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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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家一席人离开过后,徐良郑便端直了身板,朝戴维斯长官走去。此时的戴维斯父子再无嚣张气焰,双双皱着眉头,惶恐不安地盯着他,但因背后靠有大山,他们似乎仍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对徐良郑的处置抱有一线希望。
徐良郑身宽体胖,警服虽是勒在了身上,但整体来看却实有几分气度。
戴维斯激动地对他说:“徐厅长,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我可是林少帅的人!你要想清楚”
“甭给我扯什么林少帅!”徐良郑毫不客气,“你惹到了张家,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今天就算是林琮仁少帅来了,也照样得跟张太太赔礼道歉!你你你你这回惹大祸!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回香港吧!”
艾伯特这下才彻底死了心。他没搞清楚上海如今的形势,以为背后有林琮仁,便可耀武扬威,却不知道连他林琮仁的老子站到张傅初夫妇的前头,脸上也得挂着三分敬意。
他以为,一个黄毛丫头敢堂而皇之指着他,说出让他滚出上海这类话是为不知轻重,然而实际上,那是于她而言的家常便饭。
徐良郑甩下那段话,汹汹离开,心想今夜蹚了这趟浑水,就当是他倒霉。
陆庆归开着车,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张太太想必是已经忘了那日发生的事了,晚侄得重新帮您还原一遍当时的情景。”
他好像生怕她误会什么,偏偏要从他们第一脚踏进张氏银行说起。
“那日太太好心捎上我去银行查账,还跟员工们介绍了我,晚侄心里十分高兴。”
他意在向她重温,她曾有一刻是接纳了他的。
“后来太太您去里头了,我跟小梅姐姐在外面候着,再后来,白小姐就领着人进来了,她一见到我,便跟我说动讲西,得知我想跟在太太您后头做事,忽然就说什么……大意上就是,跟着您不如跟着她。当时我也纳闷,她为什么要跟您去争一个没什么本事,又游手好闲的穷少爷呢?我刚想回绝,就被太太您听……”
“我何时说过要你,什么叫跟我争?你以为你是谁。”张太太打断他。
“是是是,确实不应该叫争。总之,太太您走了之后,她说要请我去吃饭,我心里盘算着,如果不去,便是两头都没说清楚,于是我就去了”
“你还跟她吃了饭?”
他急忙解释:“我我只是为了跟她讲清楚。在饭桌上说事总是要比在别的时候容易些的。这一点太太应该比我清楚。”
她不理他。
“太太一定不能误会了我的心意,庆归心里已经笃定,只有跟着张太太,多看多听多学,才能学到真本事。你看,刚才要不是我及时赶了来,这辈子都见不到那样的阵仗,太太实在威武。”陆庆归继续溜须拍马。
张太太开口截他的话:“别说了!好好开你的车,不然把你也扔下去!”
陆庆归只好闭上嘴巴,专心开车。
到了张公馆后,看门前院内的情况,他张傅初是依旧没有回家。
前来开门的那丫头上前禀报说:“太太,先生先生方才打电话来说今夜回不来了。”
张太太一冷,脸上情绪稍有波动,却没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兴许是,她不想在陆庆归面前表现的自己像一个丈夫常常在外、夜不归宿的怨妇。
“知道了。”她淡淡的应了句,似乎毫不在乎地继续往里走。
“太太!”
陆庆归叫住她。
“太太可否能再单独听我说几句?几句便好。”他祈求她。
张太太颤了颤眼睫,思虑过后对小梅说:“你先进去让人准备热水,我一会要沐浴。”
“是。”小梅很识趣地领着玉娟一起先进了门。
张太太转过身看着他。
陆庆归慢步走近,与她四目相对。二人站在宽阔的门前石泥地,两边是樱草花坛,坛边各立着一幢路灯,高高地散下暖黄色的光,落在他们身上。
“什么话,快说。”她抬头看他。
陆庆归笑,他被这样朦朦胧胧的氛围迷昏了头,鼻尖又满是她身上玫瑰花露的幽香,他眼神迷离,低头盯着她的唇,声音低沉:
“庆归自始至终,只想过跟着太太身后做事,当丫头也好,当保镖也好,总之没想过旁的人。请太太接纳我,好让我松了这口气,不用日日这样想着您,夜不能寐。”
她仿佛不在乎即使这是在张公馆门前,也不被他说的话撩逗,有什么脸红心跳的反应,她知道她的这位好贤侄心里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她主动再上前走一步,离他咫尺之近。猛地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白嫩滑润的肉感,上好的少男肤质。她的目光勾人心魄,妩媚深情,从他的颔至唇,一寸寸叼过去,直至爬上他的眼睛。
