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撩起枯黄的落叶,陆庆归开车载着她,在回张公馆的路上。

车窗净明,倒映斑斓,树影瞬息万变,她的脸却永恒宁静。

他喜欢她坐在车后,尤其是这样就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坐在车后,好像是车子的主人。从禄和饭店出来,她只命令他把送她回去,别的什么也没多说。他忍不住问:

“你今天卖得什么关子?好好的去我那地方干什么?多危险。”

“危险什么?我有什么好危险的。危险的是他们。”她满不在乎。

陆庆归就知道她要这么说,总心高气傲,巴不得全上海的人见了她都怕的避而远之。

“是是是,自然是他们危险,差点连命都没了。”

“只是差点呢。我以为你会要了他们的命,结果只是要挖了眼睛。”

“我为什么得要了他们的命?假使今天我不在,阿准不在,那个小公子也不在,假使没人认得你,你就得做他腿上了?噢!你不在乎!”

她气得牙痒,凶狠狠地瞪着他,他也气,她瞧他手腕上青筋凸起,颈间泛红,咽了咽嗓子,眼睛直直盯着前面。刚才那话说得真是硬气,她想,陆庆归确实硬气了!

论吵嘴,她也有十足的功底,平常市井女人大吵大闹的把戏她看不上,她擅长的是挖苦讽刺,是变着法的气人,尤其擅长气陆庆归。

“是啊!我不在乎!你不是也一样不在乎么!”

陆庆归语塞,吐着大气,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跟你吵,你回去好好歇歇!好好歇歇!”

“我不歇!你陪我打球。”她说。

他转头,见她冷眼瞪他,却没再回嘴,正过头笑了笑。

到张公馆,是元元开得门,一见到陆少爷,她就笑魇如花,不用人钻进她心里,就能一眼把她心窥个干净。张太太走在前头,陆庆归跟元元跟在后头。

张太太脑袋后面像是长了眼睛,能看见元元狐媚不知羞耻的眼神,看着看着,她就在心里暗暗生了闷气。在下人眼里,张太太是太过仁慈,其实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嫌弃去跟一个丫鬟计较。可她此时浑身都不舒服,她真的是病了!她再也容不下她!

她毫无征兆的,好似不受控制,停下来转身就给了她一巴掌。

元元猝不及防,被打得脑子发晕,捂着脸害怕地看着她,眼睛里充盈着泪花。

实则这一巴掌,并不是无缘无故。尤其对于她们二人来讲,早已是心知肚明。元元一直在赌的,不过是张太太作为张太太的虚荣心,而张太太在赌的,是她作为下人的胆小。

此时开盘,元元知道自己赌输了。至于陆庆归,说明白他糊涂,说糊涂他也明白,只是站在这两个人当间,他好歹是没犯糊涂地果断地做了选择。

他走过去拉了拉张太太,“好了,跟孩子计较什么。”

陆庆归口中的孩子,令元元眼眶中蓄势待发的泪一瞬时喷涌而出了。

她哭着盯着他们。

张太太也直直盯着她。

除了陆庆归在一旁絮絮叨叨以外,她们主仆两人一言不发。

最后是小梅闻声过来将元元带走的。

陆庆归也把张太太带走了。去到后院,后院里落英缤纷,草场上的草枯竭,风也萧条,陆庆归觉得这女人脑子又犯了浑,明明冷地打颤,还要穿单薄的运动服来打球。

他说:“你不是冷么?”

她说:“冷才要打球,我想出出汗。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没劲儿,今天生了不少的气,兴许涨了力气呢。”

“你生了多少的气?有我的吗?”

“不全是。”

“噢!”陆庆归笑。

他们相对站着,白色羽毛球在澄澈的空中飞来飞去。

张太太说得没错,她今天力气确实大,不像是个病人,什么跳跃、俯腰、转身,她都做的很好,陆庆归甚至都有些应付不过来。

打了许久陆庆归才觉得不对劲。她太过用力了,用的却不是她本该的力气。就像去年在陆家喝醉了酒,酒量很大,却不是她本该的酒量。

他累地气喘吁吁,最后一球他故意没接,球落在手边。他弯腰捡起来,慢慢朝她走过去。

她盯着他:“怎么了?继续啊!”

他走到她跟前:“你不累吗?我累了。”

“我不累。”

他没理她,转身走向椅子坐了下来。将球和球拍往桌子上一搁。她也走了过来,说:

“那么年轻,那么弱。”

“我可不弱。”陆庆归仰头看她。

“你这还不弱,才多久?就累成这样!”

