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你本不该放他下去,何以事先全不言明?”

通天狡黠一笑,答道:“我原是想,去便去了,他护着殷商,我便去帮那狐戎,令他栽个大跟斗。”

浩然不平道:“这算什么师父,徒弟犯错亦不……”

“非也!”通天大笑道:“这才是为师者该行之责。我板起脸教训他一通,絮絮叨叨说这不许,那不许;你道以他那性子会服气?”

通天又微笑道:“是对是错,该让他自省而得,于历练中领悟的,才记得牢。”

浩然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唏嘘道:“只可惜狐戎部……”

通天嘲道:“我师徒二人纵不干预,你以为武乙会善罢甘休?定要战个血流成河方收兵。有我照看着,战中死人好歹能少些。”

闻仲练就强横真气,又身为巴人族巫后代,把教主亲赐那金鞭抖开,顿时犹如战神临世,金光万道,瀚海翻涌。妖狐之雾受金光灼射,便即消散。

下一刻脚下万军齐声高呼,闻仲收鞭再抖,雌雄金鞭似灵蛇般一鞭击至远方狐戎本部,那后阵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狐戎族大败而逃。

武乙见此人修为非同小可,当即传令鸣金收兵,朗声道:“是哪位仙长前辈在此?”

闻仲收鞭落地,殷商军涌上,赞叹声不绝,武乙排开兵士,见那瑞兽黑麒麟,不敢起丝毫小觑之心,当即恭敬把闻仲请回营内,着意笼络。殷王与这金鳌弟子均是一般年纪,便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殷王武乙是闻仲被灭门以来的第一个朋友,又贵为天子。闻仲自是十分珍惜,彼此均收敛了几分傲气,两名少年昼出则同车,夜宿则同寝,通天只是旁观,并不现身,闻仲亦不提及师父与其同来,只道独自离了师门游历。

闻仲于那殷商大营中盘亘数日,武乙再次整军直指狐戎部落。

万里草原晴空如洗,云淡风轻,苍鹰翱翔,武乙披风猎猎作响,骑一高头大马,闻仲则身着滚金边八卦道袍,骑黑麒麟虚浮于半空,正是好一派君王与将军意气风发之景。

武乙似笑非笑,望向那天边地平线上的狐戎营帐,道:“闻兄在想何事?”

闻仲头次离开通天身旁,自行其事,心内终有点忐忑。只道:“无事,大王此战必胜。”

武乙高举天子剑,纵声长啸道:“将士们——!”

二人身后轰声雷动,武乙又喝道:“随我踏平敌阵——杀——!”

话音甫落,殷商军千军万马,齐齐朝狐戎部落掩杀而去。

通天教主何等厉害,岂容你说杀便杀?此时腹黑师父心中暗笑,悬浮于半空,朝狐戎那方打了个呼哨。平原两侧一队数十人的女骑散开,各自扯紧手中绳头,埋在草丛中的绊马索绷了个笔直。

殷商一方人仰马翻,冲过中场的十停去了三停,紧接着从狐戎部内冲出无数火球,咩咩乱叫,一头撞上了骑兵队。

那是被泼了油的绵羊。马匹惧火,瞬间举蹄高嘶,把背上战士掀落马来,至此上万人又去了三停,骑兵队稀稀落落,余下不到千人。刀斧步兵成了主力。

饶是闻仲一身本领,骤遇这场上变数,也是无计可施,正要令武乙退兵时,天子却大喊一声:“给我杀!冲到前去的有三千也够了!”

那声音远远传来,通天于半空中嘲道:“在你这白痴手下,只怕剩三百了。”

话未落,刀斧步兵踏上最后一段冲锋距离,孰料通天早已安排妥当,那草上均是铺了一层滑油,步兵队当即仰面八叉,摔了一地。

果如通天所言,一万武士,欺到狐戎部落前的,唯剩不足五百之数,一路兵慌马乱,武乙早已不知陷在何处,闻仲却是腾空疾飞,不受流箭、陷坑左右,纵是损兵折将,亦是无所畏惧。

杂兵本已胆怯,却见闻仲俨然天神降世,金鞭所到之处,便有人被击得筋骨断折,摔下马来。远处一丝仙云升起,闻仲知那狐妖又要显灵,遂把全身真气贯于一鞭之上,狠狠朝那狐戎部大后方抽去!

