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杨柳依依,春风十里,水中船家清理好船只,正准备撑桨迎接渡河客人。雨后清晨的雾气正迷蒙,与小摊小贩蒸笼间白茫茫的饭食水汽相连,将街道映得时有时无。偶尔从街边飘出一两句吆喝叫卖声,将一大早的小巷衬出了人气儿。

有一少年,默默地坐在馄饨摊子最不显眼的角落,却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身着青衣素带,手里紧握一柄长剑。那剑剑身修长,剑柄乌黑,材质特殊,在洒落的阳光下竟无半点光泽,却和那少年阴郁的气质相衬得紧。

唯有一处奇怪的是,那剑尾挂有一枚剑穗,上雕的是同心双鱼,呈头对尾相咬,玉佩尾端悬着殷红的流苏,挂在这柄黑剑上看起来尤为显眼。

少年皮肤甚是白皙,却微微发青,透露着些许病态。其眉眼疏朗俊逸,一双眼睛深沉如墨,暗的好似最深的夜。他怔怔地直盯着缓慢往上爬的太阳,似乎根本不惧怕刺伤双眼。他的眼下蔓延着些许青灰,仿佛没睡好似的,鼻梁笔挺好似斧凿刀刻,薄唇微抿,昭示着此人并不是好相与的主。人间阳春三月柳飞絮,这少年却浑身透着死气,在这满是烟火气的摊子间,显得尤为突兀。

他轻轻咳着,略显生疏地小声喊道:“小二,来一碗素馄饨。”

“诶,这位爷稍等!”店家并未过多注意这个局促的病秧子,而是娴熟地下了一份馄饨。水汽氤氲间,一个身穿白衣,腰系银白双剑的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蒸笼边。

“季公子,您来啦?快请坐!”店家脸上绽开了喜气的笑容,殷勤地招呼着这个白衣男人。

显然,这个男人并不是头一次来光顾这个小小的馄饨摊子,他轻车熟路地坐到了馄饨摊子边,将腰间的银白双剑解下放于桌上。他要了一壶茶,倒了一杯,在刚擦不久还未褪去水渍的木桌上用蘸了茶水的筷子写写画画起来。

那个漂亮的病秧子抬起头,对着这个男人默默打量着。眼前人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门派钧雷山庄的少庄主,季淳。

此人身着一袭白衣,袖口衣领处皆用金丝绣上流锦云纹,头发一丝不苟地用金玉螭璃簪束起。他生得剑眉星目,神采飞扬,不怒自威,卓然贵气尽显。季淳素来沉默寡言,办事极有效率,是江湖小辈中能力顶出众的后生。

那病秧子少年想着想着,低下头,右手手指细细地在桌上无甚规律的敲打着,左手却一直握着那把通体乌黑的怪剑。

街边忽然变得很嘈杂。

一队人持着刀,穿着水蓝色的衫子,勾肩搭背地向这个小馄饨摊子走来。他们说说笑笑,流里流气的浑话竞相从各自的嘴里往外跑,吵闹之声不绝于耳。

白衣男人轻轻蹙了下眉。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似乎觉得有些不舒服,咳了几声,抬起头问小二要了一壶茶水。

那队男人大声聊着天嗑着瓜子,忽有一人随意瞥了少年一眼,旋即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他拱了拱身边正在聒噪的同伴,用下巴朝少年所在处点了点,同伴立即便明白了什么。他们对视一眼,有两人便径直站起,邪笑着朝着角落里的少年走去。

少年低头吃着素馄饨,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阴霾,他疑惑间抬起头,看见桌前站着两个人,一脸痞气地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轻佻,意有所指。

“小兄弟是哪里人氏?看起来怎么如此面生?不如和哥几个去花楼喝几壶如何?”另一个便也上前来,作势便要将少年拉起带走。

那病恹恹的少年定定坐着,舀馄饨的手忽然停下,他沉下目光,却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只是用手护着瓷碗,眼睛死死盯着碗边,左手却将那把黑色怪剑握的愈发紧。

“走开。”少年的嗓音清冷,出声却微微颤抖,似乎有些不安。

“嘿嘿,瞧这病秧子傻里傻气的样,爷爷我问你话呢。”其中一人直接将桌子拍成了两半,那被少年吃剩的半碗素混沌当即被打翻在地。另一人上前一步,却是直接扯住了少年的手臂。

少年终于抬起头,眼角微微泛红,白的有些泛青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你们是何人?我是哪里人与你们无甚关系,打翻我的馄饨,甚没道理!”

