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在自个儿家,便处处不拘着,该吃吃该喝喝,不怎么照顾客人,虽说不在自个儿家的时候,她也是如此。

孙缪光先开的口:“张先生还没回来?”

张太太手上的刀叉运作着:“没呢,估计还要半月。”说完她切下一小块牛排塞进嘴巴里。

“大人物就是整日的忙,不像我家老冯,还有闲工夫跟我来吃张太太的酒。”

坐在那的白小姐开了口。白小姐水粉色大衣领面的绒毛粘在了口红上,她却不觉意地用手拨挪开,笑吟吟看着张太太。

白小姐年纪小,还在读大学,家里不算阔绰,父辈皆是小商人,跟着冯义围做事,本来是一辈子过安稳日子,嫁给读书人的,可难料这张脸偏偏生的太俊俏,让冯义围瞧上了,二话没说就娶了回来做冯家七姨太。

大学生,活活比那姓冯的小了三十岁,就这么嫁了。嫁的欢天喜地。

张太太也是看不上,但毕竟是孩子,她也不怼着。她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张太太举起酒杯对白小姐道:“是冯老板有福气,有白小姐这么个美人儿在身侧,再忙也不愿去忙了。”

白小姐端起酒杯回敬:“张太太过奖了,曼冰可不敢在张太太面前攀美。”

张太太笑笑,觉得跟她说客套话没意思,便不再回话。

“今儿怎么就只见小梅跟在太太后头,梦喜呢?”

孙缪光问的这话,令那头的三人都吃了惊,孙哲穆跟他老子一样,不知道里头的渊源,就没当一回事。

张太太好不容易嚼碎了嘴里的菜,匆匆咽下去,又要开始答话,显然是不耐烦的。

“病了,病了好几天,不顶什么用,过两天就送走。”

孙缪光唏嘘:“可怜的孩子啊!送走干什么?送到我家做些杂事也是行的呀。”

“孙老爷对我家的丫头也这么感兴趣。”

“梦喜伶俐,又俊俏。”孙缪光答道,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张太太不给他台阶,紧接着就说:“瘦的跟什么似的,孙老爷的眼光何时掉到这层了。”

“老的都爱找小的,这不是定理么。”

孙哲穆嘟嘟嚷嚷出这么一句,令在座的都吃了口瘪。张太太当场就冷了脸。

“怎么说话呢你!没大没小的!”孙缪光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孙哲穆的头。

“唉疼!爸!错了错了。”孙哲穆起身去躲。

孙缪光见张太太不高兴,又对孙哲穆冲道:“饭桌上说胡话,扫了客人的兴!还不快给主人道歉!”

“张太太莫怪,晚辈才疏学浅,说不出几句正道话,张太太莫怪!”

孙哲穆跟他老子毫无二致。张太太也并非是真的不高兴,只是故意摆谱,让那混小子知道,她虽不比他大几岁,可事实就是连他的老子都得看几分她张太太的脸色。

“吃饭便吃饭,说这些有的没的算什么。禄和可不是什么三流茶馆,供街溜子说话的地儿。”冯义围说道。

白小姐怕冯义围跟孙老爷子惹纷争,忙和言说:“欸是了是了,怪就怪这一桌子的菜做的太好吃了,人一吃到好吃的就免不了高兴,一高兴啊,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叙。孙少爷久居国外,话说的便幽默些。”

张太太冷笑了声,接着仰起头:

“孙少爷坐下吧,哪有主人坐着客人站着的道理。”

孙哲穆乖乖坐下来,这顿饭也开始继续吃下去。

大堂内亮闪着金黄的光,每个人的脸在光影交错的斑驳线下都显得神采奕奕。台前乐队奏起时新曲子,大胡子洋人在台上高歌,给底下一桌一桌碰杯叙谈的黑头发们作背景音。

张太太点烟之余又瞧了眼空着的那个位置:

“陆老爷真是忙,忙天忙地的连我摆的宴都耽搁掉了。”紧接叼起烟根,头尖似火种般开出花来,深深吐出,白烟弥弥飘升,聚形如山绵。

孙缪光说:“害,陆家人那么多,他却事事都要自个儿管着,一向这样,几十年了,这会儿你要让他别忙了,坐下来歇歇,他反倒当你要夺他家产!”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白小姐捂着嘴笑,怕失了身份,冯义围是轻蔑,孙哲穆是赔笑。

张太太是真的觉得好玩,被逗笑了:

“呵呵,下次你可得当着他的面,把刚才那话原原本本的说给他听!”张太太指着孙缪光笑道。

“人是多,就是没几个能帮忙的。”冯义围插了一嘴,接着向烟灰缸里掸了掸烟。

孙缪光顺着说:“咿呀呀全是群败家子儿!比我家的这个还浑哩!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往外送的!小儿子跟小女儿送去英国读书了,大儿子呢,在香港,不过干得也是些赔本买卖!”