雌雄金鞭乃是上古金龙之须所化,昔年黄帝轩辕氏于首阳山下铸就一鼎,上天派龙接引,黄帝骑金龙登天,部属攀着那金龙,无论如何上不去,把那龙虬扯断,后化为这雌雄金鞭。

金鞭中蕴的乃是龙气,九尾一介妖灵,如何能敌?金鞭甩出,传来一声惨叫,便没了声息。

通天全不料爱徒会下此狠手,以缩地之术挪到部落最里处,见九尾奄奄一息,眼前金影一晃,当即伸手,把鞭梢抓在掌中。

闻仲回手疾抽,左手鞭却巍然不动,一股气势牢牢锁住自己腕力,心头大惊。喝道:“何方妖孽!”

通天气劲沿着金鞭传来,狠狠一震,师徒二人修习的均是混元正气,瞬间把闻仲震得口吐鲜血,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浩然听得出神,岛外风吼阵被破去,董天君石柱倾倒,压垮了碧游宫门牌坊,传来巨响。

通天却是充耳不闻,淡淡道:“狐姒中了那鞭,几是半死,我以仙家真气续了她性命,又令狐戎族老幼撤出塞外,至此战场再度交给凡人。武乙屠了狐戎三千众,归根结底,终是因我这徒弟而起。”

“后来呢。”浩然问道。

通天缓缓道:“后来师父便打消出行的念头,带你师兄回了金鳌。”

闻仲回到金鳌岛后,不再提狐戎之事,从此修行又增了一项——兵法。数日过去,通天眉头微蹙,只觉这徒弟实是倔强无比,偏生又无半点教化的方法。

那夜直到二更时分,闻仲方取过铜盅,把夜明珠盖了,收起龟甲。一室月光中,唯余师徒二人静静对坐。闻仲亦不顾通天教主在房内,径自宽了衣,便上榻睡下。

通天微笑问道:“冷不?师父陪你睡?”

闻仲面朝墙壁,只道:“不了。”

通天唏嘘道:“这春寒料峭,师父倒是有些……”

闻仲冷冷道:“两男子并枕,成何体统。回你自己房睡去。”

通天先是一怔,遂自嘲道:“师父忘了,你不是小孩儿了。”

闻仲答道:“本就不是。”

旋即二人又静了,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闻仲方转过身来,再看那桌前,没了人影,料想通天已离去。

翌日破晓时分,闻仲循旧早起,洗漱后等着习武,等了许久,直至日暮时分,通天竟是迟迟不来。如此数日过去,闻仲按捺不住,前去碧游宫寻通天教主。碧游宫内空空荡荡,何尝有人?沿路走到卧房,终于找到躺于白玉床上的通天。

闻仲走近前去,只见通天赤着上半身,深青道袍覆在腰间。肌肤与那皎白玉床直成一色,眉、发如墨,唇红如砂,五官精致得如玉雕般完美,闻仲气息不觉粗重了些,唤道:“师父。”

闻仲伸出手指,碰了碰通天教主的脸,又唤他一次,通天才略睁双眼,那星辰似的亮眸竟是黯淡无神,只道:“什么时辰了?”

闻仲漠然道:“你睡了三天。”

通天一手撑着玉床,勉力坐起,道:“师父前日应了百年小劫,真气耗去七成,现无法陪你,你且回去。”

闻仲自拜通天教主为师,还是头一次见无所不能的师尊现出疲惫模样,当下心便慌了,忿道:“发生何事?你怎的不先说清楚。”

通天笑道:“莫忧心,师父虽是上仙,却未成圣,百年一小劫,千年一大劫,终需应劫,况且又……”

说到此处便打住话头,却对闻仲隐瞒了些许内情。闻仲体内真气与其师系出同源,那日通天出手截下闻仲金鞭,又以力道反震,无异于与自己力拼一记,导致渡劫时身上带伤。

闻仲在那床边站了许久,忽道:“此处太冷,你到我房去睡。”

通天笑道:“无妨,这白玉床能调顺真气,徒弟,听为师的,你回去。”

通天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闭上双眼。

闻仲打量通天卧室,只见四壁空空荡荡,墙上挂着一柄青柄长剑,正是诛仙。除此以外便无别物。案几上只摆着一块骨质腰牌,正是闻仲多年前被赵公明偷走之物,料想通天找公明取了回来。一时只觉这碧游宫便如个大冰窟一般,冷清之地住久了,无论是谁,都会畏寒的。

通天呼吸均匀,又睡了。闻仲却不离去,脱了靴子,躺在通天身侧,轻轻把手臂垫在通天脑后,侧身揽着通天,闭上双眼。

过了许久,通天方睁眼笑道:“徒弟,你要睡,便规规矩矩睡,跟个猴儿似的,在我身上乱摸乱蹭做甚?师父可经不起你这折腾。”

话一出,闻仲涨红了脸,驳道:“小时你亦是如此……”

不待闻仲说完,通天又嘲道:“那时你尚是小孩,现已成年了,你先前才说:俩男子睡在一处,成什么体统?”

