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琅的心忽然一颤,手指一抖竟弹错了音。众人正在聊天,并未听到这突兀的音符,唯有那黑色衣裳的男子摇晃酒杯的手一顿,目光直直朝这边射来。

沈寂听这日才到杭州城,没等歇息片刻,就被付盛欢拉了出来,说要欣赏杭州最美的歌舞。他闲来无事,正好心下烦闷,便应了这邀约,来到这凤髓艺馆。

据付石开所说,这艺馆是凤栖台在杭州城的总部,用以收集情报。表面上看这艺馆颇为正常,与一般艺馆无异,他就没管这么多,只想稍微放松下自己这些天绷紧的神经。

他喝着酒却觉得有些乏味,身边这些女子脂粉味太浓,声音又过于尖利,叫他头有些疼。他只是和付盛欢喝着酒,聊着天,大概是心情不好的缘故,不一会便有些醉了。

这时,忽有琴师弹错了音,这一声便被他捕捉到了。他下意识想抬眼去看声音的来源,面前却只有一块碧色屏风将两边隔绝起来。

沈寂听有些无聊,头脑又有些昏沉,就想研究一下屏风后面的琴师。奈何这屏风虽然略有些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纤细人影。

季琅感受到沈寂听的视线,连忙垂下头,接着演奏。但她心中有东西呼之欲出,叫她激动不已,又怎么能忽略?

这是两人自那场动乱之后第一次相见,却隔着一扇屏风。半月未见,沈寂听的腿竟已经被治好了,可以像从前那样活动了。季琅想,他终于再也不需要那架轮椅也能自己走路了。她由衷为他高兴,却感到有些迷惘。他们终于再相见了,却不能相认,隔着这屏风,隔着这面具,他又怎会识得她?

“哥,咱们接着喝!”付盛欢用手肘轻轻拱了沈寂听一下,抬了抬酒杯,示意他继续。沈寂听知他有些醉了,将视线收回,劝他不要再喝。

季琅这才松了一口气,专心致志地继续弹奏,直至一舞结束。

夜已深,宾客们有的早已回府,有的与姑娘们春宵一度,剩下的便是喝醉酒不省人事的,只能留在二楼的客房当中歇息一晚再走。沈寂听和付盛欢都喝醉了,连路都有些走不稳,莫尘便使了几个小厮,拖着拽着,将他二人送回房间。

季琅见沈寂听几次要摔倒,忙伸出手想要扶他一把,最后还是收回了手。她望着他的背影,身体躲在他身后的阴影中,远望着他。

待他二人皆歇下,她静静站在他的门口,望着屋里的烛光,许久未开口。莫尘轻轻走到她身边,并未看她:“他就在屋里,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季琅只是无声摇头。

“你大可放心,我们这儿的酒很烈,他现下应该是醒不过来的。”

季琅闭了闭眼,狠下心转过身,想要就此离开。

“季琅,”莫尘喊住了她,“你可想好了?这次不见,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真的不…看看他么?”

季琅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沈寂听房间。月光如练,满天星霜将房间都变得有些蓝莹莹的,只留一盏孤灯仍旧在夜里飘摇,将他孤寂的身形映得更加薄。季琅缓缓走近他的床头,坐到了床畔。

他睡得安详,身体正正躺着,头微微侧向外边。越是靠近,那股清冷的香气更甚,比这初夏的风还要浓重。

季琅原本以为自己满心复仇,不会再在意儿女情长,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防线崩塌。她咬着唇,硬逼着自己将泪水憋回去。

她看着他的脸,心里软的像是一池水。她伸出手,想摸却又不敢摸,只能将手虚虚放上他的发。

她就这么一路描摹,手沿途而下,顺着他的额头,眉梢,睫毛,鼻梁,脸颊,唇珠,最后落在了他的下巴上。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摸不够,只是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烙进心口,刻进骨髓。

她在看见他那一刻,就已被他所吸引。他的一颦一笑,他喜爱的食物,习惯的动作,她皆了如指掌。

订婚那日,虽知他无心男女之情,也知这婚姻只是为解一时之急,她的心里却甚是喜悦。也许她对他只是一般的依靠,只是一时新鲜,但她觉得这一时,可能会是一世。

要是没有那梦魇般的一夜。

她和他,一定是天作之合,命定的姻缘。

可是老天偏偏叫世间有情之人两头奔走,诸多因缘际会,皆是聚少离多,就连他们也不可免俗。

世事难料,大厦一刹倾,无人能缓其颓势。

季琅将脸贴近他,眼泪早已无法控制。什么事她都能接受,什么苦她都能背负,只是在他终于出现那一刻,她才忽然觉得委屈。为什么这些事要她来扛?为什么大家要不明不白地死掉?为什么当日,他不在?

是啊,要是他在,无论如何,他们都可以一起承担。

“沈寂听…你就是个骗子…”她靠在他旁边,泣不成声,“你不是说要好好对我吗,不是说要报答我爹爹吗,不是说会保护好山庄吗…为什么你最后…什么也没做到…”

她早已看见他脖间挂坠,只轻轻一碰,那坠子便滑了出来,正是被劈成两块的双鱼玉佩。她哭得更凶。

那暖黄色的坠子,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

“只是我现在看见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也就放心了。”她吸了吸鼻子,“也算是我们曾经放飞的心愿没有全然白费。这些苦这些累,我一个人承担便好了。”

“我总是既希望你我一起承担,又希望你好好的。毕竟你以前都这么苦了,总是要尝点甜头,才能分辨自己是否还活着。”

“真好,你过得比以前更好了。这样就算我变得不幸了,又有什么怨言呢。”