白小姐接着说:“曼冰倒是见过那大少爷,虽不知道买卖做的如何,但生了一副顶老实的相,跟陆老爷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太太轻声慢气的,吸了口烟:

“老实就够了。别看现在是往外送,将来指不定能干成什么样子来呢。又蠢又不老实的,就算现在能拿点给家里,到时候背后没指望了,赔的日子在后头呢。”

孙哲穆知道她在讽刺谁,却没法回嘴。说便说了,谁叫他口袋里没几个响的,背后靠着的那座大山,还是立在她张家的地上。

“您就是孙叔叔吧!晚侄庆归,久仰孙叔叔大名。”

一桌子人都愣住了。

来者是位身穿横纹藏青色西服的青年,西服的材质跟孙家少爷穿的一样,却在他身上显得尤其直挺,每一处的折纹线条都恰到好处。平顺的地方又像刚浸了水一般坠着,略微浮着绒毛,那深暗的青色格外典雅浪漫,窃窃的夜,霭霭的海,是标准的女人都爱的男人衣着的颜色,仿佛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

他浅屈着身,头顶柔顺黑亮的发梳成的是平整利落的三七分。眉毛浓而黑,眼睛大而深邃,皮肤是亚洲人的颜色里微微渗了些白,从发际到下颌,他的整张脸都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一样,如发际至眉边,眉至眼,鼻尖至嘴,嘴至下巴,每一寸的距离都异于常人的合当。整体构建出来后看,便是俊美中带些正派。

孙缪光推了推镜框,仔细审视他一番,一时后幡然醒悟,缓缓站起身,手指颤颤抖抖地指着他笑道:

“庆归嘛这不是!臭小子!”

说罢他回过头冲着张太太和冯义围等人解释:“陆鸿华家小的!陆庆归!”

白小姐很识礼数地站起来:“原来是陆小少爷,来替父亲赴宴的吧?”

陆庆归初回上海,对这一屋子人都不熟悉,更别说是冯义围的姨太太了。

孙缪光连忙一一跟他介绍:“这位是张太太,这位是冯老板,冯叔叔,这位是白小姐,你得叫aunt的啦!”

陆庆归虽不认得脸,但也是提前在陆老爷子那做过功课的,名字一出来,便了解个□□分了。

“白阿姨好,父亲昨日去了香港,今夜没能赶得回来,便委托庆归赴宴。还望张太太体谅。”

张太太一听他说到了自己,便又抬起头看了看他。

听孙缪光方才说,这陆少爷一直在英国读书,如今学成归来,好说也算是个留学生,跟孙哲穆这个洋溜子相比,他实在大气许多。

起码初次见面是会让人这么觉得,比如他就不去做作的戴什么金丝圆框假眼镜,不在西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方帕,无论是装束,还是相貌,他是完全的东方的俊美。

张太太出了神,陆庆归又唤了声:“张太太?”

“嗯?嗯,好,来了便坐,白小姐,你也别站着了。”

张太太和气地应道,眼神在那青年身上来回跑。

许是因为他实在长的令人动容,他的气质是随意的,是美而不自知,然而那标志的身段和衣装又无时无刻不在展示他的精心设计。这让张太太觉得有趣。

“哲穆兄好。”

陆庆归坐在孙哲穆跟白曼冰当中,还没等孙缪光介绍,就自行冲他这个哥哥问候了一声。

孙哲穆撇嘴笑笑:“陆、庆、归。我听过这个名字。”

孙哲穆看不上陆家,跟他老子一样,觉得陆家做的都是些没本领的买卖,发不了大财,也就名声上热闹。

可他不知道的是,陆鸿华这几年赚的不比他孙家少,只是人老老实实揣自己兜里,不声张,也不送给姑娘,该供读书的供读书,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这是典型的蠢人眼中的蠢人行为,实则是稳赚不赔的好行当。

这些话,张太太也不是自己掂量出来的,是张先生的原话。

陆庆归既像陆家人,又不像,说话倒有点白小姐的意思,他说:

“庆归自幼在外,这个月末才回到上海,人微望轻的,哲穆兄竟还能知晓我的名字,实属难得。”

孙哲穆哼了声,没接话。

孙缪光郑重对张太太言道:“庆归这孩子,我也不多见,几年前去英国办事的时候代鸿华给他递了些物品,才见着的。这两年更是大变,他要不喊我孙叔叔呀,我可能还真认不出了!”

陆庆归刚坐下,有些拘谨,颔首笑着。

张太太边听孙缪光说话边瞧他:

“是个一表人才,比他老子还要再端正些。几岁了?”

几岁了。这话看似问得十分轻浮,却因是从张太太口中问出来而显得十分正常。

单从年龄来讲,她最多只大他七八岁,叫声姐便应礼了。但问男人几岁大,多由长辈问晚辈才是,张太太与陆鸿华算平辈,陆庆归便算她贤侄,这倒能说得过去。

真正厉害的是陆庆归。

他不像孙哲穆,嘴里没个把门的,油腔滑调,好似谁都不怕,又不像其他青年见到张太太时那样噤若寒蝉。

他淡然自若,不失恭敬。

“晚辈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张太太想到,确实是个好年纪。

二十一岁的男人,或说男学生,从剩余的朝气里弃出去少少稚气,添了成熟,在学校过上的数余年里,养了温润的好脾性,灌了高档的洋知识,骨子里还满是中国人的温儒,纵是如今半双腿已快要踏进糟浑的上海滩,眼里也还是有神的。

“如今回来,是毕业了?”白小姐歪着头问他。

陆庆归点了点头:“是的。”

该问的都问完了,不该问的也没人愿意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前来的这几人倒是吃饱喝足了,陆庆归却连筷子也没拿上手。

张太太怕怠慢了陆家小少爷,于是变回了张热情好客的脸:

“你来的迟了,瞧瞧大家把菜都快吃完了,这怎么能行。小梅,再去吩咐他们上些菜,把这几盘凉了的,乱了的,都撤下去,陆少爷久不回国,得让他好好尝尝中国菜才是!”

话落,小梅便从后头领来了人,开始撤菜又上菜,整个大堂里就这一张桌子最热闹。

“陆少爷慢吃,大家慢吃,苏太太她们还在麻将室等我,就先不奉陪了,待会儿吃完都过来玩啊!”

张太太刚起身离开,冯义围随即便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