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晚饭已经备好,彭巍也在。

方依问他们医生看得如何,苏滢神色一暗:“诊费太贵,以后不去了。”

这一言引得彭巍抚掌大笑。

“邱医生是蓝茵的学长。”韩熙就那么轻描淡写地道出实情,再度提及这个禁忌的名字,他语调没有一丝波动,眸光也是坦荡清澈的。

“这……这也太巧了。”彭巍说完,下意识窥着方依,厚重的唇抿了抿,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喟叹。

韩熙看得很明白,这又是方依的小伎俩,借彭巍之口劝他看诊,她的谋略更加精进,将巧合与意外编排为合情合理的规律。

她这么做,是惧怕出卖而发出的警告。

韩熙很缓慢地解下手表的带子,露出腕子上那道泛白的伤痕,淡淡说道:“彭叔,我家里的事您最清楚,刚回来那年,我还做过傻事。”

周管家鉴定道:“十几年的老伤,祛疤有点儿难,要不让苏默安排个整形医生看看?”

苏滢闻言一颤,那道狰狞的印记与蓝茵没有关联,是她自己胡乱臆想罢了。

不知愧疚多些还是疼惜多些,她抚上他的旧伤痕,指腹是滚烫的,呼吸亦是。

彭巍笑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们家小石头得了那种病,都可以活得自在,一道疤,何必在意。”

方依袅袅起身,连媚态也是端庄的,唇齿微启,笑意绵延到五官,掩口喝了满满一杯。

彭巍望住两个年轻人,突然道:“哎,小滢,就我刚搬上海那年不是带你去了韩旭的满月宴吗?你说你呀,死活不见韩家人还躲游戏房去了,那前儿要是跟我进去,早就认识韩熙了不是?”

苏滢僵住了,关于那场舞会,她从未向韩熙提及。

本是轻轻抚着韩熙手腕,此刻,她反手相握,潮润的掌心有些发抖,似是怕他承受不住从天而降的天雷一般。

苏乾宇闷闷一乐:“就算当时见了,她恐怕也看不上韩熙。”

彭巍笑问:“全场数他长得精神,为啥看不上?”

“因为……”苏乾宇挑了挑眉,“他手里没有黑眼兔子,也没坐窗台上背《礼记》。”

苏滢暗自捏了把汗,父亲怎么知道的?苏默和安雅桐都保证绝不外泄的。

韩熙目光幽深,连日来急于治病,吃了不少药,胃里的疼痛来势汹汹,胸前的伤口也发作了,他挣脱她的手,去卫生间呕吐起来。

只是干呕,就震出一身冷汗,紧跟而来的苏滢拍着他的背,手劲不大不小,韩熙的身体在她掌中震动。

韩熙万里挑一的脸和倾国倾城的脖子,都漾出病态的红,像酒醉又似气急,平日里稳健的气息荡然无存,孱弱的他与破碎的风筝无异,若不紧紧牵着,就被狂风卷去了天涯。

他本就没吃什么,吐了胆汁,口中苦涩黏腻。

胃里感觉好受些了,从后心传来的苏滢的手温也把心痛赶走,他看着镜台里过于狼狈的的自己,垂下头来仔仔细细地刷牙,很用力地拿薄荷香遮去口舌间的苦。

苏滢的手始终没离开他的后背。

整理好牙具,韩熙又认认真真洗了脸。

那副样子过于虔诚,不知情地以为他在焚香沐浴。

“他是谁?”韩熙发问,却不是以往吃醋的语气,他眼里噙着期待,那期待给了他一条命。

“就是在游戏房遇见的一个哥哥,那天蓝茵也在,我就……没跟你提过。”苏滢将他拉至身前,看他眼中濯洗不掉的暮霭。

韩熙很想哭,她竟是徘徊在他心间的小简爱,那个时候,他全部视线都被她牵引,这么多年过去,她变淡了,变薄了,变作浅白的砂砾,硌在胸口,始终是他挥之不去的一抹心疼。

今生的小简爱,前世初荷般的愈儿。

摘去他心的人,竟是苏滢!

