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立足水面,双手捧起一条杏黄绢帛,仰天默祷,真气结成紫文丹章,在周身盘旋升沉,似在勾连肉眼难察的微妙法度。

泥丸宫中玄珠运动,赵黍项生圆光,紫文丹章化作云梯,上达洞天,浩荡清气流注下降,使得杏黄绢帛悄无声息化为一缕光华,散逸不存。

行法完毕,脚下湖水泛起一阵波涛,随后就见苍岩公那宛如群峰叠嶂的宽阔背壳突破水面,浣纱池中彷佛凭空升起一座岛屿。

苍岩公长出了一口气,大团水雾化作点点雨雪落下。

“千载悠悠下,潜居守渊默!”苍岩公感叹道:“真没想到,老夫也有破封解脱的一日!”

“禁制虽然解除,但前辈日后行事务必谨慎。”赵黍严肃道:“千载岁月已过,往日恩怨大多平息。可既然是我主持解封,若前辈日后有兴灾作祟、侵人害物之举,便是由我来解承负之责。”

苍岩公明白:“倘若老夫果真侵人害物,请贞明侯行诛戮之举!”

“好,我相信前辈。”赵黍重重点头。

“贞明侯莫非也是青崖真君的弟子传人么?”苍岩公忽然问道:“老夫观你方才术法运用,神气上达洞天,解除禁制毫无扞格。”

“大体算是吧。”赵黍修炼了由梁韬精简的《九天紫文丹章》,但更重要的是,如今华胥国各地坛场格局渐渐铺开,地脉真形符篆与洞天仙境勾连越发紧密。

赵黍刚才行法解除禁制,其实就是尝试勾连青崖仙境。照理来说,封印苍岩公的禁制是青崖真君布下,能否解除禁制,最终只能由青崖真君做决定,赵黍不过是上表请命,不可能擅自决定。

而如今真正总制洞天之人是梁韬,赵黍从不在他面前表露自己已经知晓真君陨落之事,所以刚才准许解除禁制的,就是梁韬本人。

禁制能够解开,本身就证明了许多事情。一是梁韬的确能总制洞天,青崖真君留下诸般权柄尽数为他所掌握;二是梁韬已经成为《九天飞玄紫气真文宝箓》的法主,而他也承认赵黍在法脉中的地位。

“不过关于我法脉传承一事,还请前辈为我保密。”赵黍又补充了一句,此刻他并不希望太多人知晓自己与梁韬的关系,就连为苍岩公解除禁制,也没让其他人跟来,只有鹭忘机守在湖边。

“老夫明白。”苍岩公随后又问:“不过除了青崖真君法脉,老夫发现贞明侯你似乎还身负别家传承。”

赵黍知晓对方所言,祭出神虎令牌,让虎威神将现身在旁:“前辈是说白额公吗?”

“白额他……”苍岩公见到虎威神将,叹气道:“看来他还是先走一步了。”

赵黍说:“白额公洞府距此地数百里,他早已解化,遗蜕不存,我侥幸得了白额公几分传承。”

“我等妖物出身山泽,漂流生死,早有觉悟。”苍岩公语气中有几分沮丧:“当年老夫与白额、黄鬃两位道友交好,黄鬃有一位晚辈死于上景宗围杀,于是他邀请我们,与一伙同道攻上天城山,打算讨个公道。”

一群妖物进攻修仙宗门讨公道,这话听起来颇为离奇。赵黍言道:“我虽然不了解当时状况,但想来前去助阵者,应该不乏趁火打劫、图谋不轨之辈。”

苍岩公点了点农舍般大小的脑袋:“确实如此,如今回想,甚至连黄鬃道友那位晚辈的死,也是被阴谋算计。”

“哦?”赵黍生出好奇心思,追问道:“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了?”