带头的痞子撞上少年的眼神。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满满的局促不安,在氤氲的水汽中却又透露着一股子冷淡阴翳。少年作势一抽,欲将自己的手从对面那厮手中拽回。

“哟,小兄弟不会是看不起我们哥几个吧?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还真是个极品。就跟哥几个走吧,去见见我们坞主他老人家,相信他定会喜欢!”这人说罢,那些同伴便也大声附和起哄起来,越发大声笑闹,又有几个站了起来,不怀好意地朝着少年走来。

忽然一阵劲风袭来,一支木筷径直朝那个动手动脚的男人直飞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打入了男人拉着少年胳膊的手,在将要钉入少年胳膊前堪堪停住,力道之大,直震得少年手臂一阵酸麻。

那个拉着少年的男人仿佛尚未缓过神来一般呆愣愣地看着他的手,随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他的同伴个个都怔住了,随后也终于反应过来。其中为首的那个呸干净嘴里的瓜子皮,头转向白衣男人,捋捋袖子,目露凶光地朝他高声嚷嚷着:“娘的,什么东西就敢在扬州地界撒野?谁他娘给你这孙子的胆子?”说罢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便欲提刀上前与之一决高下。

但见季淳拍案而起,桌上的银白双剑一拍之下飞旋在空中,继而稳稳落入他的手里。他回身挽了个剑花,手撑着桌面一翻身从身前的桌上一跃而过,双剑凌厉直冲那为首男人的面门。那男人招架无力,步步后退却又被步步紧逼,差点被这如同双龙出水的银白双剑将身上齐戳两个血窟窿。

这人一看就是个半吊子,武功高不成低不就,正好能狼狈避过季淳双剑夹击,此时已是穷途,最后躲过横来一剑便下盘无力软在了地上。周遭同伴见状纷纷拔腿就跑,根本不管地上这吓得快尿了的男人。

季淳冷冷瞥着地上的男人,嫌恶地擦了擦手中剑:“滚吧,烦请各位搞清楚这是钧雷山庄的地盘,要是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定要找你们离合坞坞主来讨要个说法!”

男人恶狠狠地瞅着季淳,慢慢站起,复又瞪向少年,眼神充满威胁。但他又不敢说一个字,只能头也不回地跑了。

季淳见他走了,便转过身来,眉目间并没有对那些地痞的冷漠,而是笑眯眯地看向少年,拱了拱手,说道:“在下钧雷山庄季淳,以前没见过兄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年方几何?”

那少年于是有样学样,也向季淳拱了拱手:“在下沈寂听,今年十七,只是霁月阁一名普通弟子。前些日与阁主他们走散了,因是第一次随师门外出,也不知道师兄师姐他们入住何处,便耽搁了。”他抬眼,感激地看向季淳。

“原来小兄弟是霁月阁的弟子,那便是钧雷山庄的朋友了。”

少年听到朋友二字,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震,“多谢季兄今日替在下解围,在下来日必当相报。”

季淳微微一笑,“无需客气,这是季某应尽的责任。不过你与师门走散,如需帮助,就请直接开口,某必当尽力而为。”

沈寂听听完,漠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心下更是感激,便道:“那在下就先谢过季兄了。”语毕,他伸手摸向荷包,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不知是何时丢失了荷包,全身上下竟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沈寂听有些难为情地看向季淳,苦笑道:“在下正好有一事相求。”