“好。我接纳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她说完,便松开了手,眼神也变得冷漠,转过身头都不回的迈进了门。
她喜欢一瞬之间的接纳,一瞬之间的调情。而陆庆归却是笑笑,仿佛胸有成竹。
“太太再见。”
他离开张家,这一晚的别离与以往格外不同。宋枯荣的模样虽已或深或浅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但是他知道,他对她的了解仍然只是浮于表面,尽管他偶尔能感受到,她是个心口不一的女孩,有些时候她确实更像一个女孩。可是又在某些境况中,她泰然自若,潇洒跋扈,行事果断不恐惧后果,那时候她是个完完全全的财阀太太。
张公馆往外的那一条路,僻静幽森,回来时的路上下了微雨,陆庆归知道,他的车又灒上了雨泥。
陆家的房子虽然不比张公馆豪奢华贵,但也是一等一的气派。陆鸿华赚的钱,一用来给子女们读书做生意,二就是用来买房子。陆庆归一回到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亲爹招呼过去训话。
丫头百禾一瞧见是陆小少爷回来了,连忙跑过去,“小少爷!”她是陆家最欢脱的丫鬟,也是跟陆庆归关系最好的,过去是跟在他母亲身前服侍的,二姨太死了后,便只能在陆家做些粗活了。
陆庆归下车,“怎么了?”他看她一脸焦急。
“老爷在书房等你。估计你又要被骂了。”
陆庆归笑笑,“我被骂不正常么?小事。”
“你待会儿好好跟老爷说,别做那犟骨头!”百禾悉心交待,生怕他受了委屈,许多年来,她更像陆庆归的姐姐,陆庆归从英国回来后,家里唯一能说得上掏心窝子话的,就只剩她了。
“知道了百禾姐,我去了!”陆庆归大步向前,刚走没几步又返回去说:“百禾!”
“唉,少爷怎么了?”
“我的车!”他指着门外,“记得帮我洗洗,洗干净了!我明天还要出去!”他语气欢快,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进里头书房。
陆鸿华坐在书桌后,发分三七,黑中参银,戴着一幅黑圆框眼镜,嘴角两边长着八字白胡,浓眉剑目,体态精瘦神气,面颊虽已苍老,但骨相之间仍能看得出他年轻时的英姿。
三十年前,他是上海闻名遐迩的才贵公子,行派正直,只娶一妻,誓不纳妾,育子他重文轻商,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女只读圣贤书,不卷入繁杂混乱的世态当中。然而一个陆家,却并非事事如他所愿。早年因父亲一意孤行,私自破例帮他娶回来了一房妾室,也就是陆庆归的母亲。后来出于考虑家业继承,大儿子陆见川去了香港掌事那边的业户,便算是彻底弃了文,从了商,违了老爷子的愿。
陆庆归走过去,见他不动声色,主动开口说:“爸,您找我。”
“去哪了。”他问。
陆庆归似乎不是想藏着掖着,而是故意挑他底线,“青楼妓所,哪没去过去哪个。”
陆鸿华拿起一本书就扔过去,书角砸中陆庆归的头,额边擦破了皮,流了血,陆庆归动都不动一下。
“你是铁了心要去丢陆家的脸!”陆鸿华吼骂道。
陆庆归说:“没人知道是我,我在外不叫陆庆归,去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名字。除非是去您要我去的地方,我才是陆家最谦逊知礼的小少爷,陆庆归。”
陆鸿华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游手好闲,纨绔不羁,也没指望他做成什么事,只要不在重要场合给他丢脸就是谢天谢地了。
“听说你最近跟张太太走的很近。”他质问道,想来是从白小姐那边的人嘴里听到风声的。
陆庆归随口一答:“张家姑姑美丽的很,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再正常不过了。”
陆鸿华气地拍桌:“人家是张太太!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不然张先生跟我要人,我可没那个本事救你。送出去你一个就算了,到时候要是连累了整个陆家,我看你是死不足惜!”
“本来就死不足惜,我死了,有什么可惜的呢?”
“你!”陆鸿华不喜欢他这个儿子,甚至不拿他当儿子,但他到底不是那样冷血无情的人,每当陆庆归自损自贱时,他都感到无比心寒。
“你姐姐明日回来。”
陆鸿华口中的姐姐,便是陆家的大小姐,陆慕林。跟陆庆归一样,在英国读书,比陆庆归大三岁。性子直率,大大咧咧的,但也跟她父亲一样,不喜欢陆庆归这个弟弟。
陆庆归更不喜欢她。他从不叫她姐姐,也不怎么跟她说话。陆慕林恃宠而骄,小的时候以欺负他这个弟弟为乐趣,给陆庆归的童年留下许多抹不去的噩梦。尤其一点,最让他讨厌,陆慕林长的与她母亲曹龙珊十分相像,尖酸刻薄的模样更像。
“与我无关。”
陆庆归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看见背后的陆鸿华坐在那里,威严、落寞,又孤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