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得这样难看。飞上枝头的凤凰啊,像只落了水的山鸡。

再好看的裙子也不光鲜了,一张惨白湿润的脸,五官如是废墟里的断木残垣。

几个月不见而已,时间的力量,总是于无形之中作用着。

张太太不明所以,抱着试探的心情说:

“有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她咽了咽嗓子,像是咽忍下去的泪,尽管面上的也扑簌不停。

她勾了勾眉,冷漠,没有什么情绪,好似掉下的泪只是一种惯性反应了般。

“他…要把我…送给姓金的。”

姓金的。

张太太知道她说的是金三公。贩大烟的,不跟他们一路子人,可跟冯义围就未必了,他那样的人,和谁都有可能是一路人。金三公跟冯义围年纪差不多大,却比冯要更可怕的很,人都说他像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生死看淡,便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要,要不到,就什么都敢做。

说到金三公,她便大概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金三公看上了白曼冰,就如同……她打住了自己。

她比谁都要了解冯义围,至于金三公,他冯义围惹不起。

“孩子呢?”张太太问。

一提到孩子,白曼冰好似更冷漠了,脸都低了下去,眼神也睁不动了,像个盲人,她嘴巴稍微张了张,说:

“死了。年后死的。”

张太太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决定了么?”

她点点头,“定了,不定,孩子也死不了。”她说着就又哭起来,面目狰狞,抬起头看她:“孩子死了,我跟他的孩子,死了,他做的。”

张太太说不出话。

说完她又泄了气,低头说:“他不缺孩子。”

她只能静静听她倾吐,可她又觉得太虚伪。

“你爱他?”她问。

她缓缓昂起头,皱着眉,很气愤,她站起来说:

“你的意思是,我嫁给他,嫁给金三公,都是一样?哼哼哼……”她笑,“是。都是一样,我要的不过是荣华富贵。”

张太太看着她,“你爱他?”

她顿住了,目光也顿住了。

良久,她才说:

“我嫁给他时二十岁,他五十岁,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坚定的选择了我,在乎的是他对我千般细心,百般疼爱,像捧星星一样捧着我。”

“他有钱,有地位,也有很多的女人,我不过是其中一个。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可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我是最重要的一个。”

她一边哭一边说,似乎每个字都咬在了舌头上,张太太不知道她的舌头疼不疼,但她知道她的心一定很疼。多么幼稚多么年轻的话,但凡那个姓金的再晚见到她几年,她也不至于会受此种的创伤。晚几年,等她看清了冯义围的心就好了。

最痛苦的不是孩子死了,不是要嫁给人间厉鬼,而是她的爱付诸东流,像一场笑话。

张太太很久之前就领悟到了这一点,她对她说:“我相信你。错爱也是爱,可是,知错就要改。”

她不讲话。

张太太接着讲:“你要我怎么救你?救你出来?还是救你回去。”

她一愣一愣,说:“我不要跟金三公,也不要跟他了。”说完,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张太太的话,“救我出来,我要出来。”她极其渴求地望着张太太。

张太太没理由救她。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就像她没理由找张太太救她一样。可是整个上海,除了张太太,没有旁的她能看见的人了。

可惜许多事并不只能看你情我愿。纵使张太太愿意救她,却也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你。”

她怕了,“为什么?”她用一只手掌抹去了半边脸的眼水,“我知道你不想…不,是你没必要救我。你讨厌我,我知道的,我不傻。”

听她这样说,张太太刚想开口,却见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太太忙拉住她:“你干什么!你快起来!”

两双手交织握着,旁人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是有多深的感情。

她仰起头哭喊着:“求求你,救救我,金家死了多少女人,你一定知道,我去了,也是死路一条,那个人不是人,他是鬼,你一定知道。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爹、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能死。”

张太太用力把她搀扶起来,“曼冰,你听我说,金家跟张家向不往来,我没有说话的份儿。金家不怕张家,他吃的是洋人的饭,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她怎会不明白,她太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不求张家,她还能求谁呢?