陆庆归撇过头喝水不理她。

她接着说:“你打不了回去吧,我叫小梅陪我打。”

陆庆归:“你别,你可别把小梅折腾得干不了活了。不然谁来伺候你?”

“至于吗?”她笑。

笑着笑着她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并排坐在栽满月季花的藤栅后。面朝辽阔的草场,风吹云散,秋天干净的近乎荒芜。

良久,陆庆归说:“为什么打她?”

她顿了顿:“她不该对你动心思。”

他哼笑:“不该对我动心思?你又不是不清楚,全上海对我动心思的姑娘可不少。”

“嘁,自恋。”她说:“别人怎么样我管不了。”

陆庆归说:“她一个小丫头,色迷心窍多正常,你还当真了。我都不当真。”

“你不当真,你骄傲着呢!”

“我不骄傲。我很少在情情爱爱上花心思,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看了看他:“你心疼了。”

“你吃醋了。”

陆庆归说。

她不说话。

“我有个坏毛病。”他说,“我喜欢替别人害怕。”

她目视前方,还是不说话。

“我最害怕你。害怕你总卷进别人的命运里。”

她一怔。这句话她应该从哪里听过。是冯义围,冯义围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你总是喜欢掉进别人的命运里。

他们一个一个,都太过自以为是。可她无可反驳,她确实是那样一次一次掉进别人的命运里的,也许将来她也会掉进陆庆归的命运里,甚至她已经在里面了。

但在元元这件事上,并不能作这样的解释。陆庆归以为,她是害怕元元执迷不悟,将来走上一条悲剧的道路,所以她想一巴掌打醒她。

其实不是。她打她,真的只是因为她不该对陆庆归动心思。她早在第一句话时就已经诚实地回答过了,只是陆庆归没有听明白。

她不该对你动心思,不是因为她是我的人,而是因为你是我的人。

她说:“我会想办法让她离开这里。她已经不能再在这待下去了。”

陆庆归点了点头:“能送走自然好。总不能让我进不了你张家的门。”

“进不了进不了呗。你现在也是陆老板了,还稀罕我张家的门么?”

“陆老板没了张太太,不行。”

“嘁。”她撇头不屑地笑:“你本事不小的。瞧瞧孙哲穆,他没有你聪明。”

“他心不诚。心诚则灵。”

“你心诚?”

“我对你心诚。”

“噢……”

陆庆归笑笑:“算了,不说他坏话了。日后都是郎舅。”

张太太吃惊:“怎么?他和你二姐?”

“嗯。他俩般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这是合起伙说他俩人的坏话。”

“我在夸他们呢。”

“呵呵呵呵……”两人笑起来。

聊到这,小梅忽然从前面来说:“太太,卢公子来找您。”

“卢公子?”她问。

小梅低着眼:“嗯…卢…卢修月。上回来过的。”

张太太想起来了,抬头瞥了暼小梅,“噢,卢公子啊,进来了么?”

“在客厅里坐着的。”小梅说。

陆庆归不太明白,他甚至没在上海听过卢修月这个名字,可又一想,能大大方方迈进张公馆,又能招待在客厅里,还能让小梅亲自来通报,再细究张太太疑问句里的语气和态度,都不难猜出,这个卢修月,应是个不小的人物。

他跟在张太太后面去到客厅内,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穿黑青长衫的男人。

很年轻的男人,也是一样细白嫩肉。是张太太身边,除他陆庆归之外的另一个年轻的、细白嫩肉的男人。

卢修月极为知礼,他不仅主动伸手和张太太握手,还主动伸手跟陆庆归握手。然而张太太并没有跟他介绍陆庆归的意思,只顾着和他讲话:

“卢公子来的不巧,我这刚打完球,得先去换身衣裳。”

卢修月笑笑:“太太尽管随意,我不着急,不着急。”

她点点头,接着对陆庆归说:“你先去忙你的吧。”

陆庆归满脸不悦。他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打扮就不太顺眼,好似巴不得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更好是凑上前自取其辱地问一句:“你是大学生吗?”然后他再谦恭地回以肯定,背地里沾沾自喜。好似走到哪都要举着“万般皆下等,惟有读书高”的横幅,衣服襟前再绣上“读书人无罪”这五个大字。

他不想就这么走了,给这长衫小子腾地方,他甚至还想坐下来跟他促膝而谈,聊一聊他是谁,如今在做什么,跟他说,他同样也是念过大学的,而且是个留学生。

不过没机会了,此刻在张太太眼里,他是个多余的存在。

“噢。走了。”

陆庆归盯了那人一眼便往外走,再回头看时,只见卢修月从门前一掠而过,兴许是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