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沈寄正扶着罗芸躺到床上。

“沈……”花钟感觉来的不是时候,一口气憋了回去,原先气势汹汹的样子也萎了半截。

她后退着退出房门,顺手关门之前,道:“你们先办事,办完事我再来。”

沈寄:“?”

花钟有些懒散地靠在门外,想着刚才要问他什么问题来着,本来情绪刚刚好,突然被这么一打断,她就忘记自己要问啥了。

门忽然从里头开了,花钟踉跄了下,差点跌倒,好在及时抓住了门框。

沈寄拧着好看的眉,朝她露出“我不理解”的表情。

他不说话,似乎有耐心等她的下文。

花钟往里瞟了一眼,礼貌道:“你继续啊,虽说我们这没什么客房服务,但老板的基本素养还是不错的,我也没什么站在外面偷听的意思……”

虽然但是,她说这话配合着她的站位,好似没有什么说服力。

“基本素养?”沈寄轻笑了声。

他笑起来同他平时的表情不一样,宛如春雪初融。

不过很短暂,他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态。

他说:“你踹开了我的房门。”

花钟尴尬笑:“这个嘛,倒也确实是我干的。”

“你有何事?”

“倒也没什么事……你不继续?我打扰你们的兴致了?”

沈寄:“……”

花钟咂了下嘴:“那好吧,既然你兴致全无,那我就跟你谈点正经事。”

沈寄:“就站在这儿谈?”

“那进去。”

她往里头跨了一步,瞧见床边垂下来的粉色裙角,又觉得很没意思,便又收回了脚。

“正经事只有正经人能听,到我房里来。”

她朝着三楼走去,感觉到沈寄迟疑了下,还是跟了上来。

她不免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颇具老板的风范,霸道又不失威严。

三楼只有她这一间房,但其他地方却被摆的满满的,平时她酿酒之类的,都喜欢在露台上,偶尔还能眺望黄泉渡的风景。

虽然没什么风景。

她走进房间看了眼,觉得有些不妙。

平日从未让男子进入过房间,如今倒是头一回,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她是老板,她说了算。

“你随便站,不用拘束。”她道。

沈寄脚步略顿,朝着窗边走去,视线落在那株腊梅上。

花钟问:“你认得它是什么花吗?”

“腊梅。”

“不错啊,很有文化。”

“……”

花钟下意识打算拿黄泉酿浇一浇花,乍然想起黄泉酿被她扔下了楼,于是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顺便为了掩饰尴尬,捋了捋垂落的发丝。

她问:“这花,浇了多少年的水都不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寄:“为什么?”

花钟无语:“我这不是在问你吗?我哪儿知道啊,我知道还问你干嘛?”

沈寄:“……”

花钟叹了口气。

“都是人间来的,都见过腊梅,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让它开花的方法,你们真是不学无术。”

沈寄皱眉:“你说的正经事就是这个?”

“当然不是。”

花钟望着他的眼,他的瞳色略浅,像琥珀,很好看。

此刻她的紧张尽然倒映在他眼里。

她的心跳开始怦怦然。

她炙热的目光让沈寄挪开眼,掩去眼中的一丝慌乱。

他的视线落在窗外,远处是没有尽头的黄泉。

黄泉渡虽没有风景,但对头次来的人来说,也算是新奇。

可惜黄泉起雾,万物皆隐去,唯余客栈独立天地间,周遭落了白茫茫。

“沈寄。”花钟轻声问,“你是不是见过我,在很久之前。”

没有得到回应。

花钟又抬起头看他,他的侧脸有些冷峻,花钟看不见他此刻眸中的神情。

“没有。”良久,他才道。

“哈!”

花钟盯着他,露出怀疑之色,“你撒谎!你沉默了好久。”

“没有。”沈寄又说了一遍,这次很快,“我与花老板今日才见,以前怎么会认识?”

“好,既然如此,那我问完了,你走吧。”

这话让沈寄讶异了下,随即神色恢复如常,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他刚出房门,花钟却一阵风似的拦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手撑在墙上挡住他的去路。

她灵动的眸子小鹿一般,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仔仔细细打量他每一分表情。

“你怎么知道我姓花?”

在他走出门外的这几步时间,她反应过来,飞速将他们相遇的记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确实未曾自报过家门。

“你骗我。”她盯着他,一字一字道。

原先找好的借口在沈寄唇边徘徊,却随着她这话散如云烟。

你骗我?沈寄……你骗我!

