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钟一步一步踏着木质台阶,来到了二楼。

二楼的第十一号房,是她为宋顾怀和素兰准备的婚房。

她站在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房内似乎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她抬手欲敲门,又犹豫了下。

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你……”花钟惊讶地盯着眼前人,是宋顾怀。

他这么静静站在她面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年轻不在,头发再次变得灰白,脸上也重新爬满了皱纹,他佝偻着站在那儿,身上的婚服都撑不住,松松垮垮地垂着。

他好像从宋顾怀又变回了那个老道士。

“你怎么了?……”花钟张了张嘴,视线越过他往后看。

她看见素兰仍然穿着嫁衣,就坐在床边,还顶着那个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

“花老板,多谢你这些日子的收留。”老道士哑声,他目光沉寂,似乎没有一点光亮,“我应该要去阴司了,剩下的日子就在阴司里赎罪吧。”

“这……”花钟看着这一切,脑子乱乱的。

可是老道士并没有解释,而是径直路过她身旁,拖着沧桑年迈的步伐,缓缓往楼下走去。

“欸?”花钟感到震惊,她盯着老道士看了一会儿,又走进那间房,看着眼前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素兰,她忽然有点紧张。

她干咽了下,才慢慢伸出手去揭她的盖头。

就在她指尖看看触碰到盖头一角时,一只苍白诡异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手腕,叫她蓦地心跳漏了一拍。

“素…素兰?”她试图喊了声。

像她们这样的阴魂,身体本就是冷的,但素兰抓住她手腕的手还要更冷,仿佛从冰里浸过一样。

素兰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没有一丝预兆地掀开了盖头。

露出了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纸人?”花钟惊住。

那张脸仿佛稚童用笔画出来的,简单勾勒出的五官甚至都不完全对称,唯有一张猩红的嘴唇格外醒目,好生诡异。

素兰放开了手,花钟忙将手抽了回去,揉搓了几下。

“你是谁?……”她忍不住问,“还是素兰吗?”

虽然此情此景实在奇诡,但她倒也不怕,她做这客栈老板几百年,很多人的死状她都见过,一个纸人脸而已。

何况这还在客栈内,甚至沈寄就在楼下。

“是。”纸人回答了她的问题,与素兰声音一模一样。

花钟不明白地问:“素兰……你不是想要完成婚礼吗?这不是你的执念吗?为什么你……”

为什么又在婚礼洞房前夕中断了?

“花钟,你说如果我有执念的话,当初是怎么入得阴司的?”素兰低低笑了起来。

花钟怔住了。

是啊,入不得阴司大抵因为执念太深,所以黄泉的渡船载不动。

但素兰若执念那么深,当初又是如何入阴司的呢?

可素兰若无执念,那又为何不愿轮回,以至于再次来到黄泉渡,还要求一场婚礼呢。

素兰站起身,走到房间的镜子前缓缓坐下,认真梳妆。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纸人脸,显得格外诡异。

花钟觉得别扭,并不去看镜子里的她,只是看着她慢慢地梳理着并不存在的头发。

素兰道:“不理解吗?虽然宋顾怀是个负心混蛋,但我并未因此产生执念,我那时穿着嫁衣一路找过去,不过是为了问他要一个答案而已,他那时就已经给了我答案。”

花钟发怔:“那……那你当初为什么自尽呢?”

“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难道我要如宋顾怀所愿,让他安心去做一个道士吗?”

这话让花钟感到吃惊,她没有说话。

素兰道:“宋顾怀在新婚夜离我而去,我穿着嫁衣去找他,曾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但他没有回头,那时我就知道,我们的缘分到此结束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应该在他的‘好意’下回家,受尽流言蜚语,能不能再择一门亲事都不确定,大抵是草草下嫁,荒唐过此一生,而他呢,会在那座道观里,得知我再嫁的消息,带着一些不甘和歉疚修行几年,之后会慢慢忘了我,过他自己的道士生活。”

她看向镜子里的花钟:“你知道,时间总能抹平一切。”

“但我想,凭什么呢?凭什么我要因为他而受苦呢?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既然时间总会抹平一切,那就让时间停止好了。我穿着嫁衣,盖着盖头,坐在山下那块青石选择自刎的时候,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我,也不会忘了那个场景,那将是他这一生一世的噩梦,反复折磨他,直到他死。”

花钟望着那张诡异的纸人脸,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继续平静地说着:“或许,我那日没有死的话,宋顾怀是有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道士的,可我死了,他的道心就再也不能纯粹坚定了,他这辈子无论在哪儿,都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呵,修道?”她轻笑起来,“他凭什么呢?”

