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常年在英国与香港之间来回奔走,军务之间的往来,陆慕林不怎么过问,艾伯特也从不主动跟她说。她坚信他去香港一定是有要事,总归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一年当中他能陪伴她许久,陆慕林已经很是知足。

再加上他有十足的本领能讨她欢心,而且每每都正中下怀。

陆慕林喜欢花,他就派人在她的洋楼前院后院里都种上了花,玫瑰、牡丹,爬墙月季等等,各种各样的花,一年四季总有花开。

陆慕林喜欢看海,每年夏天,他都会包下一艘游艇,从初夏六月到夏尾八月,他陪她去遍所有能去的海。她终于可以跟艾蜜莉小姐聊些关于海的事,聊世上哪一片海是最心仪。

他是个有天赋的男朋友。他知道女人爱美,几乎可以断定,天下所有女人都爱美,也都有追求美的心,并且这个美指的不仅仅是容貌的光鲜,而是指一切美丽的事物。

美能使女人喜悦。世上一切美丽的事物,花,海,和无处不在的美丽风景。

他会特意抽出空来,在五月里温和的春天傍晚,拉着她的手走到静谧的街巷尾山,迎面就是一条宽长碧蓝的河流,河岸开满蔷薇,河面往上是金辉色的天空与绯红色晚霞。时常会走到夜幕降临,天空变成乌蓝,衔镶半点半抹的白色星云,某一处的云边霞露悄然拨出一弯又细又暗的月牙。就是到此时,二人也不愿分别,两只手握成了一双,如胶似漆,陆慕林的心都飞到了她边上的那片胸膛里。

到了冬天,下了满城的大雪,雪融进金黄色的光,光又变得更亮,整个城市都亮晶晶的。很冷的天,有了爱人就不觉得冷,赤着脚在雪里踩,比雪还白一层的肉,比雪要黄一层的肉,指甲涂地红彤彤的,两双脚,在雪里跳舞。她穿着吊带裙,外头披着的那件貂裘坎肩,耷拉着,挂在手肘窝上,仿佛不在冬天。雪下的越大,便越欢畅,院子里即使一片白,也点着许多的灯,两人在雪下相拥,热吻,混沌而眠。

那时光,美妙的让她觉得不枉此生,就是比很多年之前在梦里梦见的还要更美妙,她从不觉得不真实,哪怕真做浮生若梦,她巴不得再虚幻一点、再荒谬一点,她愿意一辈子陪他这样下去。

在英国的第五年,情人节前一天,艾伯特约她去新开的餐厅吃晚餐。许多次这样的约定,都是如期而至,但那一次,艾伯特迟到了。

迟到了十分钟,陆慕林对他一直是好脾气,没有说半句责怪的话,有时候她自己也很好奇,在艾伯特面前,她似乎有另一个自己。

“对不起亲爱的,我迟到了。”

他一来就吻了她,作为赔礼。

陆慕林乖巧地摇摇头:“没事,快坐下吧。”

艾伯特坐到对面开始点单。点单的全程中他神情严肃,和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完全不同,上一秒还笑着亲吻她,下一秒就立时冷了脸。他摊着菜单,跟一旁的服务员指指点点,也不问她想吃些什么,分明像是没有旁人在场。

点完菜他才想起来看她一眼,陆慕林问:

“林,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艾伯特一脸无辜,摇摇头说:“没有啊,怎么了?我看起来,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陆慕林笑了笑,想来是自己多疑了。

“没,没事。”

之后,二人又陷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这使陆慕林坐立难安,艾伯特的反常溢于言表,她起了更深的疑心。他绝对是有事瞒着她。

可是她不敢再问。

她在英国,是个没什么底气的小姐。她在她的爱人面前,也是个没什么底气的女朋友。

她心里不禁发慌,生出各式各样的猜测,是不是她哪里做错了,是不是他有了新欢,是不是他已经感觉厌烦不再喜欢她,要抛弃她了。

有一种女人,自尊远远大过了自信。

她会永远害怕一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冷漠,这比怒吼,比歇斯底里,还要让她恐慌。这种悄无声息的失去,带有竭力掩藏的罪行,爱与否,背叛与否,都只是她孤立无援的猜测,站在真相的边缘,却瞎了双眼。比恐惧更令人煎熬的,是恐慌。

静默感几乎可以杀死一个胆小自卑的人。此时她仿佛已经置身在一个黑暗的密室里,就快要窒息而死了。

她的额头、后颈都生出密汗,低着头,眼睛向上瞟他,见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刚带来的晚报,似乎没有人在周边,更没有他的女朋友。

此时,服务员走过来上菜,艾伯特这才放下报纸,等服务员将菜摆好后,他客气地回了声谢谢,紧接着对陆慕林说:

“菜来了,吃吧。”

陆慕林一动不动,直到服务员离开,她开口说: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她擅于伪装,听声音完全看不出来她的恐慌感,和平常语气没什么分别。

艾伯特意识到到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彰着,于是冷漠的脸上终于展开了笑颜,瞬时间变回了以往那个风趣可爱的男人。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刚才在看报纸呢!怎么了?就一会不跟你说话,就不高兴啦?”

