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辰再度告辞,只堪堪迈出一步便突然晕厥。

方依喊来苏默,把人送去了荣格。

两天来,学辰半梦半醒,咆哮、焦灼、呼喊,无论如何也驱不走体内那个强盗般的灵魂。梦中的他被迎面而来的货车撞出满身伤痕,梦中的他沿着山路奔跑,一伙痞子抓住他便是一番毒打,梦中的他遭遇突袭,拍向额头的砖块,割开手腕的刀。

每一次痛到极限,他都用尽力气伸出手,可是没有人拉他一把,没有人救他。陷在苦难的泥沼,越挣扎就越沦落。

“学辰……”

胸口凌乱起伏,好像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求救的手臂也被抓住了。

他醒来,看到了许轻。

难堪的是意识到自己身上还连着导尿管。

女医生们争先恐后涌进来,满面绯红去掀他的被子。

“住手!叫苏医生进来。”许轻一跺脚,她们顿住了。

苏默闻声而来,数落道:“泌尿科的过来也就算了,妇科的添什么乱?散了,该干嘛干嘛。”

他戴上无菌手套,抽空气囊,将尿管拔了下来,而整个过程来得太过突然,学辰脸上的红延伸到脖颈。

苏默对他的窘迫熟视无睹:“半小时内一定要排尿,多喝水。哎,我叔认了你当干儿子,那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哥。”

学辰郁闷:“我只管比自己高的人叫哥。”

苏默嘿嘿一乐:“躺病床上还敢得罪医生,算你有种!感觉怎么样?想嘘嘘吗?”

学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专家们陆续赶来,神色肃穆地监测指标,煞有介事地商量着什么,说的都是英文,太专业了,许轻皱着眉头使劲儿在听,只换得一脸茫然,那样子认真又好笑。

于是学辰真的笑了。

许轻呆住,有些不知所措,刚刚赶走了那些护士,自己却没回避,什么都看到了……

又是干渴难耐,她倒了一小碗鸡汤给学辰,等他喝了几口,自己也饮下。

竟与他共用餐具。

指标已无异常,还需观察一天。

这一日,许轻没出现。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他们在工作,照料他的身体,可没人缝补他的心。

肚子很饿,苏默帮他订的饭菜没有味道,他想起宁阿姨烙的韭菜盒子,拌馅儿时抓上一把虾皮,就跟吃到海鲜似的。

出院时,意外的,是海外修学回来的陆明晓来接,此时的他稳重有度,眼神也坚毅多了。

子衿画报拍摄,他被安排为辅助模特之一。

陆明晓直接载他去了拍摄现场,下了车,抬眼正见“天空的平方”。

麦盟已经在内等候,阴不阴阳不阳问道:“身体都恢复了?”

他问的时候,许轻正在调试设备,状态不太好,脸色很差,衣着也太随意了些。

“无所谓,我不过就是芳时的一台印钞机。”学辰自嘲,他的笑本是极其短暂却分明一秒又一秒不停延展着。

麦盟揪着学辰衣领,漠然地,有些冷峻地弯出笑意:“什么无所谓?什么印钞机?手腕刚好就玩儿失踪,失踪完了又躺医院装死!你怎么晕在苏滢家里了?难道真跟她不清不楚?尹学辰,你和我、和许轻之间,就只是工作关系?你知不知道……”

“麦哥,外模已经在等了。”许轻打断他,“子衿催得紧,快点儿拍吧。”

学辰走去更衣室,与两个外国男模闲聊几句,各自挑选服装。

麦盟也跟进来,将主打款夹克递给学辰,狠狠道:“小轻把片子的主题定为loverfromdarkness,你俩之间现在就剩一层窗户纸,是老爷们儿就别等着女孩先开口,她那么傲气,能做到这儿已经到头儿了。”

外模懂些中文,他们竖起拇指,推了推学辰,问他和漂亮的女摄影师是不是正在交往。

学辰摆手,本想说只是朋友,可朋友一词怕是程度过深了。

见他又是一副欠死的表情,麦盟急道:“你昏迷时候,心脏停跳,荣格好几个专家会诊给抢救过来的。小轻照顾你两天两夜,连眼都没敢闭一下。你醒了之后,她就在楼道里晕倒了,今天一大早还要去守着你,接你出院,是我生生给按下的!好好的一张脸都熬垮了,你瞎吗?看不出来?”