他闭上眼,恍惚间听见耳边响起满是失望的喊声。

“是,我们以前认识。”

他睁开眼,缓声,“很久之前。”

清澈的笑意在花钟眼尾散开。

她松了口气:“黑白无常的话果然是真的。”

没白费她那些醉忘忧。

“那你送罗芸去阴司,是不是可以捎我一路呢?”

花钟满眼期待,“我终于把你盼来了,我在这里待得实在太无聊了,你若讲义气,就捎带我一程,房费我可以不收你的。”

沈寄注视她良久,失望之色仿佛白雾般氤氲了薄薄一层。

“你就只想问这个吗?”

花钟:“你希望我问什么?”

她忍受了几百年的孤寂,难道还不够要紧吗?

沈寄敛了敛眸,眉心的银色印记越发璀璨,恰似星河。

“你竟半点不好奇我们之间的关系?”

花钟怔了怔,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好奇的?……嗯,也不能这么说。”

她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还是有点好奇的,但自然要先说要紧事,这又不算什么要紧事,我在这黄泉渡待了这些年,见过数不清的人鬼妖,他们各有执念,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最终都放下了,放下了执念,才能甘心入阴司。”

她笑:“我既然想入轮回,何苦要给自己找执念呢?再说,无论我们前尘往事如何,都是人间的事了,过去很多很多年了,我还是拎得清的,若咱们是大仇人,那我就高抬贵手放你一马,若我们曾经是爱人……那你就更不应该告诉我了,免得影响你和罗芸的关系,你看,我这人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花钟。”

沈寄低声唤她,眸色沉沉。

花钟放下手臂,袖子垂落下来。

“要不这样吧,你实在想说的话,你就捡不太要紧的告诉我,就当满足你的倾诉欲和我小小的好奇心,我呢,这些天也准备准备,看看这客栈怎么弄,到时候黄泉雾一散,我就跟你去阴司。”

“你去不了阴司。”

“……为什么?”

“因为你魂魄不全。”

“……”花钟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蹦出个字。

“靠。”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惜黑白无常嘴紧得跟什么似的,浪费她那些好酒,也就知道个人名。

她不信:“那你不能帮我解决吗?黑白无常说我不入阴司是在等你,那你既然来了,自然应该附带着解决办法才对,不然你来黄泉渡做什么?”

她猛地抓住沈寄的手:“在给我一个答案之前,你不能离开黄泉渡。”

沈寄怔住。

花钟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她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似被针扎般骤然松开他的手。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人?”

是人,不是离体的魂魄,是有温度的人。

黄泉渡除了阿星之外,她从未见过第二个人。

她平日口中的“人鬼妖”,人自然指的是人的魂魄。

有道行的人是神魂离体之后来到这里,寻常人则是在凡间去世了,因为各种原因鬼魂不入阴司而暂留这里。

“你……”

花钟瞪大了眼,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的胸膛。

沈寄没有躲开,但身体却骤然紧绷了起来。

隔着白衣,花钟指尖传来一丝体温,那令人贪恋的温热之下,实实在在跳动着一颗心脏。

“哇——”花钟眸子亮晶晶的。

她也有心跳的感觉,可那只是“感觉”,并不是真的,只是魂魄还保留着生前的记忆。

她的胸口是一片死寂,那里既没有温度,也没有心跳。

她猜阿星也有心跳,可她没感受过。

她在黄泉渡几百年,没触碰过活物。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体温与心跳,一个鲜活的生命,存在着令人着迷的吸引力。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几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仰起头用亮晶晶的眸子望着沈寄。

“我能抱你吗?就一下。”

那一瞬,她似乎看见沈寄的眸中风云涌动,万千情绪杂揉着,他眼尾晕出淡淡的红。

他艰难地撇开眼,一切归于平静

“不。”

花钟失望:“好吧。”

她真想感受一下,被体温扑满怀是什么感觉。

听有些鬼魂说,与人相拥的那一刻,彼此的体温与心跳会变得异常清晰,美好地让人贪恋。

“怎么个贪恋法?”她问。

“就像吃了整条风与月。”对方答。

风与月,是黄泉里的鱼。

晶莹无色,小指粗细,食之可令人坠入美梦。

花钟没吃过,坠入美梦可是要陷入沉睡的,她还要开店呢,实在没时间。

但她见着吃风与月的人鬼妖,他们无一不面带微笑地沉沉睡去,以至于醒来时仍意犹未尽,怅然若失。

“可以理解。”花钟朝沈寄点点头,“毕竟你是个有妇之夫,洁身自好是个优点。”

沈寄皱眉。

“并非这个理由。”

“这都不算理由?”花钟震惊,她觉得这个理由已经很能说服她。

“我若应了你,你日后想起我,定会后悔。”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不愿让你再后悔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