花钟不解:“既然如你所愿,他受了一生折磨,你为何这些年仍不愿入轮回呢?”

“因为我要等他来,我岂能不亲眼看一看呢?我在轮回殿等了很多年,等啊等,他却一直活到高寿,真有他的,看来他对我的那些执念还不够他痛苦的。”

花钟脑海灵光一闪:“所以你说要一场大婚不是为了你的执念,而是再折磨他一次?”

“没错,我坐轿子离开客栈之后就和黑白无常走了,宋顾怀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了却执念,弥补前世的遗憾了,我却偏要给他希望,又将他打碎,让他也尝尝我的痛苦。”

花钟久久无言,她惊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兰扭曲着纸做的身子,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望着她。

“花钟,你心中的执念是什么呢?你放不下吗?”

花钟低喃:“我……我也不知道……”

“是那个男人吧?”素兰说,“他是个活人,活人能来到黄泉渡,说明他修为很强。”

她的语气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同情:“看来他还能活很多很多年,你恐怕要在这里守到地老天荒也等不到他死了。”

花钟道:“我没想过等他死。”

“你一片残魂孤守在此几百年,听黑白无常说,你之前没有记忆,那多少还能轻松些,可没有记忆却有执念的人我反而认为更可悲,因为你连痛苦都不是清醒的,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执念。”

“很多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但他无论能不能想通这个问题,他总有等到死亡的那天,那就是他痛苦的尽头,可死了以后,就没有尽头了。”

“在这黄泉之畔,彼岸花开了又谢,一成不变,那些徘徊的孤魂若不能消减执念,即便是千年万年,也依然只能等在这里,他们比你幸运,他们清醒着痛苦,总有一天他们会想通,那时就是他们的尽头,你呢?”

“我?……”花钟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但她越思考越有些迷惘,“黑白无常说,沈寄会送我去阴司的。”

素兰笑了声:“你连记忆都没有时就生有执念,等他让你想起来了,你岂不是更放不下了?”

花钟望着她不语。

素兰道:“我劝你一句,不爱他,执念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不爱他?……”花钟重复了这句话。

“这很难做到吗?”素兰问,“当宋顾怀离我而去时,我就已经不爱他了,人生苦短,为何不能更爱自己呢?”

她说完这句话,面容开始发生变化,纸人的身体仿佛抽去了所有的生气,瘪了下去,接着产生一点火星,迅速燃烧,在花钟眼前这般生生化为灰烬,消失无痕。

花钟呆呆的,看着空无一物的眼前出神。

她在这空落落的房间里呆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脑海思绪纷乱如麻,各种记忆宛如光线交错,理也理不清。

直到林菀上来找她。

“花钟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花钟这才回过神,她摇了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犹豫了下,问:“沈寄……走了吗?”

“没有呢,沈哥在外面。”

花钟起身:“我去找他。”

她出了客栈,朝黄泉畔走去时,见到沈寄正静静伫立在那,独自一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黄泉水。

他的背影孤单落寞,周遭彼岸花开得艳烈,却不能分他一点颜色。

花钟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沈寄忽然道:“她说得是对的。”

“什么?”花钟一怔。

“那位李素兰姑娘,活得十分清醒,所以她没有执念,甚至还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了宋顾怀,将生前所受的痛苦都还了回去。”

“你都听见了?”花钟转头看他。

沈寄点头:“因为她放下了对宋顾怀的爱意,所以才能无所顾忌。”

花钟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笑,感叹道:“是啊,来这黄泉渡客栈的人,大多都是受困于情爱才渡不过黄泉的,情爱是人的软肋,她能迅速放下,真是了不起。”

“你也可以。”沈寄道。

“是吗?”花钟自嘲地笑了声,“那我为什么还在这儿?几百年了,即便之前记不得你,也没有放下,怎么回事啊我,难道我是什么情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