沈寂听仍是偏着头,睡得很沉,呼吸很稳。

“季琅,你可好了?付盟主的人好像来了。”莫尘的声音在门外突兀地响起,适时提醒她。

时间已然不多。

季琅忙擦干眼泪,重新用那黑色面具将遍布伤痕的脸遮盖过去。她要起身,却又舍不得离开他。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山一程水一程,皆是缘分了。

她拉开被子,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整理了下头发,最后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弯腰,落下一吻。

似乎是她的面具太凉,沈寂听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偏过头去。就在她将要离开之时,他却无意识地撷住了她的掌心。

季琅身形一停,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们交错的手上。

他的手很大,竟将她的手完全覆住,没有任何空隙。他手掌练剑的厚茧摩擦着她的手背,有些刺人。她轻轻挣动,奈何他抓得有些紧,门外莫尘催的又忙,她只能一狠心,猛的一挣,甩脱了他的手。沈寂听拉着她的手就这样慢慢滑落,像浮萍那样,渐落在榻上,再没动了。

她感受着那温热的柔软被夜风的寒凉替代,没再多做停留,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口,看着付石开的人来将二人带出门,带上马车,渐行渐远。她只是手里捏着那枚玉佩,摩挲着它的轮廓和纹路,良久无话。

白天,季琅带着艺馆的孩子们在前厅玩耍,给他们做一些草编的小动物,付盛欢如同往常那样走了进来。季琅很快就发现了他,招呼他过去坐,他便坐在季琅身边。

茵茵玩累了,伸出双手看着付盛欢,他就将她抱在怀里,看着季琅,试探道:“季姑娘,昨天晚上…你看到寂听兄了么?”

季琅手上不停,继续编着,嘴上却开口道:“看见了。”她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付盛欢:“昨天晚上是你将他带来艺馆的吗?”

付盛欢轻轻点头:“是。你与他多日未见,我想你应该很想见他,就自作主张将他带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季琅笑了笑:“我为什么要怪你?我与他自那之后就再也未见,我都不知道他过得如何。说来我还应该谢谢你呢,谢谢你将他带来,全了我一个心愿。”

付盛欢的脸霎时间红了,他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季姑娘说的什么话,你父亲与我义父乃是世交,我既身为人子,就要为他排忧,他总是后悔当日没有及时赶到,而我也只是为你们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谈不上谢。”

季琅没再多说,帮其他孩子整理他们的发髻,付盛欢在哄着茵茵,场面很是安宁。

莫尘和姜离合就坐在不远处,喝着茶,看着他们。莫尘嘴角带笑,正和姜离合聊着天。

“自从季琅来了,我们艺馆好像多了很多人气呢。”莫尘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心情很好。

“是啊,来了这么一个吃白饭的,也就只有你会给她这么好的脸色。”姜离合嗤笑了一声,也看着季琅的方向。

莫尘少见的并未和他拌嘴,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阿离,你说,我将这艺馆交给她,怎么样?”

“不怎么样!”姜离合瞪大了美目,一脸惊讶地看着莫尘,“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好不容易在凤栖台站稳脚跟,管理这个艺馆,怎么说交给别人就交给别人?”

“没有,我只是累了,想去看看他了。”莫尘轻轻摇着扇子,表情似乎很是疲惫。

“哼,”姜离合冷笑一声,“此时的他,早已忘记你是谁了,改性换情,又怎是曾经的他?你和他早已不能再有交集,只能南辕北辙,若你强行更改你们的命运,断不会有好下场的。”

莫尘似乎也觉得自己好笑,于是便笑出了声来:“是啊,道理你我都懂,又如何?”

“你不也一样吗?”

姜离合一梗,“不一样。自从我练这魔功后就想通了。别人自在永远比不过我自个儿自在,想那劳什子的人作甚。”

“你呀,总是心口不一,一点也不可爱。”莫尘摇了摇头,将手中团扇向季琅处一指:“你看,她就是那可爱的多情人,端的是一个简单,直白。”

“简单直白之人,往往活不长久。”姜离合不愿再提,只是警告她道:“莫尘,我当你是朋友,才和你分辨这许多。你想做甚我管不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后悔便是。别旧恨已了,再添心伤,最后覆水难收。”

“我不悔。要是当初无他,我早死了,有什么可后悔的。”莫尘看向远方,似是早已做好决定。

“原来你只是知会我一声而已,”姜离合似乎有些恼了,“你爱去找他便去吧,我是管不了你。”他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季琅早已被二人声音吸引,有些好奇地看向这边。莫尘只是朝她一笑,也起身离开了。

季琅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日里不少见二人斗嘴,今日怎的像是斗鸡一般,二人面上皆没有好脸色。她转过脸看向付盛欢,只见他似乎并未过多关注二人之事,也就作罢了。

付盛欢起身离开了一会,她也想歇一会,就让孩子们自己去玩。忽然一个草蹴鞠滚到她的脚边,她以为是孩子们喊她,轻轻睁眼,却见眼前有一人逆光站着。

沈寂听手头有些事要交给付盛欢处理,知道他正在艺馆,便出门寻他。一进门却差点撞上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忙扶稳孩子就要往屋里走去,不经意间却瞧见孩子手中捏着一个小玩意。他有些好奇,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好像是一只草编的孔雀。

他有些震惊,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身体比脑袋反应还快,直直抓住了那个孩子,问道:“这个孔雀是谁编的?”

那孩子见他表情冷峻,透露着一股距离感,身形瘦削高大将光线挡住,映出了阴影,压迫着自己,只是咬着手指,怯怯地看着他,不肯说话。

沈寂听见她好像有些害怕自己,于是蹲下了身子,摸了摸她的头,尽量放平声音,直视着她:“小孩,这只小孔雀是谁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