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这晚也热闹,原是来了客。

来的是个大学生,白白净净的,一副书生气,戴着黑框眼镜,穿一身月青色长袍,从头到脚的素然。好几个丫头扒在门外偷瞄。远远望去,模样看得却很清楚,平庸无常,普通人的相貌罢了,可没人在乎,他是大学生,将来便是教书先生,又有着清高的气质,足以让许多丫头都动心。

元元也跟着躲在那偷看,听旁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窃聊着。

“真是个大学生?”

“我听太太跟先生谈心说的,错不了!”

“模样也还行。个子呢?谁瞧见了?”

“我我我,我瞧见了,不算高,不过也不矮了,跟先生差不了多少。”

“我喜欢这个,你们不许跟我抢!”

“凭什么?怎么就是你的了?我们都喜欢呢!”

“你们都省省吧!太太心里肯定早就有了数。”

“太太还没回来?”

“没呢,估计快了。”

元元不屑,插了句嘴说:“大学生怎么了?留学生才厉害呢。”

其中一个讥讽她:“是啊,不过我们连大学生都高攀不起,别说留学生了。我们可不像元元姐姐,有好看的脸蛋儿,还能往上够一够。”

元元听不出好坏话,只当是夸奖她的,便哼笑了笑,直起身离去,剩其余四位仍站在那。她们瞧元元走远了,便个个鄙夷道:

“还真把自己当个美人了,瞧她那样,太太能顾着她才怪。”

“每次来了什么客人,她不是都第一个往人前去凑么,今天倒瞧不起人家了!”

“你不懂了吧?人心气儿高着呢!她跟蔷兰说,不要嫁去穷人家里做主子,也不要留在富人家里做丫头,人家啊,要去富人家里做主子呢!”

“嘘!这话可不能说大了,若是被太太听见,倒霉的可不止是她,就怕牵连着我们!”

“行了行了,继续听听先生在跟卢公子说些什么。”

卢公子,名叫卢修月,说是药行卢家的堂侄,性情格外温逊,大学里读国学,成绩极为优异,写的文章还上过报纸。

第一次来张公馆,他应许也是被震慑住了,眼前所见的庄严感不亚于书中所述的神殿。以往只在耳边听过、纸上见过的上海第一巨头张傅初先生,如今就穿着便装坐在他跟前。

张傅初表现的很和善,上身穿着灰色针织开衫,戴着副银圈眼镜,翘着二郎腿,背靠着沙发,一只手搭在后面,另一只手放在腿上,说起话来时不时在空中比划。这样慵懒闲淡的姿态却更让卢修月觉得紧张,就仿佛不是在和他聊天,而是在和他谈一场他势在必得的生意。

“卢公子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卢修月搓了搓手,道:“噢,大概是去从事专业老师之类。”

“老师?噢,当老师确实好。不过…没想过出国留学么?”

他顿了顿,笑着说:“还未曾想过,家中条件并不太宽裕,便觉得早些做事才是好打算。”

“噢……你叔叔……不愿资助你么?”

卢修月看了看他,低下头回避这个问题。

张傅初见状转了话锋,又说:“说了这么多,却无非都是不重要的话。我把小梅叫过来,你们见一见吧。”

说完他便撇过头低声吩咐了老方。

小梅仍穿一身平常的丫头衣裳,从后院走了过去。那些趴在门边的便一瞬失落了,刚才有一个说得对,张太太的心里早就有了数,亲自让卢修月跑这一趟,想都不用想定是为了小梅的。

张傅初眼瞧着小梅走过来,便站起身说:

“你们随意聊聊,卢公子,这就是小梅。”

卢修月站起来,微微低头俯身作礼,小梅也跟着作,二人扭扭捏捏,好似不敢挨对方太近,最终还是张傅初亲自将小梅推坐到沙发上。

卢修月也坐下来,张傅初接着说:“你们先聊着,太太应该一会就回来。”

卢修月点点头,见张先生走了,整个客厅里就他们二人,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瞧,每每看向小梅时,她都是浅低着头的,想来她是对自己没什么意思。

张太太到家,张傅初出去迎她,只是前一阵子的那场冷战还并未完全了结,如今她依然对他不冷不热。见他走过来,她也一声不吭。

某些时候看来,男人要比女人更宽宏大量一些,他先动手搀她,边走边说:

“累了吧?”

她不搭理他。

后头的人跟着他们,面面相看,有的在偷偷抿笑。

他又说:“卢修月在里头呢,跟小梅已经聊上了。”

说到小梅的事,她才勉强应他:“聊的怎么样?看着还算融洽么?”

张傅初笑笑,“两个人都内敛得很,怕是聊不上什么。小梅那丫头,平日里瞧着机灵,方才见她也十分忸怩。”

她叹了口气,道:“卢修月我是真觉得好,小梅若跟了他,保不会受苦。卢家我也认真打听了的,一家子都不是多事的人,从不攀高踩低。再者他家境一般,总不会嫌弃小梅。”

“你考虑的周到,只是感情的事,并不能只看合不合适。”

她瞥了他一眼,故意问:“那看什么呢?”

