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神将

泽都有一口口相传的名景，这盛景广受流传，并且不为岁月所磨，这已经是故事传颂的第十四年，但它的闻名度丝毫没有被时间所消磨。至今天，不说是整个楚国，单就论在泽都，它都一定是家喻户晓。

盛景讲的不是景，是个人。

说的是当时楚国最出名的上将军柒，他领兵凯旋归来的那一天。

那是良月刚过的一个小午后，日头很好，骄而不灼。听得了将军要归朝的消息，泽都的人是从天没亮就跑来城门边等着了的。等到中午，不管家近的家远的，就在临边的摊子上站着吃了饭，想回家自己做，万一错过了迎将军入城的时辰怎么办？

于是从平旦等到日昳，全城的百姓都望眼欲穿地守在这里，没有不耐烦的或者不乐意的。

这其实是说出去不太会为人尽信的一件事。如果不是强制了，哪会人人都来呢？等了这样久，哪会人人都甘于忍耐呢？但如果说待的人是柒将军，大家就能理解了。

因为楚国的人，是真的很爱这位将军。

马蹄踏过城门的那一刻，万众的欢呼声冲上了云霄，直盖过了景阳楼申时的敲钟声。

骏骊高背人端坐，铁马金戈震山河。少年英姿，意气勃发。

天际架起一道红暮，仿佛是通往九天的神桥。红霞胜火灿烂，却没赢过马背上俊美无俦的将首。

万头攒动，欢欣鼓舞。

不是如天神降世，他就是楚国的天神。

往前延到楚国开朝，往后就到这第十四年，论人论事论景，无能与之媲美。

所谓的泽都绝盛景，又称“将军归朝图”。

不过这是后话了，现在在食肆里泛声讨论着的，是这位将军在归朝前打的那场漂亮的仗。

在此之前，是有位异乡的小秀才途径这里，过堂来用食，恰在堂中听见了有人称颂柒将军功德，他广读书又行千里路，知道的情节更多些，无意错进几句话引了众人目光，便在大家的追请下再把这故事讲一遍。

云珞慕凌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小秀才已讲到暮恒十六年时雁沂山秋猎的事情。食肆里人太多，菜也上得慢，几个人就竖了耳朵专心致志地听着讲。

“第二天清清早早的，比猎都还没开始，那最骄横的四王子，非在定秋殿上拿了一张破纸说是从柒将军房间里搜出来的通敌信，通敌信呀！这可怎么了得？王上就质问柒将军，可柒将军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就一再地否认。正在这关键的时候，邕北传来了紧急军报！”

“呈上来的军报说邕北那边直被周国的边骑兵破了两座城，还都是柒将军部下管辖的地方，柒将军很惊讶地说他完全没有听到说这通事情呀。堂上的人却都不信，连失了两个城池呐，城墙驻守的可都是他的亲卫，加上那通敌信一掺，这回可闹大了。”

“然后卫展敖、就是当时四大家的那个卫家！就和二王子、四王子一起指对了柒将军，让王上处置柒将军！”

“我知道我知道！”临桌的有个汉子积极地举了手，咬牙愤恨道:“王上把柒将军交给了锦衣卫，下了大狱！”

当年雁沂山秋猎的事情很出名，做成话本传的很广，各个州界上的百姓听到的版本和细节可能不一样，但故事多多少少都是听过好几遍的，只是每回听到这里，都还是气得咬牙根。

菜上上来了，几个人就开始用，其他三个吃着饭就不专注分析故事了，只云珞还在扯着耳朵听。

周围声音有些杂，慕凌抬箸间看见云珞边听边吃，分神得费劲，就微微笑了笑，侧身与她说:“我是泽都人，想听这故事不如听我讲，我讲的还比他仔细。”

慕凌的身子微微偏过来，话又说的轻飘飘的，云珞莫名地心痒痒，连忙垂着眼眸点了点头。

大抵听到了小秀才说柒将军入狱之后就失了音讯，好多人任砸了多少银子都问不出消息来，一直到大半个月后，王都里竟传来讯息说柒将军身在边境交界线上。

这神一样的将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赴了边，在泽都人担心着王君对他处罚的日夜里，他已为爱重他的子民漂亮地打赢了三场仗，夺回失地，将狡猾的突厥兵赶出了境外。

“好一位厉害的上将军！”