“贞明侯可曾听说过金睛妖王?”苍岩公见赵黍点头,继续说:“当年金睛妖王传书昆仑洲各方山头,打算一统群妖。然而此举触犯仙道各派,更有旁门左道从中挑拨,使得彼此攻伐不休。

老夫与白额、黄鬃皆是仰慕仙道,不欲做那等山野妖物,原本试图调停纷争。奈何事与愿违,追随我们的晚辈妖物一时冲动,与仙家弟子相斗,互有伤亡。等我们上了天城山质问原委,上景宗声称未曾出手。

一开始双方言辞激烈,但还未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可后来不知为何,上景宗后山突然遭袭,用于示警的集仙钟响彻方圆,两边再难商谈,立刻演变成激烈斗法。上景宗有护山大阵,我们很快落入下风,黄鬃道友殒命当场,老夫与白额只得匆匆逃离。”

赵黍思量道:“上景宗后山遭袭,听起来像是有人要故意激起双方矛盾,杜绝你们和谈可能。”

苍岩公言道:“老夫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可惜当时局势混乱,老夫与白额逃离天城山后,一路向东,竟不断遭遇修仙各派阻截围攻,根本容不得我们喘息回想。”

“这路数……怎么听起来像是有人拿你们与上景宗设局?”赵黍说:“如果你们败了,就一路围追堵截。要是上景宗败了,估计便是灭门之祸。不论如何,人妖之间冲突更盛。”

“贞明侯智虑深远,仅是听老夫转述,便能想到这些。”苍岩公说:“可惜老夫当年不曾料到这等诡谲算计,若是最初紧闭洞府、失志清修,何至于后来境况?”

“千载已过,当初涉事之人大多已不存于世。”赵黍说:“不过我见前辈生机不足,难道昔年伤势尚未痊愈么?”

苍岩公回答道:“老夫虽驻世千载,但多数时候龟息深眠,不过蛰藏生机、苟延寿数。当年伤势动摇根基,如今连化为人形都做不到。”

“那前辈不妨就在这浣纱池休养生息。”赵黍说。

“如此也好。”苍岩公忽然想到什么:“尚有一事,先前与你斗法之人中,似乎有上景宗门人。莫非这个宗门传承至今么?”

赵黍闻言一惊:“的确,上景宗乃是昆仑中土仙道正宗,较之往日更为鼎盛。就不知前辈所言是哪一位?”

“就是御使宝珠、运发虹光那位。”苍岩公说:“老夫若没看错,那人修炼的应该就是上景宗根本仙法——《三光真旨》。”

“上景三光,采日化虹?”赵黍此时才忽然想到:“难怪那人气机纯而不杂,法宝妙用亦是精湛独到。看来他定是上景宗门人无疑了,只是为何会受王钟鼎延揽?”

“此非老夫所知。”苍岩公缓缓下沉。

“前辈好生休养,我会颁布公文,让前来附近渔民不要来湖心搅扰前辈。”赵黍拱手拜别。

离开浣纱池,返回绿珠园中,此时朝廷派来官兵正忙碌查抄清点,众人见得赵黍,皆是纷纷驻足行礼。那些上一刻还在呼喝指挥的官吏,一见赵黍便噤若寒蝉。

“他就是贞明侯?”一名刚刚来到的年轻书吏询问起身旁同僚,探头探脑望向赵黍,滴咕道:“也是寻常相貌嘛,之前听到种种传闻,还以为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凶恶之辈。”

“不要命啦!”同僚发了疯般捂住年轻书吏的嘴巴:“小心一个妄议上官,把你全家流放!现在蒹葭关以南正缺人手,你是不是想过去砍树?”

年轻书吏连连摇头,同僚这才松开手,低声言道:“我以前曾在贞明侯手下办事,他平日里待人和善,也没有高官显贵的架子。但你可别把他当成不通俗务的世家公子,贞明侯最讨厌办事随意湖弄之人。”

“朝廷这回是真要对崇玄馆下狠手了?”年轻书吏左顾右盼,望见一箱箱搬出的珍贵财宝,问道:“池阳王氏可是华胥国一等一的大财主,对他们动手,整个崇玄馆都会受到牵连吧?听说拒洪关的军需给养,也仰仗王氏颇多。”

“这是当然!”同僚感叹道:“现在谁都看出来了,陛下派贞明侯开坛巡境,就是为了削平豪强,其中就以崇玄馆仙系血胤为首!要是总让他们把持朝野上下,这华胥国到底是谁说了算?”

“对了,我还听说,贞明侯上书给国主,要搞什么设科选士。”年轻书吏问:“那是怎么一回事?”