苏滢白日里受蛊惑误解了他,此刻是心虚的,她主动缴械:“别这么看着我,我们就是聊了几句而已,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我忘了他还不行吗?”

“不要!”韩熙倾其全力地说着,可声音极其低弱,似是远古的回音,带着血泪,带着伤,“滢滢,我爱你。”

那是他从未说出口的三个字,没喝酒,他竟也认错了人。

苏滢受够了,装傻真的太痛,她忍不下去失声喊道:“你现在到底分不分得清,我是滢滢还是茵茵?不让我忘了他,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把我当替代品了是不是?当年那个舞会,你在,我在,她也在,可我从来不敢跟你说,不敢让你知道我们曾经有机会认识。因为那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蓝茵身上,她的红裙子,你的黑西装,简直就像你们两个的订婚宴一样!如果我爸不是苏乾宇,我哪有资格被你搭讪?就连那次……你抱着我叫她的名字,我也没敢说出来。”

韩熙感到揪痛,所有内脏都疼得厉害。

原来那日在农家院,她的苦痛根源于此,夺去她的第一次却唤着别人的名字。

这般沉重的折辱,她忍到现在才说。

他恨不能以死谢罪!

可转念间,韩熙低声道:“你非要跟蓝茵比较吗?”

“我不配跟她比较吗?”苏滢反击,咬唇垂首。

韩熙并不解释,他冲出门外,苏滢听到书室里传出巨响,她后悔自己说了实话,她快把他逼疯了。

她来到隔壁,书架几乎被他拆了,他不停翻找,像着了魔,最后停在一本《简爱》面前。把书放进她手里,抱她坐上窗台:“这时候你应该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他没有疯,要发疯的人是苏滢。

“是你!”背后的窗那么冰冷,可她快要融化了。

“是我!”韩熙笑起来,“明明胸围都没怎么变,我怎么就认不出你呢?”

“不可能,你姓韩啊!”

他合上窗帘,围了一个秘密世界,在她裙边,用指尖划出一个颜的声母。

苏滢抱起《简爱》,心头甜得发腻,在很多年前,在她和蓝茵之间,他选了自己。

她翻开书页,里面夹着她当日的照片,是彭巍来游戏房寻她时拍下的,一袭白裙的小女孩坐在高高窗台,帘子被阳光鼓动,而她拥着阳光。

韩熙吻着照片上的她,问道:“那天你等了我多久?又念了我多久?”

“也就六百来年吧。”苏滢又把小裁缝的梗搬出来。

可这随意的话,却让韩熙流泪了。

苏滢从没见他哭过,喉结上下颤动着,微低着头,脸色在灯光的映衬下,恢复了往日那过分的白皙。

她吻去他眼角的泪珠,咂咂嘴:“甜的。”

他摇头不信,她便给他深吻,而后问:“甜不甜?”

韩熙总算是笑了,耳垂泛出红晕,薄唇娇娇软软的,整个人哪还有英凛的影子,分明是个羞怯的姑娘家。

苏滢抵他额头:“小时候,你随娘亲的姓氏?”

韩熙明显一颤,久久不答,反问于她:“你怎知我称生母为娘亲?”

“你梦话里说过。”她不再多问,不再触及他往日的伤,“那天你没回来找我,原来是被抓去滴血验亲了。那黑眼兔子是?”

“韩旭。”他目光柔了数倍,“我本要抱他去认嫂子的,被韩致明误了。”

苏滢深叹:“都赖我太轴,待在原地不动窝,要是跟他们一起去看热闹,就能护着你了。”

他把她埋进怀中:“你待在原地就好,我总能找到你的,遇着你,抱着你,宠着你,听你叫我一声颜家哥哥。”

“是里脊哥哥!”她探出头来,“你刚刚这套词儿可以直接用在《宠我上天的霸总男友是大明永乐醋王小裁缝》里。”

他一时解释不清,她也绝不会信,此刻心底的汹涌,似乎半生也不得平息,而她还在玩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