前头还说了许多事情，到这里小秀才的嗓子实在撑不住了，请了辞先下去休顿。

主讲人虽然休息了，但众客兴致高涨不下，就在下面沸沸扬扬地自行讨论起来。

有人说他身法非凡，飞渡断宏山围剿边骑兵；有人说他军明神策，一招诱敌计反戏周骑军、直捣突厥窝；有人说他武艺超群，狼烽乱战中直取敌将首级、带领边城军势如破竹；有人说他一把亮银枪舞的出神入化，忠肝义胆盖世无双……

说法很多，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无论怎么说，总的都是一个意思。即使是让对这位将军前所未闻的人听了，都能后知这确实是位独步天下的良将。

云珞听的十分入迷，又有几处关窍想不明白，于是准备问问慕凌，谁知她一扭头，慕凌正笑吟吟望着她呢，仿佛就正等着她问。

云珞有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问道:“他们说的都对么？还有一开始说的是周国的边骑兵犯了邕北，而将军去的又是突厥边境，是怎么？”

其余三个人也放下筷子抬了头，好奇地等着听慕凌的回答。

慕凌望她笑道:“你倒是听得明白，头一回就把关键听出来了。有人事情是来回听过好几遍，都辨不出前后地方不同了。”

他颔了颔首，说道:“他们说的基本都是对的，只是诱敌计并不是柒……将军想出的，而是当时王君谋划中的一环。他在雁沂山做了一出戏给所有人看，柒将军房中的通敌信、他定秋殿上的震怒质问，还有后来把柒将军交给锦衣卫的处置，都是他一箭四射计划里的一部分。”

“至于前后不同的两个地方，这又是兵场诡计了。周军和突厥秘密结盟，先由周国的边骑兵假装地去攻一攻楚国的邕北，把火力都引到邕北来，等楚君把这边的兵调走了，突厥再趁虚而入，想着一口把泽都吞了。”慕凌带着蔑视地笑了声，道:“可惜邕北的密探不是好糊弄的，泽都的王君……也有些能耐吧。”

朝局风波兵场险事，讲的太深，云凰就听不懂了，索性还是埋了头吃饭。以前这些事情离他们太远，但苍师父偶尔地也会提一两句，君琛和知末就还能勉强想一想。

云珞独自推敲了一会儿，说道:“当朝者之计。雁沂山上指控将军的通敌信与邕北急报，王君怒一怒，看看臣子反应，就能大致探个朝堂分派。

“再假意囚了将军，做个雾面给外面的人看。以这位将军的威名，各藩国外境的军应该都是久闻深畏的，如果在将军下狱之后战局突变，又能说明泽都是出了奸细。”

“第三么，明着把将军锁了，实际暗中派了他赴边境御敌，突厥兵想着这无敌的将军陷在泽都大狱里头，谁知他早偷偷来了呢。轻敌就要冒失，一冲动就容易露破绽，加上这位将军超群出众的作战能力，突厥兵随便一个闪失，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云珞摩挲了下手指，微微顰眉，问道:“只是我最多也就能想出这三个面了，还不知道对不对，所谓的‘一箭四射’，这第四点，在哪里？”

“你说的三个面都对，而这第四面，在将军的身上。”慕凌缓缓道:“雁沂山上通敌信、定秋殿中众臣辱，将军也确实被锦衣卫押进了诏狱。但各层监理管控之中，又特意给他留出了漏洞。”

他顿了顿，“如果将军在去诏狱的路上、或者之后的关押中出现了任何一点点异状，他都不可能再出泽都。”

云珞喉中略哽，半晌疑豫地道:“柒将军他……还不值得主君信任么？民众这样爱戴的一个人，他……”

慕凌却笑了笑，说:“在沙场上他是神将，九州内没有他打不赢的仗，等回了都朝，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以躯相守的朝、拿命来护的王，会这样防备他。他从来谙熟兵行战道，却难懂人心波诡。他值不值得信任呢？”

说话的人的笑意微苦，“我没有见过比他再痴忠的人了。”

他渐渐垂了眸，云珞想探看他此刻眼睛里盛着的东西，但知道不该在这时候打搅他的心绪。他面上是没有什么情感起伏的，可是云珞冥冥的，又好像能感应到他沉眸时的涩意。

小秀才休整好了，又在大家的喝捧中扬声说道起来。

恰说到了定秋殿上的通敌信，云珞看了眼小秀才身周围得密密的人群，回眸望着桌台不辩情绪地笑了笑，说:“一封通敌信，还要做两用，楚颂王……嗯，很通思谋吧。”