学辰的衣服滑落,他木然捡起重新披在肩上,手足一时无措。

她竟是如此在意他,在意到自己受了委屈都未曾辩白。

本次宣传的重点是秋冬新品,棚里的背景图选择了雅致的黑色。为了拍出最英凛的学辰,许轻静下心来调试设备,精心布景。

右肩挑起压迫大地的乌云,睫毛横断铺天的暴雨,阴郁灰暗的色调中唯一的光源便是学辰的眼睛,即使给了阴冷的光,他还是能把冬天变得明媚。

模特们状态很好,摄影师却分神了,镜头里的学辰那么好看,许轻丧失了专业精神。

“大家先休息一下,学辰你跟我来。”她带他进入办公室,重重关上门。

她其实没什么话要说,只问他刚刚洒的水有没有弄湿伤口。学辰摇摇头,手腕的伤和他的心一样,淋了雨,也是麻木无觉的。

许轻身子一软,突然吻他,本想蜻蜓点水,触到冰冷的唇便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失控,暗骂自己乱了方寸。

许轻想逃,被学辰捉了回来,他按住她肩膀:“刚才我表现不好,再来一条。”

“想得美,便宜都让你占了。”她捶他胸口,捶着捶着就变成了抚摸,摸他突出的骨节。

“不让我占,你留着给谁?”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啊!

许轻又打他,边打边笑:“这次你怎么不躲了,怎么不退了?”

“因为立场不一样了。”学辰揽她入怀,用了一辈子的勇气。

“那你现在是什么立场?”

“做你男人的立场!”

“去死!”

“按我们村里人的说法,没结婚的,夭折的或是横死的,都不进祖坟,我死之前,得先娶个媳妇。”

“李烨来那天,我不是故意说给容可谦听的。”许轻不能释怀,对他的喜欢与对他的伤害并行不悖,他们之间有太多深深浅浅的痛点。

“我知道。”他笑,“我找回戒指那天,没告诉你,确实想讹一笔!”

“没钱。”许轻抱怨,“我爸一分也不给我了!”

他翻包,上交工资卡。

“我真收了啊!这里面几位数?我得肉偿吧?”她忽觉不妥,“那晚上给你炖排骨吃吧,放点儿红曲米试试。对了,韩静泊的声明看了吗?韩熙居然是那种人!”

学辰肃然:“不是韩熙,不是那种人,他就只是睿暄。从小在我们院里长大,做了14年颜院长的外孙,却不是亲的。”

“你俩小时候就认识?”许轻急问,“难怪之前住他家,你俩非要睡一起。我想起来了,你之前改《双夜》剧本累得睡着,梦话就是这名字!合着是朵男桃花呀。”

学辰挠头笑了,听来竟像在吃醋。

“怎么不早说?”许轻嗔怪。

“你对我,从来不感兴趣的。”

许轻被噎得够呛,叹了叹,握住他腕间还缠着纱布的手,郑重问道:“到底怎么伤的?”

“总归不是为了破坏苏猴子内部联姻而自导自演。”他垂首,“我怕疼。”

“怕疼就别得病!抢救时候吓得我大脑一片空白,你知道,我从没经历过生死,昨天在医院……”她顿住,突然说不下去了。

学辰轻嗽,他目光里的星星眨着眼,附耳轻语:“昨天在医院,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你尽收眼底。请问客官,还满意么?”

许轻抬手欲打,又怕弄乱他的衣服,一丝不苟理好衣领,不害臊地回道:“凑合吧,没有对比,也瞧不出个好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