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相信即便我面目全非,他也能认出来,可我想漂漂亮亮地去见他。”少年说,“要是样子太丑,我可就不敢见他了。”

曼殊问:“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少年想了想:“不记得了。”

曼殊:“……”

“但是,若我真见到了他,我一定会认得。”少年语气坚定。

曼殊不懂他是哪来的自信。

她只是一朵花,连心都没有,实在不懂凡人的情。

这世上真的会存在连化成灰都认得的感情吗?

如果真的存在,那不管是爱是恨,都是一种很强烈的执念。

曼殊能够说话,对曼殊与少年都是件喜事,至少两个人都不会无聊了。

又是漫长的岁月。

曼殊堕入黄泉的第八百年,少年跳下忘川的第……一千万年。

九天之上,荒芜神界。

冰棺中沉睡的绝美男子,静静睁开了眼。

如今距离他被曼殊救下只过了……

八天。

曼殊已经确定少年等待的人必是羽化登仙了,否则过了这么久,人间的那位也该老死步入轮回了,没道理不会来黄泉。至于来了却认不出这种可能,曼殊给排除了。

连一千万年都能熬过来不丧失意志的人,是不会忘了爱人的。

在亲眼见证到少年一步步成为忘川之主后,曼殊已经彻底折服于少年强大坚韧的意志力。

身为忘川之主,少年还是干了点实事的。比如随着人口越来越多,每日的亡灵也越来越多,一座小小的奈何桥已经挤不下,每回孟婆前都要排起长长的队伍,严重耽误投胎的时辰。少年便施法变了一艘渡船,顺便捞了忘川里一个看得顺眼的鬼魂让他去做摆渡人,算是缓解交通压力。

少年偶尔也会坐在船头吹骨笛,一身红衣,容貌绝艳。他已经可以彻底离开水面,只是仍旧离不开忘川,上不了彼岸。

一千万年,足够将一个亡灵变得极为强大。如今的少年,就算十殿阎王来了,也打不过他。

确切来说,六界里除了夜绝,就没有人能斗过他。没有任何种族与个体敢说自己能在忘川里熬一千万年,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只有夜绝。

开辟鸿蒙前,夜绝在混沌雾气里熬了万万载,清气与浊气之间的较量,要比忘川万鬼噬咬更加残酷。

他们二者,虽是不同种族,不同生命,却都有着堪比天地日月的可怕意志。

曼殊的时间只过了八百年,她仍是未能化形。当年她为救夜绝伤了根本,若非少年日日以忘川水滋润,就连说话都是不能的。

她与少年的关系已经极好。八百年里少年是唯一与她说话的人,而对少年来说曼殊更是千万年中唯一的伙伴。

他们各有所爱,但在彼此心目中,对方的地位都无可取代。

一千万年足以忘记很多事情,忘记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再深刻的情感都会淡去。少年后来常常不记得淮是谁,云浅是谁,曼殊不厌其烦地把这两个名字重复给他,少年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在黄泉忘川,见惯生死轮回,活得越久就越明白,名字不过是某一世的代号,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今生叫那个名字,来世就会换个名字,何必苦苦记着。他只要记住他深爱的那个灵魂就够了。

尽管……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为何要爱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唯有爱一字,深入骨髓,融入灵魂,成为本能。

少年是这样。

曼殊也是这样。

她什么都不记得,连心都没有,可时间越久,就越能理解少年的执着。

她也是曾这么念过一个人的。

可那个人……究竟是谁?

九天之上,荒芜神界。

冰棺中沉睡的绝美男子,静静睁开了眼。

那些灵力在他体内周转,用了八天时间,修复好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连体内的力量都恢复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就只能慢慢修养了。

夜绝从冰棺中坐起来。

身边空荡荡的,任何生命也没有。

曼殊呢?

夜绝想起昏迷前,他尽全力封印白露,白露在被封印的前一瞬祭出大招,让神界所有的神族都神力紊乱而亡。

难道曼殊也死了么?

