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热起来,人就没什么胃口,怀了孩子的女人更严重,宋枯荣每顿饭吃不下几口就恶心犯呕,进肚子里最多的只有每天下午阿萍熬的酸梅汤,白瓷碗盛着,撒上些桂花碎,一喝两大碗,倒消暑得很。

陆庆归心里却急,瞧她挺着三个月大的肚子,身上却没长什么肉,胳膊大腿还跟从前那样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吃不下饭,每次看她刚拿起碗就厌厌地放下筷子,他就感到担忧。

实在没法子了,他忽然想起小的时候,陆慕林有段时间也是吃不下饭,人都瘦了一大圈,曹龙珊就从外头找来了个神医,开的不是药方子,而是整整一本食谱,全家都陪着她一连吃了一个月,味道确实不错,陆慕林也确实逐渐好起来。

不过那本食谱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如今陆庆归只能边凭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边查些资料,将大致的食材写下来。

一连熬了三个大夜,一本专门为宋枯荣撰写的食谱就问世了。陆庆归自此之后就当起了大厨,阿萍都只能负责买菜,陆庆归亲自掌勺,掂量味道正不正,是咸是淡,是甜是酸,他都要求的十分苛刻。

看着厨房里的小少爷忙地天旋地转,阿萍就在少奶奶跟前吹耳旁风,把他夸的天花乱坠,宋枯荣一开始只是笑笑,感慨他愿意为了自己做这么生活、麻烦的事。后来她是真惊喜,陆庆归做的菜比阿萍做的还要好吃,她确确实实是觉得好吃,很合她当下的胃口,所以吃得自然就多了。

陆庆归看她吃得高兴,他就跟着高兴,蝉喘雷干的酷暑天,整天跟油啊火啊的做伴,有时候端着菜出来,脸上额头上都汗涔涔的,衣服前心后背湿了一大块,却不以为意,只管笑眯眯地问她好不好吃。

胃口一好,再加上顾及陆庆归的良苦用心,宋枯荣每天都开始吃得很多,尤其晚饭,吃撑了就嚷嚷着要出去走路,陆庆归也答应过她,每晚陪她出去走走,晚上暮色浓,正好没人看得清他们。

盛夏晚晴天,绮霞如烟海一样远远浮在路的尽头处,仿佛跟大地连衔,其余就是暗蓝色的天空,蓝色当中渗透着一点点淡白色云絮,此时月亮还没有出来,影影绰绰地躲在云霞后面,两道郁郁葱葱的树,丛枝摇曳,风带着一股木土的清香。

她最最喜欢的就是这些景色,不用多磅礴的山川,不用多辽阔的草原,她喜欢这样简单的美丽,天地自有的色彩,她想,总有一天,她会成为这美丽中的一部分。

她今日穿得是条宽肥的长裙,可她却不觉得宽松,反反复复勒着后腰的带子,看了又看,总错意自己变胖了。

她拽拽他的手,问他:“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

陆庆归扬扬自得:“那当然了,你吃了这么多天本少爷做的饭,跟个小馋猫似的,能不胖吗。”他说着就展开手搂她,捏捏她胳膊上的肉:“胖一点好,正匀称。”

“不行。”

她忿忿道:“这肚子越来越大,我越来越胖,穿什么都不好看了。”

“唉呀,”他打岔说:“怎么不好看了,我看都好看。”

“庆归。”

“嗯?”他自然应承着。

“我们去拍张结婚照吧。”

陆庆归一恍神,愣了半天,他是高兴,高兴的忘记了说话。

她接着说:“趁着我还能穿上婚纱。”

见他仍不答应着,她就在想是不是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了。

“哦,不是结婚照,就是婚纱照,我看尹溪文穿过一回,挺好看…”

“好。”他握住她的手,停下来:“我们去拍一张结婚照。”

宋枯荣盯着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了一会又低下去,像只害羞的小鹿。日落熔金,霞光给她那张柔润的两颧映成绯色,她勾扬嘴角,浅浅一笑,拉起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和静凉爽的林道当间,只有一对出挑的美人悠悠走着,背后跟着两弧狭长的影子。

他们是世间最爱走路的人。

·

蒋聚岚很想来看看他们,却一直都没好意思过来,一是因为她从前曾一心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陆庆归,二是因为她跟陆见川一样,不太敢接受上海的张太太忽地成为她的弟妹。

后来是听陆见川说宋枯荣也想见见她,她才决定过去的。

本来妯娌之间就没那么多话聊,更别说是这对素昧平生的妯娌之间了,若是没了陆庆归,她们俩个就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一个是上海的财阀太太,一个香港的名门贵女,都是嘴里含着金叶子的,谁也不干着谁。

