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滢下楼来看睿暄,正见他取了展示柜上的杯子,将酸奶倒在里面。

暖忆杯,听来就很舒服的名字。

睿暄把杯子和勺子都给了她,很轻微地笑着看她吃光,问道:“你喜欢酸奶?”

苏滢摇头:“我喜欢你。”

睿暄又接不下去了,心不在焉去冲洗杯勺,刷碗这件事与睿暄真的不搭,从前,苏滢就喜欢靠在厨房门口看他腰背笔直地做家务,轻唤他名,然后等他不太认真地应一声,质朴的浪漫最让她心动。

“睿暄。”她叫他,“李诫的《营造法式》研究透了吗?”

“看过十几遍还是意犹未尽。”睿暄道,“我设计的大院,参考了其中内容。”

“初稿有了吗?”苏滢很想知道,他心中的家该是什么样子的。

睿暄展开一幅手稿,是中西合璧的三层楼,像教堂又像藏经阁,没有繁冗的设计,圆弧的窗子很多却都不大,东面的旧屋子并没有拆。

“这是我外祖父住过的。”睿暄道,“我要原封不动留下来。”

“东屋不拆的话,可以把四壁做成纪念墙,就放孩子们的照片。”苏滢的笑意忽浓忽淡,“楼里的窗子都不大,对小孩子来说更安全些。那你呢?睿暄,现在的你,在我身边的你,有安全感了吗?”

她的话如深渊之水,濯洗了几世尘埃。睿暄的眼眸越发清澈,仿佛有谁在他双目结了华彩。

“我不清楚。”他说,“只是从见你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生活下去,不能丧失自主意识消耗时间,不能跟从前一刀两断,不能放下在意我的人。苏滢,我们不是刚认识,很早以前,我们就是很亲近的关系。”

苏滢慢悠悠翻开他涂鸦的册子,从那些与她相关的破碎的意象当中,她汲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悦然之情,她抬起头来:“回去这段日子,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感情的浓度和在一起的记忆成正比,但心动不是,所以我又来找你了。”

“你走的这些天,我也明白了一件事。”睿暄道,“我的记忆把你抹去了,方依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我们的一切。”

“她不说,你也不问?”她垂着头,拉住他的手,暖得恰如其分的手。

“不问。”睿暄回握着她,“我喜欢你,和你是谁,根本没关系。”

“那你……”苏滢笑道,“对我没有好奇的吗?什么都不想知道吗?”

“有。”他凑近些,对着她唇上的酸奶吻了上去,“我……我为什么会……欲念难抑地想……想要你……我们是否已经成婚?”

见她点头,睿暄抱她回了房间。

次日清晨,方依一早就守在睿暄门口,待他们出来,方依嗽声道:“哎呀,是荤的还是素的呢?”

苏滢躲在睿暄背后揪他衣角,而睿暄还是那副堂堂正正的样子,回敬方依:“今天不要再吃饺子了,换炒菜。”

午后,暖气升腾,睿暄跟方家人告别,很简单地叮嘱一番,他说过特许方依待在他身边,直到嫁人。

如今,刚好到了分别的时候。

他和苏滢一起回北京,方家人和张韵初去送他们,道别轻轻浅浅的,就像明天还能见面一样。

没人来接机,他们拖着行李打车回家。

睿暄知道家中地址,可却不记得门锁密码,只好按了指纹。房间显然久无人居,可没有一丝灰尘,他直接进了画室,目光沉重,脚步更沉重。

打开暗格,将娘亲的首饰盒安放其中,他微微皱了皱眉,以血祭奠的画作不在里面,而是被装裱起来,放在绿萝旁边。

他的记忆又紊乱了。

回到客厅,他目光复杂地望着墙壁上的油画,画中的苏滢,淡淡的提香金,深刻的眉眼。

他依稀记得,这颜色他调了无数次。

苏滢取了结婚证,扔给他看,而后泡了两杯茉莉花茶,路上很累,可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睿暄也是一样,只愿静静陪她坐着,随手打开投影,却映出自己的脸。

穿着睡衣的他临窗而坐,一边喝橙汁一边笑迎客人,认真至极地洗衣服,在无人的河岸夜跑,提起毛笔打瞌睡,刻板而肃然地修改大院图纸,一张张照片缓慢翻过,连接起他的每一个时辰。

“我的照片……跟方依频繁联系的宇儿就是你?”他顿了顿,又看着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苏滢抓了抓头发,茶水温度刚好,一口气灌下去。

“我经常在夜里过来。”她说,“先把家具统统擦一遍,然后关了所有灯,打开窗帘,在月光里看你的照片,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有时候会哭,快背过气那种,哭完天就亮了,阳光照进来,把你的脸吃掉了,我看不清你,所以又想哭……”

她描述的夜,睿暄可以想象,在忧虑重重的思念里患得患失,那份折磨忽轻忽重地袭击着心脏。

睿暄揉乱她的头发,问道:“我们之前到底怎么了,吵架还是误会?”

苏滢看着他瞳孔里的光华:“是我让你难受了,要不要补偿?”

他们同时笑起来,同时吻住对方,又同时闭上了眼睛。

睿暄缓缓与她拉开距离,柔声道:“现在两清了。”

“不。”苏滢咬他下巴,“你还欠我一个孩子。”

她的笑容浸泡在茉莉花茶的香气里,越发清雅,睿暄从她脸上找到了一种非常陌生的与外表无关的成熟感,这种感觉可以很轻易的让动荡的心安稳下来。

“我好像有了。”睿暄脱口而出。

苏滢笑得畅快:“亲个嘴就怀上了?”

睿暄抵住她额头,认真道:“安全感,看着你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安全感。”

他们再度亲吻,单纯的浅浅的亲吻,边吻边笑,脚步慢慢地向卧房移去。

而此时,响起了门锁打开的提示音。

苏滢推开睿暄,理了理头发,正见苏乾宇带了一身风霜从外面进来。他疾步直奔睿暄,走到跟前又骤然停住,嘴唇开合几次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是睿暄开口了:“苏乾宇?”

苏滢朝着父亲一瞬,叫了声爸。

下意识的,睿暄放开了与她紧握的手。

宇儿,苏乾宇的女儿!

他失神后退,双膝不稳,缓缓落在地上,深埋的噩梦破空而来,犹如一条突然觉醒的冬眠的蛇,吐着信子,毒液四溅。

“颜睿暄,你娶我,是需要一个人给你延续香火,蓝茵死了,所以才轮到我的,幸亏我没怀上你的孩子,你的血比韩静泊还要肮脏恶心!”

“现在宇辉人心散了,苏钟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一个得了疯病的杀人犯生下的孽种,没什么可留恋的!”

“对,我是苏滢,我若不是苏乾宇的女儿,你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就仗着有这样的父亲,才敢喜欢你。你自己知不知道,你长得有多好看?”

“离开公司,表面上装作对宇辉没有野心,可只要婚姻关系还在,公司早晚都是你的,你怎么可能允许我爸醒过来?”

“颜睿暄,你说,我这样扎下去会不会死啊?我出了意外,宇辉就是你的了,与其等你动手,不如我自己来。”

“你许我千万彩礼,那我就给你双倍,拿着两千万跟方依双宿双飞去吧,最好下辈子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

她厌弃他的血统,庆幸没怀上他的孩子,嫌恶到来生都不相见……

灭顶的难过席卷而来,睿暄清晰感到身体里肮脏的血液莽撞地四处奔流,精神也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