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是为了救他才中毒的。可这一点,他不能说。

北疆贵族间最爱用这毒神不知鬼不觉除去敌人,此毒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在中毒五日内转移到第二人身上。可这个条件极为苛刻,需要被转移之人心甘情愿,才能确保成功。而这种毒一旦被转移,就再也无解,必死无疑。

谁会心甘情愿替另一个人去死呢?

彩云会。

这世上总有人会。

一旦毒转移,转移之人与被转移之人血液里就有了联系。

“我们北疆有个传说,若有人心甘情愿为他人转移此毒,那一定会感动上天,今生不能相守,来世还会再聚。只是不能同别人说,说了就不灵了。”彩云这样对桑阳说,“所以,不要把我为你移毒的事说出去,好吗?”

桑阳攥拳:“难道就为了这么个莫须有的传说,平白叫你担了这污名?”

“桑阳,我这辈子活不长了,我不在乎死后那些名声,我又听不到。我只想下辈子还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一点点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彩云笑了笑,“我这一生,因为异族的身份,累你良多。你是个明君,可为了我蒙受太多委屈了,他们骂你昏庸无道,我听了很不高兴。等我死了……你就说是你赐死我的罢,那么多人想要我死,众望所归,挺好的。你也就不会……再被人骂了。”

“……傻瓜。”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错,声音有些颤抖,“最委屈的人,分明是你。”

“我不委屈,桑阳,我不委屈。”她笑得很温柔,“我遇见了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呢?一个人一辈子,能够遇上这样爱我信我的人,已经是我的幸运。”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外界都传言是彩云勾得王魂都没了,曾经励精图治的王变得耽于声色了。可只有桑阳和彩云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在彩云发觉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时,确实夜夜拉着桑阳抵死缠绵过,想要留下最美好的回忆。可自打桑阳恢复记忆,就再也没有碰过她,生怕她碎了。

彩云越来越疲乏,一天有十个时辰是要睡眠的,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醒来,都能够看见桑阳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眉眼温柔而悲怆。

直到一个月的最后一天。

彩云一睡过去,到了第十一个时辰,都没有醒过来。

“彩云,你要是再不醒,今天就过了。”桑阳低声道。

一年的期限已到。

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彩云,别睡了。今晚的月色很美,我带你去看月亮,好不好?”他的眼眶红了。

可无论他怎么呼唤,床榻上美艳绝伦的女子都没有醒来。

……

彩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一片雾茫茫,鬼气弥漫,冷意森然,让人感到深深的压抑。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灵体。

这是哪里?

她已经……死了么?

桑阳,桑阳!她要回去找桑阳!彩云慌忙转身,可发现来路什么也没有,她停留在这里,不知道往哪里走。

此时,她看见了道路两旁盛开的红花。

传闻,彼岸花开在黄泉路的两旁,是亡灵的接引之花,指往轮回的道路。

彩云有听过这个传说,可从没真正见过。人间没有彼岸花,只有死后才可以见到。如今见了却是一怔,为何这彼岸花,与桑阳画给她的那朵曼殊沙华如此相像?

彩云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彼岸花蔓延的方向走,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很荒谬的想把。桑阳以曼殊沙华喻她,这黄泉之花又与曼殊沙华一模一样,就好像是自己在为自己引路一般。

她缓缓走过黄泉路,就见一座桥,上书奈何二字。桥头有一位老婆婆,支起一口锅,幡上写着孟婆汤。桥下是平静的河水,细看河中却有无数恶鬼。岸旁立着块大石碑,刻着一个硕大的三生,还有无数名字。

两岸栽着大片的彼岸花,飘飘洒洒,红红艳艳。彩云依稀看见船中有位红衣少年,正与岸上的白衣公子攀谈着,只是雾太大,看不真切。

前面的亡灵在孟婆前排队,每一勺汤水,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眼泪,调料就是那人一生经历的爱与恨,喜与悲。所以有人苦,有人甜,有人淡如白水,有人五味杂陈。

轮到彩云,她却不是为饮这孟婆汤,只想问问孟婆是否有回头路。虽然知道不可能,可总要问一问才甘心。

那些鬼魂都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她却还记得桑阳。

不想她未开口,孟婆倒是先说话了:“姑娘,您并不归我管。”

彩云正不解,河上的船忽然转了个方向,船上红衣少年挑了挑眉,说:“你回来了。”

淮看了彩云一眼,轻叹一声:“早说了你的命格不详,纵使转生也命运多舛,不得终老,可他的确将你护得很好。这些彼岸花的香气能够使人忆起前生,只是需要契机。你已入了一次轮回,这便是契机,很快,你就会想起一切。”

