门。

他随幻入内室,见到了病榻上他的姊姊。

慕凌心室一紧,他记得那回到年底的时候婵影就不许他进屋去见她了,他知道是因为姊姊觉得自己的容颜被病魔折磨得凋去了,不愿让他见到她的样子。他为不加重姊姊心中的苦,真的没有进门,可他没有想到会悴怜到这个地步。

婵影见幻回来了,颤巍抬起手想去唤他,而幻看见婵影伸手,亦连忙地跑上前去接了她的手。

婵影的脸色青白,泛灰,还有浮肿的形态,她适才喝下半碗野参汤,这时有了说话的力气。她拿一只手抓着幻的手臂,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气若游丝地道:“幻先生,求你……救救我。”

幻额上全是汗,不敢去扶婵影的手,只能手慌脚乱地保证道:“公主安心,臣会尽力,臣必会尽全力。”

慕凌忍着鼻酸跪到婵影床前,想为她拂被汗水打湿的发缕。婵影说完那句,回眸空洞地望着上方帘帐,尤像自顾地喃喃道:“我不能死。”

幻在旁一手翻册一手研药,没听清婵影说的话,忙跑回来问道:“公主说什么?”

婵影艰难地偏头,对幻说:“幻先生,我不能死,我弟弟只有一个亲人了,我不能死……”

跪在她床头的慕凌猝不及防就掉下两颗泪,他视线瞬间变得朦胧,痛楚地望着他病骨支离的阿姊。

他不忍地扭头拭泪,又听见他的姊姊说:“我知晓阿凌走的很难,我知道那些人……都待他不好。我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在这个世上举目却无亲……我什么苦都可以吃、多少痛都可以忍,可就是不能让他一个人承受这些。我要活下来,只有我活着,我弟弟才可以撑下去……幻先生,拜托您,一定让我再活些时候。”

幻骤时心如刀锉,半张着口,没控制住在婵影面前落了眼泪,而婵影再次闭了目。

时光里的慕凌呆怔着滚泪的双目,他从来,他从来都没有听过姊姊的这些话。

窗外雪簌簌地落,他的整个世界灰蒙蒙的。

云珞陷在火海中,不知为何眼前始终映照着那个城楼上的孩子,不知为何竟觉得那般的难以去面对他。心头窒紧得怪异,正当她预备再次抬首时,空间又次发生了变转。

剧烈的地动山摇,云珞眼看着高耸的城墙朝她塌下来。霎时间海沸山裂,震击的声响极大,晃动也尤其厉害,更如同是虚境遭受了外部的攻击。

未及深辨,云珞很快掉到了另一个幻景中。

地面存着余震,云珞小心翼翼站起来,环视四围,发现这次是身在座陌生的王宫中,她就落在了王宫宫门口,旁周有许多执锐戍守的官兵,墙围是分轮巡查的卫兵。

同时间慕凌扶着晃动的墙壁站起,猝然的时空转换,他本以为会去到另外的位置,但是睁眼一看,竟然还是身在楚国的王宫内。

他细辨此时的环境,觉得这回所在幻境时间像是还要早几年的时候。他降在王宫的午门之后,为何会是这里?

下一刻,他听见了纷杂、狂乱的疾步声和兵甲摩撞的强声。

慕凌转首去看,在那瞬间心脏停止了跳动。

云珞觅着声响回头,见到了数众持着刀箭围剿上来的金甲卫。而最前首身在被追围位置的,居然只是一个并无兵甲的男人。

他原先是抱着一个人飞驰快行,临到午门前,他落下步变成了缓步行走。追捕他的金甲卫也变为弓步紧跟,但是形势反更紧逼,是绝不会放他们活着离开的严势。

他怀中环抱一个桃夭粉衫的女子,女子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两手环搂着他的项颈,并瞧不见脸。而男子仿佛举步维艰,他迈下的每一步看起来都那样沉重。

云珞上看向他的面目,不由地叹吸了一口气,这个人染血的容貌竟是那般的美如冠玉、俊朗无暇,令人不可忽视。若非要评论高低,云珞所见过的万万人中,唯有这个人可能压过慕凌与君琛一头。

他抱着女子一步一步的走向午门,守宫门的侍卫见这阵仗,初始是被震惊到的神情,他们纷纷谨慎地围拢,但是没有拔刀。于是包围圈里的两个人更是处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云珞觉得午门前的守卫们表情都很奇怪,但还不知是因为什么。随着两人的走近,云珞惊诧地发现,那女子居然是中了支箭的,此时箭尾被拔去,箭头仍深陷在她肩内。然而再细细察望,她衣襟上渗出的血竟然是搀着乌色的红,云珞心上升起一阵难言的凄凉。

