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陆庆归都是终日忙着自己的事,极少去掺和陆慕林的事。但他还是能察觉到一些,比如那次从香港游玩回来后,孙哲穆跟陆慕林就如同谈起了恋爱般,成天腻在一起。

大哥陆见川来过信,陆庆归对这封信的内容一直无从知晓,其实要怪也怪他自己放不下身段,问不出口。后来从百禾口中得知,是关于陆慕林的婚事。大哥的看法是,合适。

合适,自然挺合适,两情相悦,门当户对,陆庆归也觉得合适。

只有陆慕林自己还在犹豫,她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陆、孙两家是一起正儿八经会过面的。那天在孙家,陆鸿华领着一家三口过去吃饭,孙老爷子也豪手一挥摆了一桌子山珍。这顿饭吃的很安生,也认认真真在议亲。

经过孙家这么长时间的软磨硬泡,陆鸿华的心底里早已安然接受。对孙哲穆这个女婿,他虽说不上十足的满意,但起码算是放心。其实什么情啊爱啊的,说到底还是看个诚心二字。孙哲穆有诚心。

孙家那老两口更不用说了,欢喜的不得了,恨不得把家产全掏出来去做聘礼。

陆庆归也满意,一来,陆慕林若嫁出去,陆家就算少了个人,他在陆家也就少了个麻烦。二来,他了解孙哲穆,男人摸得准男人,他知道孙哲穆即便为人不太老实,可对陆慕林,却真真能称得上是一片真心呐。

本来一切水到渠成,可当最后提及婚期时,陆慕林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话。

“爹,这事放一放吧。我头晕,先回去了。”她冷冷说完,就起身往外走。

陆鸿华着急忙慌跟着站起来:“啊,慕林!要不要紧啊?”他边说边迈步准备跟过去。

这种女人贯爱使的小把戏,谁看不出来陆庆归还看不出来么?他随手拉住陆鸿华,说:

“爸,你去添什么乱啊,好好歇着吧!”说完冲坐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孙哲穆使眼色:“还不赶紧?”

孙哲穆醍醐灌顶,“噢,噢!伯父,您坐,我去送送慕林!”说完,他拿起大衣往外追。

好在陆慕林走得不快,只到前院,便追上了。他跑上前拦住她的路,低头盯着她问:

“怎么回事啊?头又疼了?”

这语气,怎么都不像是哄媳妇儿,反而像在质问敌对。陆慕林更加笃定了她刚才的选择是明智的,男人就没有几个好东西,在香港的那段时间也定是假惺惺装样子。她仰头瞪他:

“对,又疼了,怎么着?闪开!”她推开他,继续往前走。

孙哲穆一头雾水,不知道哪里惹了她,但能看出来,这大小姐是真生气了。他又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

“你怎么了啊?不是说好了今天坐到饭桌上,好好吃饭,不摆脸子的么?”

“我摆什么脸子了?”她甩开他的手。

这样无缘无故的生气,孙哲穆早已习惯,所以没当一回事,还是一味地拿从前那一套老方法去哄: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嗯……听说兰画斋又出了款新式的裙子,全上海就一件,我已经早早地派人订下来了,待会儿带你去拿,好不好?”

“不好。”她坚定道。

“唉,别生气嘛,咱先回去,好不好?来,走走走。”他说着,把她往怀里搂,周围往来的下人们个个低着头,不敢多看。

陆慕林歪了歪身子,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开:“别碰我!那么多人呢。”

“人多怎么了?”孙哲穆看了看四周,趁陆慕林不注意,猛然低头凑近她的脸亲了一口,紧接着说:“人多怎么了?嗯?都是自家的人。”

陆慕林抿着嘴笑,她显然比方才开心了些。

其实一直以来让她犹豫不定的原因,就是孙哲穆从未亲口对她说过一句,他爱她,所以想娶她。

自始至终,他都更像是在替他父亲办事。娶她进门是他父亲给他的一个任务,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或许完成了这个任务,他还有另一番好处。

她愣在他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孙哲穆抖了抖她:“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慢慢抬起头,问:“你真想娶我么?”

他一惊,疑惑,又有些生气:

“我做的那么多,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想娶你?难不成,我处心积虑,就是想骗你?骗你什么?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清楚。”

她放低了声。

他松开手,“你不清楚什么?”