彩云不明所以,但也没有问什么。她慢慢走下奈何桥,走到花丛里,蹲在忘川河边,凝望自己的容颜。

忘川河里百鬼千妖,极度危险浑浊不堪,但如今有淮这个忘川之主在,恶鬼不敢造次,彩云看到的只是澄澈的河水倒映出自己的容颜。

女子的容色极美,一双桃花眸里含着茫然与焦躁。她不知道眼下的状况,也一心记挂着桑阳,却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八百里花海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汇聚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彩云的感官。渐渐的,倒影里女人的眼神变了。眼中的迷惘不安被平静冷意取代,额头上开出一朵红色曼殊沙华,衬得她容色更艳。

“魔……”文曲星君眼中有警惕之色,但因为淮的眼神而没有动作。

淮勾了勾唇:“欢迎回来,曼殊。”

曼殊站起身,微微一笑:“好久不见,淮。”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本该是世间第一位魔,得夜绝滴血之恩,从此痴心不改。她清白无辜却被神灵所害,后为救夜绝堕入黄泉。等待千载后转世为人,却依然要与桑阳天人永隔。

这一切,都是因为天道的从,中,作,梗。

可笑!难道魔就不配有爱情吗?!

曼殊经历了这一切,记忆苏醒的同时,魔魂也觉醒了。她并不恶毒,只是有点冷血,也有点不甘。凭什么魔生来就是一种错呢?

淮打量曼殊片刻:“你变得不同了。”

从单纯善良的小白花,变成了真正美艳逼人的曼殊沙华。

曼殊轻笑:“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我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她抬眸看向冥界永夜的天空,嘲讽道,“天道这老东西,可真是不公道。当年天女散花,唯我曼殊不配玷污人间土地,堕入幽冥。又几次三番插手我与夜绝之间,使我生生世世前路坎坷,只因一个可笑的宿命。没有什么生命生来就是罪恶的,黑暗的,该死的,我们没有罪,就不该被你审判。天道,我们不如赌一赌,我今日便要把曼殊花种带到人间,你信不信曼殊沙华也能有白色?你信不信,魔与神也有真情?”

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夜绝,天道不会回应任何人的言语,更别提是它所不屑的魔花曼殊。

文曲星君听得一脸惊愕,竟然有人敢挑衅天道,他看向淮,却见淮脸上竟是赞许之色。

对于宿命这种东西,淮也是厌恶透顶。他早就厌烦了在忘川无数年等待的宿命。

曼殊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往来路走。人间的最后一个时辰还没过,她还来得及赶回去。

……

“彩云,彩云……”

曼殊睁开眼,就见桑阳一声声呼唤她,见她醒来,竟一时呆愣了。

或许是没想到,她真的会醒来罢。

曼殊看了眼窗外,知道天快亮了,她时间不多,这具躯壳已经死了。

“桑阳。”她从被子里抽出手,摊开来,“我去了黄泉,看到了传说中的彼岸花,人真的有来生。这是曼殊沙华的花种,就是你为我画的那一朵。桑阳,你要种出白色的曼殊沙华,证明给老天看,下辈子,我们一定还会在一起。”

她如今的状态跟回光返照没什么两样,只来得及说完这些,天就彻底亮了。

彩云死了。

桑阳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他抱着她冰冷的尸身,良久,才低低说了一个“嗯”。

天道是固执的,它总是认为曼殊沙华天生黑色,无情无义,一切魔物都该得而诛之。曼殊就要证明给它看,曼殊沙华也能纯善洁白,也能满腔真情。没有一个种族该被贴上罪大恶极的标签,邪恶的从来都只是个体。就算是穷凶极恶之人,一生中都可能有过善念。

而且……她不给桑阳找点事做,桑阳的余生,该有多难过呀。

曼殊从人间回来,回到冥界。淮望着她说:“你倒是走得干脆,他一个人活着,该多难过。”

曼殊叹气:“我在这里等着也很难过啊。又希望他赶紧死了回来,又希望他好好过完这一生。”

淮说:“你死了,他这一生,怕是过不好了。”

曼殊惆怅。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淮说,“你在人间过了二十年,忘川又是无数岁月。我如今法力更强大了,对忘川的掌控力也更高,已经可以自主控制忘川的时间流速。虽然不能跟天上人间比,至少跟岸上的时间能够一比一。再也不用你的一天就是我的一年了。这样……忘川里的鬼,也能不那么难熬。”他这个忘川之主简直是万鬼福音。

“那真是恭喜你啊。”曼殊为老朋友高兴,调侃道,“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某个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