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着身旧风衣踩着棉拖鞋,眉头紧紧皱着,什么也顾不上了,左顾右盼得寻找陆鸿华。外院的下人们见了她,都惊慌失措般低下头,装作毫不知情。

眼一定,她冲向亭子里的那三人,头发凌乱不堪,还粗喘着气,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千金风范。但她并不在乎,而是恶狠狠地盯着这三人,怒喝道:“我不嫁!”

三人一脸愕然,孙哲穆站起身准备回怼她,嘴还没张开,就被陆慕林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她指着孙哲穆就骂: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小的时候就没个正形,偷摸拐骗你哪样没干过!别以为我在英国就不知道你做的什么事!回了上海不还是天天泡在青楼妓馆里!孙家的账哪一份跟你有关系?不说孙叔叔以后不给你当家,若是给了!孙家的家业在你手里不用三年就成了灰!我说孙少爷,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吧?我就是嫁给那梨园唱戏的!我也不可能嫁给你!”

孙哲穆被骂地脑子嗡嗡的,那两个老的也是一句嘴也不敢插,其余下人都装作没听见,埋头做事。只有陆庆归站在后廊里,侧身倚着柱子看好戏。

孙家少爷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一贯是跟什么样的女人说什么样的话,对陆慕林这种泼妇,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不嫁?我还不娶呢!你好意思说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长的跟个弯黄瓜似的!眼小嘴小鼻子小!你爸半分优点都没遗传在你身上!在英国读了几年书回来就充装新时代女性了是吧?不学无术!野蛮刁钻!你扪心自问我哪样说错了你!在家当公主当上了天了!老子可不伺候你!你们陆家人吃你那一套本少爷可不吃!本少爷就算娶个风尘□□,也不可能娶你!”

这段话一出,陆家宅子仿佛被震得颤颤歪歪。两个人都字字诛心,却一句话也没说错,恩怨分明,没带上两个老的半句不是。以至于陆鸿华跟孙缪光双双哑口无言,儿子骂女儿,互相扯了平,没理由帮谁说话。

陆慕林气地满脸通红,即刻间眼泪夺眶而出,哭地哇哇直叫。

这才让在场众人慌了声,包括那方才咄咄逼人的孙哲穆。

到陆庆归出场了,他最先跑过去,扶住她,嘴里还温和地说着:“好了好了,别哭了,哲穆兄说的只是气话,别哭了,我们进里头去。”

正赶上此时该来的客人也一股脑都来了。药行的王家,米行的陈家,报业的苏家,跟陆家同作盐业的冯家,以及张傅初夫妇。

陈桉誊一进门见屋子里这般鸡飞狗跳,扬言便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客人还没来,大小姐就哭起来了!是受什么欺负了?”

陆鸿华忙上前道:“哎哟,不打紧,跟我在闹呢!一贯这样!咱们不管她,各位都入座吧!张先生来了!”他特意伸出手,向张傅初问了声好。

张傅初点点头:“这不刚回来,就来您府上了。”

陆庆归朝人群里看,瞥了眼跟张傅初手挽着手的张太太。她也瞥了眼他,扶抱着陆慕林进里院的一身背影。

“哈哈,快进去坐吧,张太太,您也请。”

陆慕林跟陆庆归进去过后,便撒开了他的手,“你别假惺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不得我嫁给那浪荡子!”

陆庆归不否认,所以没反驳她:“你慢慢哭吧,我出去了。”

他此时已经懒得去管陆慕林跟孙哲穆的事了,刚才那一段撒泼,她已经在这场鸿门宴上失去了把刀弄枪的机会。至于嫁不嫁孙哲穆,终归是得看陆鸿华拗不拗过孙缪光的意思。

他整整衣裳,端了杯酒走到那边坐满了各行各业的老板的桌子前。身家贵重的商财大亨,难免傲气重,多数见了他都是冷着脸。因为谁都知道,陆庆归是陆鸿华的庶子,在这样一个汇纳百川、中西合璧的摩登时代,他们也还是看重嫡庶尊卑的。

只有陈桉誊,慈眉善目,看着较好说话些。他走过去向他敬酒:“陈叔叔好,许多年不见了,晚辈敬您一杯。”

陈桉誊笑嘻嘻地看着他:“唉!好!庆归,你小子现在跟从前是大不同了!”

陆鸿华坐在一旁笑了笑,“桉誊啊,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陈桉誊立即转过头去,“来年二十七岁。跟你家慕林正是合适呢!”

同桌的其他人也连忙异口同声附和道:“是呀!”“是是,正好合适。”“老陆啊,犬子也正缺个正房太太,你看……”

他们全像是看不见陆庆归一般,一个个只巴望着自己的儿子能跟一向规矩内敛的陆家结亲。冯义围坐在那一言不发,他倒是也有几个儿子,但都跟他一样气焰旺盛,早就娶妻纳妾了。张傅初在另一张桌子,跟坐的是一些更上等的权贵之亲,这些人肯来陆家多半都是看在张傅初来此的面子上的。

陆庆归眼看自己被冷落一旁,有些进退两难、半间不界。

“庆归!你过来!”