她还是哭,哭了又哭,饮泣不止。

张太太没法子,只能换个方式抚慰她,“我可以去跟冯义围谈谈。”

她抬了头,仿佛看见一线希望。可是她应该明白,冯义围怎么做完全更取决于他的良心,就算张太太舌灿莲花,也不能够将颗黢黑的心说变成洁白。

恢宏的冯公馆,与往来一路间的破败形成一种明显的差距,那样的恢宏实为乱世糟粕里的不合时宜。

张太太跨进门的那一刹那,好似进入光阴轮回之幻境,一切都变了,却一切都存有记忆。苦难、深刻的记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进到一间巨大的房子里,辽阔又简单,地下铺着青蓝色的地毯,圆形的,大的铺满了整面地,使得让她觉得这房子也是圆的。房子里很空,没有什么装置,只正中央摆着一座桌子,两张靠椅,四周围起白色的窗帘。冯义围便坐在那,其中的一张靠椅上,一身黑色长袍,逆着光看,脸也是黑的。

因为极其静谧,所以显得更空旷,空的钻心,心也跟着空了起来。她觉得有一阵冷意从头沁入了脚底板。

她逐步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响,他仍听不见似的下着棋。

等她走到跟前,他才说话:“来啦。”

她没吱声,弯腰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眼前一盘棋,黑白子皆在他左右,输赢都是他决定。

他笑了笑,拿着颗棋随意指了指窗门外:

“多少年了吧。什么感觉,变化大不大。”

她不说话。

他继续说:“变热闹了。可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这间屋子好,静,适合下棋。”说着他把左边一盒白棋推给了她:“陪我走几棋。”

她不假思索,推了回去:“我不会。”

“你从前会。不是会,是精通。”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知道我来为了什么事。”

他继续走着双棋,点点头:“曼冰去找你了吧。”

“她让我救她。”

“小孩子,总爱夸大其词。”

“你有办法不把她送出去么?”

“阿荣,你没必要为了她来找我。我不是说不能,只是换位思考。”

“你要是懂得换位思考,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阿荣…”

“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事论事就好了,不需要说别的。”

冯义围停下手里的这局棋,背靠着椅子看她。姿容绝色,十年前,十年后,都是绝色啊。白曼冰比她年轻,却难比她美丽。

他说:“金三公要她,我不得不给。”

她干脆点头:“好。走了。”她起身,冯义围紧接开口:

“你总是喜欢掉进别人的命运里。”

这句话让她怔住了。她回过头看他,说:“因为我有人性。你知道么?人性,你有么?”

冯义围站起来,就好像被冤枉了般,瞪圆了眼盯着她,他知道她一直怀恨在心,如果不是怀恨在心,她不会来管白曼冰的事。如果只单单是人性,那么她早该明白人性与权利的抗衡一如他与金三公的抗衡,都是以卵击石。

他义正言辞道:

“这么些年,我对她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心。她二十岁跟了我,来冯家没受过一丝一毫的苦,想什么要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她白家,一个普通小商贩,三年前跟着盖起了别墅。她读书,念大学,不是老师选她,是她选老师。在家里,景兰都不敢冲她一句话,在外头,连你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你说,我愧对她么?”

“那孩子呢?她死去的孩子你也无愧么?”

冯义围灭了声。

“你怎么对她,我不关心,可是你送她去死,这不人道。”

“阿荣。”他唤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她么?我对她做的那一切,其实是对你的补偿。我常常在想,如果你没离开,就好了。”

“冯义围,我再说最后一遍,我跟你没有过去。”

“有或没有,不是你我说了算。时间在那里,记忆也在那里。就好比这个房子,它再翻天覆地的装饰变化,也变不了根基,变不了构造,一墙一柱,一廊一台,都是忘不掉的。”

她不想听下去,迈步离开。

他说:“我把她当成你了。可终究不是你,也许不是你,我便学不会珍惜。”

她走出去了。越走越远,冯义围恶心的话语声终于听不见。离开了冯家,她觉得舒服了不少,冯家大的让她窒息,空气都是污浊,仿佛有粘腻的腥味儿。

远去了冯家,就远去了不愿提起的过去。而冯义围就好比迷雾里的一匹狼,她永远都看不清他站在哪,却知道他永远在里面,雾起雾散,他时隐时现。

她没能救出白曼冰,虽然在她去之前就知晓这个结局了。不久之后她便听到了金三公娶妾的消息,二十四岁,大学生,长的白净又漂亮。

冯家没一点消息,少了一个人就如同少了一张桌子。可能这个比喻不恰当,少了一张桌子兴许还会找一找,找不出再添置一张。而少了一个人,就随她少了。冯义围总不会大张旗鼓登刊报纸,跟老百姓们说明一下他姨太太的去向。

只有张太太知道,她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