浩然扑一声把酒尽数喷了出来,未想通天竟会连这种事亦交代得一清二楚。再细看时,通天闭起双眼,倚在椅上,像是沉浸于某些回忆之中,那脸庞英俊得令人赞叹。

通天却喃喃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师父也有示弱之时。”

浩然听这话,忽地心中一酸,不敢多想,问道:“后来呢?”

通天睁开双眼,那深邃黑眸如万年古井,波澜不惊,瞳中映出涛生云灭,仿佛创世千万年对他而言,只是过了一个瞬间。

“世上许多故事,原是没有‘后来’的。”

只是一刹那,通天教主便又恢复了原先神色,笑道:“所谓回忆,终不过是心头溃烂的伤痕,碰得越多……痛得越狠。”

“没有后来了,你下金鳌去,待会为师便把诛仙剑送到你手中。”

碧游宫内,十天君命柱不知何时已倒了九根。

百里之外,殷商大营中。

纣王手握那黑色玉埙,静静听着埙中传来的师徒对答,片刻后抬头看了申公豹一眼,冷冷问道:“妲己是狐,喜媚又是何物?”

申公豹倚在帐前,望向远处阴霾下的金鳌岛,道:“喜媚一族,乃是云梦泽的雉鸡精。这一脉本无伤人之意,又精擅医术,原是极善良的,可惜亦被先王文丁南下征伐时……”申公豹顾全纣王颜面,后半句隐去了不言,然而君臣二人均是心下了然。

纣王冷笑道:“孤竟是被你们这班仙道骗了颇有些时日。”

申公豹此时却对天子毫不畏惧,忽地嘲道:“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大人怎的连这也不懂?九尾被成汤先祖欺得半死,狐子狐孙又受飞虎围剿,灭了全族。听说比干更把妲己一家皮毛制成狐裘,于大婚之夜献上……那苏妲己没在半夜用倾世元囊把大王勒死,已是良善之举了。”

纣王如中雷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想起妲己封后那夜,比干呈上木盘,方明白浩然那句“不可揭”之意,许久后忿道:“飞虎剿的便是妲己那一窝?!”

申公豹笑道:“正是,九尾入殷商,原于武乙在位时便有此打算,奈何闻仲实力强横,狐妖几次在宫中呆不长久,便被闻太师逐出,大王,你的师父实是在台面下,保住了成汤六百年的江山。有此全心全意的良师,亦是成汤之福。”

纣王怔了片刻,申公豹又笑道:“大王可要臣去擒那妲己喜媚二妖?臣这便去。”说毕作势起身。

纣王叹了口气,道:“罢了,由她们,究竟是孤的祖先犯下大错,待班师回朝后,须好好待她才是。”

申公豹嘴角露出一抹嘲弄微笑,道:“班师,嘿嘿。”然而纣王却未注意,思忖半晌后说:“国师请随我走一趟。”

申公豹问道:“两军交战正酣,西岐不定何时来攻佳梦关,大王此刻却要去何处?”

纣王答道:“孤要上金鳌岛去,请教主放了飞虎,如今水落石出,闻太师亦死,不能任这死结留在我二人心内。”

申公豹不防纣王竟会有这打算,计划一下被全盘打乱,睁大了双眼,道:“大王……”

几次反复,却是想不出有何计策能拦住纣王,纣王只疑道:“国师有何高见?”

申公豹心内忐忑,正欲寻些藉口,忽听营帐外喊杀马嘶不绝,佳梦关口处,似有爆炸之声传来。

哪吒发了狂。一拳狂轰滥炸,两眼变得赤红,红缨枪扫过,引起一阵轰天震地爆炸之声。

“他——没——死!!”哪吒几是不受控制地狂喊道,拼了性命,直似自毁般聚了一团热光,顿时陨石般大小的光球把红缨枪炸得粉碎,那光团离了哪吒,朝佳梦关城楼上坠去!

宛若恒星在生命的终点爆出最灿烂的辉煌,热光如昼,无法直视。

乾坤圈,红缨枪尽碎!佳梦关内飞出一团蓝色雷电,迎上哪吒绝死的一击!