他看了看她,笑道:

“两情相愿,志同道合。”

她停下来,抬头问:

“我们是吗?”

他顿神想了想,然后轻拍拍她的手,揽起她继续向前走,笑着说:

“我们十多年夫妻,跟他们不一样。”

她低下眼不说话,面色冷淡。十多年夫妻,他话语间的意思无非是,情和愿,志与道,都能被时间铸合为一。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夫妻同心,只是久过经年,眼泪都各自咽下去,令苦了自己也要拼命往一处走,为的却是圆那婚聘之书上白头偕老四字。

张傅初又问起:“舞会办得怎么样?”

她有气无力地应:“他们一群孩子,跳跳舞唱唱歌的,我也没在意。”

“陆庆归也去了吧?”他问。

她怔了怔,即刻答道:“跟他二姐一块来的。他倒玩得尽兴,跟许多小姐们跳了舞。”

“噢……呵呵……”他笑了笑,接着说:“你不是没在意么?”

她一惊,眼神飘忽,故作平静道:“噢,听他二姐说的。她来屋子里跟我聊了一会。”

张傅初点点头:“陆慕林?”

“嗯。”

“上次听鸿华讲,正急着给她找夫婿。你可有好的人选?”

“我哪里有好的人选。没有。她是博士生,眼界高。”

“哼……确实。”

走近到楼里,客厅内二人仍拘束坐在那,瞧先生太太过来了,便连连站起来。张太太见小梅穿着那一身丫鬟衣裳,便大概猜出了她的心思。卢修月见张太太过来,忙鞠躬行礼:

“张太太好。”

“嗯,你好呀卢公子。”她站到小梅旁边,张傅初站到她旁边。

卢修月此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哪是像,确实是个外人。他手脚冰凉,紧张地不知所言,便匆匆作势要走,“张先生、张太太,天色已晚,学校里还有些功课等着晚辈去做,晚辈先行告辞了。”

张太太好意留他:“就走啦?不再坐会吗?”

“不了张太太,太太留步吧。”说着他便快步走出门。

“玉娟!你去送送卢公子!外头的灯都点上,天这样黑,可当心别碰着。”

眼望卢修月离去,月光落在他的长袍上,背影清瘦萧条,步伐稳慢,张太太心中引上怜惜。

晚些在卧房内,张傅初坐在沙发上看书,张太太在镜子前卸妆,小梅站在她身后替她解发梳头,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忽地,张太太将腕镯往桌子上一置,声音不大不小,但在幽静的卧房中已经够吓得那二人愣了一愣。她说:

“让你穿那件杏色的印花旗袍怎么不穿?”

小梅低着头,“嗯……太小了,穿不上。”

她撇过头来皱着眉准备回斥,见那一副老实样,却又吞了回去。金纱帘子外头暗暗掠着几丛光,她朝窗外凝视,自顾自地说:“卢修月人是难得的好,你当真不要?”

张先生抬眼看了看小梅,仿佛也在等她回答。

小梅摇摇头,说:“我一个丫鬟,他是大学生,怎么说也不登对。”

“什么登不登对的?!”

小梅竟一时犯了糊涂,说出这样隐约是冒犯的混账话,急地连忙后退,正准备扑通跪地,忽被张先生截断:

“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人和人之间,本就难分出一个高低来,他是大学生,却未必有你见的多,识的广,你是丫头也好,仆从也罢,说出去却都是张公馆走出来的人。”

听完,小梅仍跪在了地下,对着张太太说:

“小梅只是,只是想再伺候太太几年,不想嫁人。”

张傅初不以为然,挑了挑眉,翻了页纸继续看书。

张太太说:“卢修月呢?你可看得出他有那份心思?”

小梅摇摇头:“卢公子,没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小梅将香燃上,窗帘拉紧,铺好被褥,便欠身出去。张傅初又开口说:“小梅若是不愿意,不如给旁的人一个机会,今晚我看不少丫头看到卢修月,都两眼放光哩。”说完他哼笑了几声。

张太太进里头洗脸,没搭理他。淙淙流水声响吵的他看不进去书。过了好一会,她才从里头出来,又坐在梳妆台子前抹润肤霜,说:

“给谁呢?你想给谁?”

他仰头,想了想,说:“元元不是也快二十岁了么?”

她哼了声,“她?她不一定看得上那卢修月呢。”

他刚想张口问,她就起身朝床上走,“早点睡吧!你要是看书,去书房看,灯开着晃眼。”

说完她便躺下,被子厚厚的将她蒙在里面。他歪着身子回头看她,没看几眼,又见她伸出手将床头的灯灭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