在午门前被那众守卫阻住,男人脸上一条血痕,抱着女子回了身。金甲卫开道,中央走出一人,顶冠冕着玄金的一人。

这是位君主。云珞心道,只有君王才能有这样的打扮。

慕凌遥遥地站在男人对面,浑身都是被冰碴打过之后的萧索寒凉。他当年是站在男人身前,始终没有去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而如今,他在男人的对处望着他。

不能太远,也不敢太近。太近,他会惧怕男人眼中的情绪。

同边的君王说了什么话,都只在慕凌耳边形成了凌冽的风声。他迢看着那个男人,看他眼中由对这个君王的最后一点祈求,转到难以置信,最后成为那样绝望的死水。

可是他怀里的女子撑不住了,她呕出一口漆红的血,就湿在男人的心口。

悲意隔着空气传递,云珞几乎不忍去视男人面上的神情,就在他反身闪速从背后某个守卫的腰上夺出柄长刀来的那一刹那,从王宫的东侧,嘶吼着冲过来一个又瘦又矮的小孩。

云珞惊讶地张大了嘴,在场所有兵卒无一不惊得瞠大了目。那个小孩穿的还是陈陈旧旧的布衣,个头那么小,居然敢举起刀对向一国王君。

王宫里怎会出现这样的孩子?穿的此般破旧不论,还做了此般不要命的举动。

那些官兵面面相觑的表现也像是不认识他一般的,无比吃惊,但皆皆抽出刀把他围了起来。连男子和听到声音微转头的女子,脸上都是诧异的。

云珞盯着那个小男孩手上的动作,其实他拿刀的姿势很不标准,而且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握刀的双手都在抖,两腿看留心些也能发现在抖。

所有人都看见了,很多人都在嗤笑,云珞望及那位君王眼中的感情,也是蔑讽的。然而当众人都把目光从他身上撤走了时,偌大的场上响起他声嘶力竭的一声吼:“放他们走!!!!!”

寂静无声。

好像大家都被他离谱的行为再次震惊到,包括浩场中心居高临下的君王,他望这个孩子的眼神,一时间变得异常复杂。

这时云珞听见了门边士兵的私语,是在说这个孩子的身份。而云珞听见那个数字时,震骇地再去看了那个孩子的眼睛。

惶惧的幼兔,野蛮的横牛,凶狠的小狼,就是这个孩子眼中此刻迸发的精光。他如此凶、如此狠、但又如此弱。

云珞的心猛受一钝痛,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孩子到底经历过多少。

“放他们走!!!!!!!”

他又是那么撕心裂肺的一咆哮,喊得喉嗓具裂哑,声音震得远处枝上的雀鸟全飞去。该是一个人归尽一生苦难后歇斯底里的喊叫,可他那样小。

那个孩子就眼目通红、腿脚颤栗地拦在全部人前面,他惧得那样深,痛得那样深,却不肯淌下一滴泪。云珞痛极,好想时间逆转真的回到那个时候去救起他,好想让他把这些事情统统都忘却。

幻境又在变动,身围人物都渐渐变得隐约,也不知那两人最后走出这城门没有,那个持刀的孩子亦消散了,云珞始终泪目凝视着他站过的地方。

慕凌忍着身抖,在模糊的眼光中场景里所有人复都散灭了,只剩灰白的空道,和朱红的墙柱。白得凄惨,红得刺目。

在他又一次孤零零地回身时,蓦然愣住了。

幻境散去之后,他们看见了彼此。痛情海的突然受击打乱了时空,让他们进入了同一个空间。慕凌的回望,云珞的目睹。

他们原来离的如许之近,只到了现在才显露。这一相望,是觉得那么的深远,那么的难求。

云珞走向他,展臂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孤零零的人。慕凌就好像还有些懵,片刻,才揽手回拥住她,拥住这个会让自己觉得温暖有希望的人。

他在她的怀抱中问说:“你都看见了么?他们。”她点头:“我都看到了。”

云珞没有问那两个人是谁,也没有问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只是拥住慕凌,心疼地拥住慕凌。

他眼中聚了那么久的泪光,终于忍不住掉到了她的衣肩上。他望天际,没有终点。他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