“啊啊啊啊——!”

申公豹吐出一口鲜血,手臂脱力,纵声大喊,死死抵着那团能量球,终于把它推上天空。气力衰竭至低谷,申公豹却不便撤,只呼喊道:“滚!”再生巨力,狠狠甩出雷公鞭,电芒于佳梦关内飞出,毒蛇般一触,把哪吒抽得远远飞去。

几息后,光球撞上那悬浮之山,发出一声巨响,竟是把昆仑边缘崩掉了一角!

申公豹左臂难以控制地剧烈颤抖,瞳孔中满是惊疑之色。

西岐军逼近佳梦关,却在关外十里处停了行军。

姬发诧道:“怎么?”

亲卫队自发让开一条路,前锋统领背着一具伤兵前来,放在地上。

是哪吒,哪吒侧过身子,一手被雷电烧成焦炭,支离破碎,另一手兀自完好无缺,手握成拳,臂膀紧紧搂着黄天祥。

喜媚心酸道:“那小孩儿死了。”

“他……没……死……”哪吒呻吟道。瞳中血红之色终于消褪,恢复了那怔怔的无神模样。

“他没死!天祥!哪吒师叔!”姬发冲下马来,失控般地吼道:“喜媚!救他!救他们!”

哪吒木然道,“救他。”继而松开紧握的手掌,指缝间漏出一缕洁白烟气,在哪吒面前来回飘荡,似是颇为迷恋,久久不去。

喜媚惊呼一声,推开姬发,勉力扶起天祥冰冷尸身,轻轻拈住哪吒面前那缕烟气,按在天祥眉心,面现担忧之色,道:“天祥尸体已冷,只有先以法宝仙药一类,令其回生。魂魄方能重掌此躯。”

姬发道:“需何物事?”

喜媚道:“需太古神器神农鼎熬出的仙药,或是以阴阳调和,蕴万物化生之力的宝物。这两教斗得正酣,又去哪找?”

话音未落,哪吒双眼恢复神采,咬紧牙关,把那完好之手狠狠插进自己胸膛!

喜媚吓得尖叫,未知发生何事,被哪吒胸口鲜血喷了一身,正要转身避让之时,哪吒却握着一物,缓缓伸出手来,伸到喜媚面前,便不再动了。

那物离了胸腔后,哪吒双眼黯淡下去,本如游丝一般的气息完全断绝。

姬发与喜媚怔怔看着哪吒掌中不断旋转的红玉,鲜血退去,球体露出光洁表面,发出温润红光,却是太乙真人昔年铸就的哪吒之核——造化灵珠。

哪吒无魂无魄,生命全赖灵珠支撑,那造化灵珠分为鱼形阴阳两半,彼此互相嵌合,正是昆仑山集化生之力于一体的独门异宝。

此刻佳梦关小门洞开,关内驰出一骑,骑上将领全身黑色铠甲,头戴墨龙神盔,遥遥朝姬发这处望了一眼,策马疾奔,迂回离了那关所外,没了踪影。

马上之人正是纣王,纣王停在金鳌岛正下方的巨大阴影内,翻身下马。一手抚上坐骑四目青骢前额,缓缓道:“你且归去,路上当心流箭。”

马儿通人性,依依不舍离了,天子抬头眺望头顶,抛出在申公豹处讨的风符,平地升起一股气流,把他托上高空,向远方唯一存留的红水阵飞去。

王天君实力居金鳌十天君之首,经千年修炼,已隐有与赵公明分庭抗礼之势,自不是天化与木吒能轻易破阵的。所以姜子牙才会令哪吒兄弟闯阵,哪吒有混天绫避水,木吒有吴钩剑诛敌,破阵不难。另一面黄天化有昊天塔在手,正可镇那落魂阵中无数怨魂。

然而哪吒阵前换将,打乱了太公望计划,此刻天化正身陷险境之中。

浩然走到金鳌边缘,已是日暮时分,天际晚霞染血,大地上英灵冲荡。红水阵外萦绕着一层杀戮浊气,正犹豫是该入阵相助,还是回昆仑去找子牙回报时,只见那浊气倏然一荡,分开一道通路。

远方一名黑甲武士缓缓升上高空,红水阵外血光仿佛惧怕,又仿佛不敌那英伟男子的真龙之气,自动退去。浊气翻涌,张开宛如饕餮般的一张大口,笼住了那黑铠骑士。

浩然失声喊道:“殷受德!”

旋即不顾一切冲进了红水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