同僚言道:“就是设下各种术法科目,经过考校选拔,才能出任公职。贞明侯说了,如今馆廨养了太多术法造诣粗浅无能的修士,国家每年为了供养这些人,耗费无数钱粮。他们于国无用,而且仗着馆廨修士的身份地位,贪占无度,理应裁减。”

年轻书吏打了个激灵:“裁减?这还得了?”

同僚笑了:“所以贞明侯也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只要能够通过重重科目考校,就能保留现有禄银供养。要是没通过,那就滚回去再修炼几年。”

“各家馆廨能够同意?”年轻书吏问。

“你也不想想,贞明侯能有如今这地位,背后肯定有馆廨撑腰。”同僚言道:“怀英馆自不必多提,降真馆、明霞馆也是力捧到底。至于崇玄馆和另外两家跟屁虫,国主本来就是要对付他们。不同意?看看仙系血胤四姓高门现在都什么样子了?”

年轻书吏暗自称是,抬头就见贞明侯拿出几张纸,上面画着人物模样,对众人言道:“你们到各处院落,询问所有家丁奴婢,把见过此人的统统找来。”

赵黍回到绿珠园,立刻将那名上景宗门人的模样描绘出来,下令查问其人的言行举动。

姜茹见状问道:“发生何事了?”

“此人是上景宗门人,很可能是有熊国派来的探子!”赵黍说。

“上景宗?!”姜茹一惊:“你担心池阳王氏里通外国?”

“这种事还要担心?”赵黍发笑:“池阳王氏本来有与别国通商的惯例,就算他们自己不动心思,也有的是苍蝇老鼠闻风而至!我就说王钟鼎从哪招来这么一堆修士客卿,里面肯定有不少是从有熊国来的!”

姜茹却有些不解:“池阳王氏在华胥国本就富贵无边,又是崇玄馆仙系四姓之一,没必要勾结别国吧?”

“王钟鼎此人病入膏肓,本就不能指望他效忠国家。”赵黍来回踱步,没过多久,便有几名奴仆被兵士押来。

“你们都见过此人?”赵黍晃着那上景宗门人的形容画像:“他姓甚名谁?在绿珠园做什么?”

一名奴仆回答说:“他、他叫钱向,是来跟王公子……阿不不不,是跟那王钟鼎求取通商函书。”

“通商函书?”赵黍皱眉:“这东西只有朝廷能够颁发,他王钟鼎凭什么说了算?”

奴仆两腿颤软:“函书发到地方上,被郡守扣留。郡守要把函书发给谁,也要听王钟鼎的。他随便一句话,郡守县令都要乖乖听话。”

赵黍笑容意味深长:“这个钱向想来是获得通商函书了?”

奴仆疯狂点头,赵黍又问:“那他是要做什么买卖?”

“听说是要采买大批丝绸。”有一名近侍回答说:“钱向自称是有熊国三宝会的商人,跟王钟鼎谈成用米粟换丝绸的生意。而且王氏在商陵郡库存丝绸,几乎全都装船,送往有熊国了。”

赵黍听到这话,心念急转,追问道:“船只是何时出发的?”

“三天之前。”

“三天!”赵黍皱眉沉思,手上掐算,脑海中开始思考船只每日行程,然后叫来统兵校尉:“你立刻派一支轻骑,沿着商水赶往边境,所有船只一律扣留盘查。不管对方有没有通商函书,都给我留下!”

校尉奉命告退,姜茹见赵黍动身,问道:“你要去追回这批丝绸吗?”

“难不成随便放他们离开吗?”赵黍怒道:“而且我怀疑有熊国不是单纯为了采买丝绸。你再想想之前那些诉苦乡民,有熊国这一手分明是借池阳王氏,逼得华胥国内兼并日盛。如此祸国殃民的手段,我断不能容!一匹丝绢都不能流出华胥国!”

姜茹拦阻不了,言道:“那你追击之时千万小心,有熊国让上景宗参与此事,说不定还派了高手接应。”

“鹭忘机跟我一起去。”赵黍迫不及待,直接飞腾而起,声音遥遥传来:“你留在绿珠园处理事务,另外召集一批修士,紧随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