见到宋枯荣的第一眼,蒋聚岚就怔住了。哪像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就说她才满二十岁,她也相信。不是她有多白多嫩,是她看起来尤其的干净,干净又美丽,再稍稍透着些娇俏,所以显得年轻。

蒋聚岚就不同了,她是老沉相,五官精致,立挺,年轻时或许能惊艳四座,可这副长相老的快,皮肤一旦有了皱纹,美丽就走下坡路了。

好在她从不仰仗美丽行事。

两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谈心。宋枯荣一句句叫着她大嫂,蒋聚岚却不怎么愿意认。归根结底,女人的心还是太过复杂,甚至她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快活。也许是嫉妒,嫉妒她貌美年轻,嫉妒她金凤凰落地还能当银孔雀。嫉妒她怀了陆家的子嗣。

可那也不是恨。她多多少少知道些她的难处,毕竟世间万万,哪有不难的人。女人爱妒忌,也爱共情。

“本应该是我去拜访嫂嫂的,这倒好了,还劳烦嫂嫂来看我。”

“没什么,就是……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哪不舒坦的,怀了孕的,事事都不方便,也不知道阿萍照顾的好不好,她也老了,兴许很多事考虑不周。”

“不会,阿萍很细心,我真是多亏了她,还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和大哥。”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罢。”

蒋聚岚自己都吃了一惊,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没有多想。

宋枯荣很开心,笑着说:“庆归常说嫂嫂人好,对人亲善,今天一见,果然不假。”

“哼哼,”蒋聚岚低头笑笑:“爸走了,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今有我们能帮得上的地方,我们自然是要尽力帮的。”

“你跟庆归,你们俩都想好了么?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蒋聚岚接着问她,显然她这一次来,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宋枯荣其实已经有了考虑,只是跟陆庆归不一样,她想的要更实际的多。

她语气低沉,像作告别:

“送去一户平常人家吧,只要不愁吃不愁穿,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你……”蒋聚岚吞吞吐吐:“你不打算跟庆归结婚么?”

“不可能的。你们别听他说。我知道结婚是不可能的,我不要求陆家接受我,嫂嫂,我只想让孩子平安,让陆家体面,让一切都回归正常,这一次,是我跟他的冲动,可我不后悔,他…他也不后悔。”

“可他一心想跟你在一起,他跟上海那一帮子人说他是来香港治病,很严重的病,也就是不一定能活下来。”

“不用管他。”

宋枯荣淡淡地说。

“嫂嫂,我刚才说的话,不要告诉他,我知道我们能在香港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让我们好好度过剩下的时间吧。”

蒋聚岚看着她,眼神多么坚定,话语多么淡然。她忽然就没有那么嫉妒了,甚至没有丝毫的嫉妒了,她仿佛知道,自己在亲眼见证一场悲剧的诞生。

她说不出口,可她还是想说,比起把孩子交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平常人家,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说了。

“小宋,我想求你件事。”

宋枯荣惊愕,“枯荣怎敢,嫂嫂尽管开口。”

蒋聚岚两眼凝神望着她:

“如果最后孩子真的要送走,不如把孩子给我和见川扶养吧。”

“呃……啊?”宋枯荣不太明白:“嫂嫂……愿意?”

“你跟庆归的这个孩子,或许会是陆家的独苗。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不能送给别人。”

宋枯荣一惊。

独苗?意思是他们不想要孩子,还是……

“是我们俩的问题,见川他…没有生育能力。”她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宋枯荣立即挨近她,抽出帕子递给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只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看着她抽泣。

“你大哥一直藏在心里,不愿意说,就连爸,都不知道。他怕爸年纪大了,接受不了,所以一直都瞒着。可是你不知道,他是日日夜夜的发愁,在外头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家,就丧着脸,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闷在那里,我真是怕他憋出毛病。”

她无声饮泣,宋枯荣忙替她宽背。

她接着说:“我想着,如果能有个孩子在身边,他会不会高兴些……想来想去,我就……小宋,你不要怪我自私。”

宋枯荣直摇头:“不,嫂嫂别伤心,别伤心。”

她的心里也在想这件事,让孩子跟着陆见川,其实是个很好的办法。她斩钉截铁:

“我跟嫂嫂想的一样,嫂嫂能愿意接受我跟庆归的孩子,我感激还来不及。”

蒋聚岚猛地抬头,泪眼汪汪:“真的?”

“真的。”

她态度十分肯定。

蒋聚岚再忍不住,抱着她失声呜咽。

宋枯荣心里不是滋味。她见过人世太多阴暗跟丑恶,见过苦命的人惨死街头,见过无助的人以身犯险。

她不知道为什么苦难总和苦难挨的这么近,可有的时候她又会庆幸。

我虽救不了自己,却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