季淳一伸手,略微一笑,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一旁悄悄看热闹却又不敢靠近的店家。“沈兄既是朋友,又来到扬州地界,这区区一碗馄饨季淳自然也请得。”他似乎看出沈寂听的窘迫,替他解了围,目光却落在沈寂听手里那把古怪的黑剑上,继而又转向他的手。沈寂听的手骨节匀称,虎口处却生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十分扎眼。

“沈兄这剑好生奇特,霁月阁弟子果然是少年英雄。”季淳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如今沈兄荷包失窃,难以在外行走,不如暂住钧雷山庄,某也好帮沈兄寻找师门。”

“不知贵庄是否方便外人进出?在下如今身无分文,在寻到师门之前,倒也没什么法子能报答季兄。”沈寂听看着季淳,仿佛在询问,又似心中早已有了计较,静静等待着季淳的回答。

“既然是招待朋友,没有什么不便的。霁月阁与我钧雷山庄本是友帮,贵阁主与我母亲乃是闺中密友,怎有不可之理?倒不用季兄长,季兄短,我平生最爱结交奇人怪侠,你这人,这手,这剑便有趣的紧。我比你大,又请你吃了碗馄饨,你若不嫌弃就称我一声大哥,我亦是愿请你回钧雷山庄喝一杯的。”

沈寂听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就连他那白的有些发青的脸色,仿佛都变得红润了起来。

“多谢季大哥,称我寂听就好。”沈寂听抬头一笑,眼底阴霾散去,薄唇微微上扬,减了几分病恹恹的姿态,原也是个身形挺拔,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钧雷山庄的船只慢慢在江上游移,天边染上暮色,窄小街道灯火如豆,凉风悠悠。身形单薄的青衣少年倚着阑干,眺望着江上渔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月光洒落,少年的身影却愈显孤独。

船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不知在江上过了几天,沈寂听终于随季淳来到了钧雷山庄。虽早知山庄立庄之本乃其霸道的兵器运用以及制作机甲巧悬之能力,但来到了山庄,看到了山庄景色,他却不由得为之一震。钧雷山庄虽建在江南水乡,却无江南之妩媚,而是处处透露出凌厉。

山庄多为黑色铁制建筑,塔楼层层叠叠,绵延至数里开外。随处可听到机关运转的咔咔声,扯动着山庄内部各个零件并维持着这个钢铁岛屿的运转。

庄内种着许多洁白的梨花,清风徐来,那如玉的花瓣便轻轻吹落,飘向山庄各地,好似下雪了一般圣洁。庄内运转着几座烧得通红的熔炉,熔炉中央有一座纯白石雕,据说这石雕是山庄第一代庄主的人像,守护了十三代后人。

这些熔炉专为山庄的武器制造而定制,因为山庄武器不为外人道,乃庄内机密,遂山庄自己制作武器,产出后或分发或批量卖出给朝廷,再将剩余的经朝廷之手卖给其他门派。唯一不足的兴许就是这几座大熔炉常年燃烧,不曾间断,导致山庄内烟絮飘飞,形成常态。

这几座熔炉,不仅是因为制造武器而烧,也是因为此地有一种叫黑纱金的能源。

这种像水一样的东西色泽黑金,手感滑腻似纱,故名如此。此能源极其稀有罕见,一座岛屿上出现这么多数量更是世上难有,却也更加不易保存;黑纱金能为山庄中机关运转提供来源,却极易点燃。此能源长埋地底,无处释放导致土地发黑,故山庄第一代庄主才建这些炉子起释放作用,这里才成为宜居之地。

一少女站在这漫天纷飞烟絮之中,她皱着眉头,腰系围裙,手持一张羊皮图,与身边庄内下人一起讨论着什么,手指不停在羊皮图上指点翻飞。

仿佛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少女捂住了嘴,弯起了眉眼,与身边的丫鬟对视了一眼,开怀大笑了起来。她好似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望过来,少年与少女的视线就在此时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