这一喊,喊得响亮。吸引了众客多人,包括方才那一竿子正投入着跟陆鸿华议亲的老爷们,以及冯义围、张傅初一等人。

喊他的正是张太太。她坐在一群太太堆里,跟她们逗趣儿说笑,脸上乐得像开出了花来。许多霞装彩饰之中,她显得最为明媚,让人只单眼一瞧,便能定睛寻见到她。

陆庆归犹豫遐迩,当即应道,也是格外响亮。

“唉!婶婶有什么吩咐?”

说着他便大步迈到她跟前。坐了一堆阔太太的桌子前,只他一位翩翩少年郎。那些女人,年轻的年轻,臃老的臃老,总之都两眼发了光似的盯着他。

那些先生们都懵了圈。张太太跟陆庆归这般亲熟,婶婶侄儿的关系好,也就意味着叔叔侄儿的关系好,意味着陆家跟张家的关系好。

有人拐弯抹角问陆鸿华:“令郎与张家太太婶侄情深啊?”

陆鸿华笑笑:“嗯,先生太太对犬子确实不错。”

有人拐弯抹角问张傅初:“那是陆鸿华的小儿子?”

张傅初笑笑:“不错,这孩子看着乖顺,他婶婶确实还很满意。”

这一喊,这一问一答,不出明日,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张家的先生太太都很是欣赏陆家小少爷,尤其是张太太。

张太太指着桌子上的酒对陆庆归说:“这些酒还有么?太太们喜欢的不得了,瓶瓶都见了底呢!再去拿些来罢!”

“好,我这就去拿。”

他走后,太太们便议论起来了。都逮着张太太问道:“这是新跟着你的少爷?陆鸿华家小的吧。”

张太太点点头,“是的了呀,怎么样?”

王太太说:“看着很乖巧呢!还在读书吧?”

张太太说:“从英国毕了业回来的。只是看着还像是读书样!人机灵着呢!”

苏家太太道:“这倒是!说话也比那孙家少爷老实一些!”

“嘘!”陈太太打断她,“人家就在那呢!你倒不嫌事多!”

“哈哈哈哈哈~”太太们被逗的咯咯笑,那群先生不知所以。

苏太太捂着嘴笑,笑罢又说:“长的也是高高瘦瘦、白白嫩嫩的!比他老子年轻时还要俊俏,真是生了张顶好的相呢!”

“怎么?想收回家做女婿呀?要不要我给你女儿做媒?”王太太打趣她。

苏太太眉开眼笑的,“嘿嘿你别说!我女儿倒是小了,我有个妹妹,模样生的一顶一的姣好,只是还在念书,不过媒事也得早些说得了!”

白曼冰一句话不说,默默坐在那听着,说到底她也是没什么资格插得上话的,一个小房七姨太,就算是被宠上了天,冯义围去哪都带着,但在正式场合上,满座的都是正房夫人,她是万万插不得嘴的。

张太太听得有些倦了,正好陆庆归此时也从里头新拿了四瓶酒过来,她们几个才收了声。

他放下酒,下人又递来了瓶启,他亲自将酒启开,挨个给每位太太倒一杯。

走到白曼冰这,她小声对他说:“恭喜呀。如愿以偿了。”

陆庆归笑了笑,不答她的话,张太太听见了装作听不见,抬头问他别的话:

“你二姐刚才那是怎么了?”

这也是在座的其他太太想要问却不好问的,如今张太太问出来才算合当。

陆庆归态度十分恭敬,“噢,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跟孙少爷起了冲突,一时吵不过,急地哭了起来。”

太太们都呵呵地捂着嘴笑,张太太也一脸无奈,陈太太说:“你倒是实诚!也不扯谎话马虎过去。呵呵呵……这孙哲穆一相没礼数,跟小姑娘家家的都不知道谦让!”

苏太太打个岔:“你二姐也不小了吧?是得论个亲了,我瞧着她心气儿高,跟你不一样。”

陆庆归喜欢听这话,但人前却不能表现出来,只乖乖站在一旁,不作声。

苏太太接着又说:“你呢?你可想娶亲?”

陆庆归一怔,低眉瞧了眼张太太,见她没什么反应,于是答道:“我年纪还小。”

“你瞧张太太做什么?放心,她可不会插手管这档子事哩!呵呵呵呵,瞧你给人家吓的!”苏太太冲张太太说。

报业大亨苏梅青的夫人,苏家地位在上海也是举足轻重,自然在张太太面前说话硬气些,敢和她逗逗嘴,张太太也好声好气地陪笑。

苏太太继续道:“你年纪虽是还小,但婚姻大事是最重要不过了,你若是愿意,我便做主,提前给你物色起来,哪家哪门有什么秀外慧中的千金小姐,我都先给你考虑着!”

张太太讥讽她:“苏家这是改行做媚事了。”

苏太太吟吟地笑,也不觉意什么。

此时陆庆归却突然开了口:

“苏太太的好意庆归心领了,只是……庆归已经心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