慕凌进门时玩了会儿杯子，云珞一开始还不知道哪里好玩，等后来自己拿起来见了杯中尘垢时，才明白他为什么只玩不用。他此刻三指又捻了杯身，执着悠悠转了两圈，看似无意地问道:“你觉得楚颂王如何？”

这个问题来的比较意外，云珞没有想过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默思了俄顷。慕凌以为她要说出些什么，结果她却是嘻嘻笑了道:“这可让我怎么说，要说的不好，给人听见去告我一通，那我就实在没办法了。”

回答比问题还要出人意料，慕凌笑着摇摇头，叹道:“你实在是个机灵鬼。”

吃完饭静静听了一会儿，当听到说“柒将军俊美无俦！”、“柒将军无人能比！”时，云凰又来了兴趣，十分好奇地向慕凌问道:“柒将军真的有那么美么？”

慕凌稍稍失笑，莞尔道:“他的确很俊美，连着十五六年，都是泽都美男子榜上的第一位。”

云凰非常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道:“这么神的吗！不过那柒将军不会老的吗？就算不说同辈，十五六年小一辈不都长大了，就没人能跟他比一比吗？”

知末、云珞都听得笑了起来，慕凌也抿着笑意说道:“嗯……这两年渐渐也有不一样的榜了吧，榜不是单由某个人出的，有材料有纸笔都能出，不过大家一般都只认比较有权威性的，野榜当然不管。这两年，嗯，少数榜的榜首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一些榜改了排名，将柒将军放到了第二位。”

“哦？”云凰更加奇了，追着连连问道:“新榜首是谁？是哪里人？多大了？”

慕凌弯唇道:“是位泽都的小贵人，跟我差不多大吧。”不过其实他想说的是:“是个挺不要脸去自申自荐了好几年的小王爷。”

云凰继续好奇地问道:“那你排第几呢？”

慕凌猝不及防地睁圆了眼睛，拿手抵着唇咳了一声，微温了面说:“平庸之辈，不值一提。”

“没上吗？这怎么可能？泽都的人好看到这个地步的吗？？”云凰十分震惊，并且觉得难以想象。

云珞和知末忍不住掩了唇笑，慕凌也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了低眸，君琛则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不能问点儿别的吗？”

“可这……这实在很不可思议啊……”云凰不解地摸了摸头，但还是很配合地问了点儿别的:“我们什么时候去泽都？”

君琛:“……”

正在君琛推了推袖子准备帮云凰清清脑时，他们坐的桌子前遽然急匆匆地冲过来一个黑影，紧盯着慕凌情真意切地叹息道:“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众人一愕，连慕凌都有点愕。

少顷，迎着附近桌诧异的目光，慕凌朝那乌衣少年低调地招了招手，叹道:“找到就行了，不用那么大声，过来坐下。”

旭承便听话地坐下了。

慕凌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劳苦样，不理解地问道:“你……”

旭承从自己公子上下打量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疑惑，回应道:“公子勿怪，您一路神龙见首不见尾，旭承实在……受了好些辛苦。”

慕凌又咳了下，道:“辛苦你了。”

旭承答道:“不辛苦不辛苦。”

慕凌道:“你怎么出来了？”

旭承道:“幻先生让我来找您的。”

慕凌神情微怔了下，而后道:“那先跟着我吧。”

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旭承转首就看见了云凰炙热的目光，君琛一见云凰的样子，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话了，果不其然，她问道:“旭承是真名字吗？”

旭承:“……啊？”

慕凌再次咳了一下，拉着旭承道:“没事，是公子连累你了。”

小秀才故事讲到了末尾，食肆里的人都七七八八准备散了，君琛他们也坐足了身起来了。

旭承跟在慕凌身后，递了一封暗信过去。

在他们即将踏出食肆的那一瞬，只听见小秀才痛惜的最后一句话:“这颗泽都的明星，却最终是在长河里陨落了。”

慕凌抬起的一只脚顿在了门坎处，他神色微沉，对旭承道:“去告诉他这句话不准再说，柒将军的事情……以后也少说。”

旭承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