她说:“我不清楚,是孙家想娶陆大小姐,还是孙哲穆想娶陆慕林。”

小的时候,他们也曾有些情谊,打打闹闹,一起长大。再后来,又都去了英国读书,好几年不见。陆慕林一直视他为混蛋,他从小就爱欺负人,长大了便顺理成章变成了个花花少爷,败家子一个。去年她初回上海,在陆家跟他久别重逢,却是相看两厌,破口互骂。

可一个人真的太难看懂另一个人了,不说看懂另一个人,就连自己,看懂自己,也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

孙哲穆罕有深情的时候,可当陆慕林问出这句话时,他容色出奇的严肃,他说:

“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终老一生。”

陆慕林一瞬间就湿了眼眶,她等了很久,无非就是在等这样一句话。

但顾及颜面,她匆匆背过身子说:“噢!知道了。”

他一把从后头抱住她:“你知道什么啊!嗯?快给我回去吧你!”说完他便一路抱着她,将她抱回了内院。

“喂!放我下来!”

“不放!谁叫你不愿意跟我结婚的!”

“谁说我不愿意了!你快放我下来!”

“不放!你要是跑了怎么办?”

……

一连好几日,陆庆归都没再去张家,也没踏进禄和饭店半步,像跟张太太断了婶侄关系似的,去哪也不再跟着了。陆庆归心里堵,许多事一天不说明白,他就一天堵在心里,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长亭外的天,黑如浑墨,墙头孤灯照,像从天掀开一窄长缝,泄出一线光来,刚好照在他脚下。他坐在那想事,百禾正巧打完桶水回院子,看到了他。

“小少爷,坐那干什么呢?”她吆喝道。

陆庆归冲她笑,招招手说:“你过来,来。”

百禾走过去,坐到他边上,学着他的样子朝亭子外看,“看什么呢?少爷。”

“看上海的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哟,明天有雨。”

陆庆归暼她,“哟,还会看天象。”

百禾笑笑:“嘿嘿,跟我阿娘学的,小的时候在乡下种地,这些都要会看,少爷别不信,可准着呢。”

“噢……嗯,我信。”他顿了顿,眼神黯淡,接着说:“百禾。”

“嗯?”

“你想嫁人吗?”他问。

百禾有些紧张,“啊?啊…嫁……嫁人?”

“你也不小了,你跟我二姐不是差不多大么?”

“噢……大小姐……”

“大小姐要嫁人啦。”他说。

“少爷……这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呢?”

陆庆归看她,说:“开心。到了年纪,是得嫁人,嫁个好人家,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

百禾点点头,没说话。

“可她嫁早了。”陆庆归自言自语。

百禾疑惑:“啊?”她凑近,伸出五个手指来,小声地说:“大小姐都二十五啦,可不早了!”

陆庆归一激灵,笑了笑:“噢!嗯,嘿,我不是说她。”

“嗯?那少爷说的谁?”

“噢,没事。”

“少爷有心事。”

他叹了口气。

抬头见,满月当空,不知为什么,他一遥望月亮就很想哭。很久以前,他也是在母亲怀里学看天象的孩子,指着月亮要见嫦娥仙子,他甚至还能依稀看到月亮里月桂树的形状,现在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他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说:

“百禾,我有一个喜欢的女人。”

百禾一怔,随后噗嗤一声笑道:“嗯!这是好事啊!少爷长大了,要娶少奶奶了!不如去跟老爷说,趁早准备聘礼,大小姐嫁出去,家里难免要冷清些,若是添一个少奶奶,肯定要热闹不少!”

“我娶不了她。”

陆庆归在心里说。

见他不说话,百禾接着问:“咦,从来没听少爷提起过,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他摸摸她的头:“不告诉你。哈哈。”他一股溜站起身,“我回房啦!”

“啊?喂!少爷吊我胃口!”

陆庆归边走边摆手。

“那,那少奶奶好不好看啊?”百禾追问道。

陆庆归继续往里走,边走边点头。

陆慕林和孙哲穆的婚期订在十一月初九,陆家上上下下忙地团团转,陆鸿华更是焦头烂额,嫁个女儿而已,差点要了他半条老命。

陆庆归最是闲暇,他只用写写请帖,再送送请帖,还只是挑几个重要些的客人亲自送。

张家自然是最重要的客人。

一隔十多日,陆庆归才决定主动踏上去张公馆的路。

又逢年末,张公馆外宾客如云,但陆庆归临门,还是有丫鬟抢着来开。陆少爷是贵客中的贵客。

开门的丫头圆了眼地笑,似乎很是惊喜:“陆少爷来了!快请进!”

“嗯。”他跨进门,回头看了眼等在门外的那些人,说:“张太太在里头?”

“嗯,这个还没聊完。”

“张先生还没回来吧。”

“嗯,还有几天才回呢,少爷这边请,我去跟太太……”

陆庆归抢断她的话:“没事,她忙她的,我不着急。”

“噢,是。”

那丫头领着陆庆归进了后楼的客厅,落地窗上素色帘子半掩着,远远便瞧见,黑皮软椅上卧坐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一席鹅黄色毛绒裙,手里捧着本红壳子的书。

陆庆归认得她,那是金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