夜绝试着感应曼殊的神魂,却什么也感应不到。

他眸子一颤。

曼殊已将一身神力还给夜绝,如今已不再具备神魂,而是魔魂。夜绝自然感应不到。

可夜绝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死了。就跟每个神族一样。

除了他,整个神族都已覆灭,说不难受是假的,但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夜绝生来就是神尊,芸芸众生不过是他笔下一幅画所诞生。就像一个孩子费心搭好的玩具屋塌了,他会伤心一时,但不会为此痛苦。

他的温柔总是透着疏淡,他高高在上,众生仰望。他视众生平等,但他从不是众生里的一员。

所以他并不会因为神族的灭亡而有多痛苦。守护这个世界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因他是创世之神。可也正是因为格局太大,他总是体会不了属于渺小人类的那种细腻感情。

不懂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悲哀。他的痛楚只能是源于生理,而不会来自心灵。

可现在,他感应不到曼殊的神魂了。

她可能死了。

那一瞬间,尖锐的酸楚与痛苦凌迟着夜绝的心,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比白露的攻击还要令人难受。

他并不是在为神族而痛苦。

他只是为她而痛苦。

“她死了么?”他问。

神界除他再无第二者,夜绝却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过了很久。

——神魂已灭,躯体已裂。

天道不是没有看见曼殊为了救夜绝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不知道曼殊的魔魂尚在,依附在本体的曼殊沙华上,落在忘川河畔,等了八百年。

但这仍然不能抵消天道对魔族的偏见。

不,那本就不是偏见。混沌浊气至邪至恶,站在夜绝的对立面。浊气里诞生的魔物也是生性本恶,这次还害得夜绝力量枯竭,天道对魔族更是厌恶至极。

它不允许夜绝再和曼殊接触。

它觉得曼殊之前之所以心存善念救下夜绝,是因为她还有神魂,也就有良善的一面。但如今神魂已灭,魔魂的本质就是血腥嗜杀,这样的生物,怎么配与夜绝一起。

所以,它选择了对夜绝隐瞒部分实情。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千年,好像就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在之前的万万年里,他并不孤独,只是偶尔感到寂寞。他茕茕孑立惯了,耐得住。

可在与曼殊共同度过千载后,她在时不觉得有什么,她不在了,方觉得此世如此空落,心也被抽空一般。

难受。

夜绝在神殿里待了两天。

他如今的神力受损,抓紧修养才是正事。白露只是被封印,不是被抹杀,若是卷土重来,夜绝必须确保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去应对。

可他静不下心修炼。

他从打座中起身,走到神殿外,看到一枝很好看的花,忍不住就想与人分享,刚开口唤了声“曼殊”,才发现赏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夜绝沉默良久,一挥手,手中出现了一支画笔,面前展开一副空白的画卷。

他提笔作画,用朱砂笔画了一朵红色的曼殊沙华。

画的是曼殊的模样。

只要他注入神力,画中人就可以活过来,走出来。

尽管如今他神力宝贵,用在这身上简直浪费。可如果真能把她唤回来,倒也值得。

只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顶着曼殊模样的绝色女子笑意盈盈地从画上走下来,福了福身:“拜见神尊。”

她容貌明艳,声音娇软,无论从何处看都与曼殊差不离,可夜绝就是感觉不对。

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她。

当年一道红光闪过,原本扎根土壤的花朵化身成一名身着红裙的女子,容色艳丽,红唇轻启,说:“谢谢您,神尊。”

与眼前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夜绝心中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信手就将那画毁了。女子惊呼一声,转眼就消失不见。

夜绝是创世之神,除了对抗魔族,从未干过毁灭的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毁了自己创造的生物,原因仅仅是他不想看见有其他人顶着曼殊的脸。

什么也没能得到,还平白流失了一些神力,夜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决定去地府走一遭。

冥界四处都是浊气,就算奈何不了夜绝这般强大的神,也会让他感到不舒服。如非必要,夜绝这辈子都不会涉足那里。

但如今他想去看看。因为冥界的黄泉路两旁,栽着大片的彼岸花。那最初的种子,是她当年亲自栽下。

自世界成型以后,夜绝第一次踏出神界。

可等他到了地府,却什么都没看到。

河水是绿色的,鬼火是绿色的,花叶也是绿色的。

没有花朵,一点红色也没有。

花谢了。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永世不能相见。

夜绝来到地府的这一天,恰好就是花谢的那一天。

曼殊又不能说话了。花谢期就是她的沉睡期,她再也无法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几乎世上的所有花都是花叶一体,可曼殊沙华不是。她的叶子就只是普通的叶子,没有沾染她的灵魂,气息也不会被人所察觉。

偏偏那一天,一名白衣清绝的男子出现在了黄泉。

他明显不是那些鬼魂,这点从孟婆诚惶诚恐的态度就可以看出。

他是神。

夜绝出现在冥界,看到那一大片枯萎的曼殊沙华,看了很久。

孟婆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明白是哪阵风把这位大神给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