陆慕林撇撇嘴,显然这个回答并不能让她满意。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问他。

艾伯特一怔,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质问他。

他想了想,决定将计就计。

“你怎么知道?”

他假装很吃惊。

陆慕林扯开他的手:“什么事!”

他又站起来回到座位上,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开始专心吃饭。

他是故意让她着急。

陆慕林皱着眉:

“你不说?不愿同我说罢,好,当我没有问,我是不想做那样事事不饶人的女朋友。你若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同我说事,同别人说去罢!”

她窝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撒出来,倒是好受了,恐慌也不在了。

没想到,艾伯特却仰头大笑,他撑着头,咧着嘴,眼里冒着星星似的,款款盯着她。不过他还是不打算说,只是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说:

“吃完饭再跟你说。好伐?上海女人,就是矫情。”

“别以为你中文好就了不起。”

“好,我不了不起,先吃饭,先吃饭。”

没想到这三言两语就哄好了。说的是吃完饭,陆慕林就乖乖的吃,乖乖的喝酒,两个人喝了大半瓶,艾伯特倒是没事,准备好要说的话还是会说,陆慕林却已经醉醺醺的了,脸红的像西瓜瓤,估计已经将酒前说过的话全然忘了。

艾伯特脸上微微泛红,手撑桌子托着腮,一边笑一边痴望她。

“说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艾伯特小瞧了她,酒过三巡,她竟然没忘。

艾伯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陆慕林自己看得见,也看得明白,那是恋爱几年来丝毫不曾减褪的宠溺。

“好,我说。”

他说完,就从右边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褐红色的小方盒子。一只手托着它递到她面前,另一只手将盒子缓缓打开。

是一枚浅蓝色钻戒。

陆慕林醉得眼花,但她没有看错,那就是一枚钻戒。

艾伯特盯着她,眼神一秒都不愿离开,他生怕遗漏错过她半点情绪,便全神贯注地看她。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求婚。

陆慕林不可置信,激动与喜悦,使她呼吸变得愈来愈急促,眼神愈来愈迷离,她看看钻戒又看看他,原来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扰,原来他瞒着她的是这件事。

她热泪盈眶,一滴滴发着光的泪珠滚落滑下,伴随嘴角的上扬,泪珠不得已钻进了唇缝里。见她又是笑,又是哭,艾伯特心里像火烧般紧张,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

“瞒着你买的,瞒了好久,怎么?生气吗?”

陆慕林噗嗤笑出声,佯装瞪他,“生气啊!”

“啊?生气啊,那怎么办,不然我收回了。”他假意将盒子往回收。

“噢!收回去罢!我可不稀罕!”

艾伯特抿着嘴笑,知道她一贯矫情,于是直接将钻戒抠出来,又递给她,道:“那,求你别生气,收下它吧。”

陆慕林抬起头瞥他一眼,吸了吸鼻子,用手三两下揩干眼泪,缓缓伸出左手。

他托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将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尺寸完全合当,她确定这就是为她而制。

陆慕林又哭了,哭着哭着,她问他:

“你真的打算娶我?”

艾伯特点点头:

“打算。”

“可是现在……”

“不过不是现在。”

艾伯特打断她的话,也斩断了她的疑惑。

“那是什么时候?”

陆慕林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明年,也许再过几年,总之不会是现在。”

“为什么?”

“现在……嗯……现在还太早,一切都没有定数,我不知道未来我会在哪里,你会在哪里,而且你我之间,嗯……总之,婚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陆慕林知道,婚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也许比起跟艾伯特相爱,跟他结婚未必是更好的选择,一旦谈起了婚姻,所有事都变得复杂,艾伯特并不是一般的男子,在中国、在陆鸿华那样一个老顽固的眼中,他们的婚姻无疑是复杂的。

乱世中,姻缘难能圆满,但相爱却可以跨越天南海北,甩掉世俗杂音,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好了。

“我明白。”

“慕林,我送你这枚戒指,你可以不当成是求婚,就当成是我给你的一个保证。”

陆慕林点点头。不管是什么时候,有这枚戒指,她都认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

“为什么是今天?不是明天,或者别的时候。”

艾伯特收回手,端坐在位置上,神色为难。但他做的这一切,其实就是为了告诉她接下来的事。

“因为…我明天要走了。”

陆慕林心里一咯噔。

“走?去哪?香港?”

“是。去香港。”

陆慕林有些宽慰,“不过是去香港,我知道。”她以为还是跟从前那样,去一两个月就回来。

“嗯,这次也许会很久。”

“很久?很久是多久?”

她急切道。

“还不知道呢。没个定数。”

没个定数。他总这样说,他有太多的事都没个定数,陆慕林心里嗔怪,却没理由嗔怪,她不就是喜欢他的这样没个定数么?

“是去……做什么呢?”

她第一次这样问他。仿佛是因为,这次她有了合理的身份——未婚妻。

“那边出了些事,上头的长官让我去打理。事挺难做的,我就猜,得要很长一段时间,兴许呢,兴许不久就能回来。驻军队也缺人了,要去好些人哩,不止我一个,总归是军务中的事,你不懂,也不必操心。”

陆慕林抿着嘴,点点头,她醉了的时候更听话,像一只小猫,勾魂似的看他:

“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