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抵达目的地。松虞收回视线,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庙。

庙身上密密麻麻地刻满浮雕,数以万计的石块以诡异到密不可分的姿势嵌刻在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庄严而肃穆。

“吱呀——”

老人吃力地走上前。

沉重而繁复的庙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他谄媚地笑道:“我在外面等你们。二位想待多久都没问题。”

他似乎话里有话。

孤男寡女,深夜来拜佛。不能不让人产生奇怪的联想。

但松虞只是无动于衷地走了进去。

池晏漫不经心地跟在她后面。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得很长,像一条蛇,紧紧地缠住她。

脚步声在空旷的寺庙里,激起了一点飘荡的回音。

而他们终于见到了那座传闻中的四面佛。

巨大的佛像静立在庙宇中央。

吞天的人头,神秘的、如出一辙的微笑。这庞然大物,似乎更反证出人类自身的渺小。

但在飘忽不定的灯火之下,佛像半明半暗,原本丰鼻厚唇的面容被照得沟壑分明,笑意盈盈的、慈悲的神情,也莫名显出几分漠然。

松虞仰头看着佛像,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要跪下参拜。毕竟她从来不信神佛,她的心根本就不诚。

她犹自怔忪着,却看到池晏走到一旁。

他在一只金碧辉煌的圣坛里洗过手,舀一瓢水洒在自己身上;接着拿起三炷香,一根蜡烛和一只花串,平静地为佛头的每一面献上供奉。

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烛光的阴影投在他的脸上,长睫轻轻颤动,像一线香。

松虞不禁一怔。

这动作出乎意料的娴熟,他好像并不是第一次来。

于是她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完成供奉,俨然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徒。

过了一会儿,池晏才静静地问:“陈小姐不来吗?”

松虞仰头看着墙上的壁画;“你刚刚亵渎了神明,怎么还敢来拜佛?不怕遭天谴?”

池晏笑道:“我做了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说。

他淡淡一笑,目光像摇曳的烛火,若有似无地投向她。

“神明会宽恕我的。”

他声音低哑。松虞却只觉得这句话,既无情又讽刺。

她想起了自己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他们风云飘摇的剧组。

她不禁冷笑道:“神明既然愿意宽恕你,为什么不能宽恕江左呢?因为他太无辜,什么都没有做错吗?”

“怎么又提到他了。”池晏轻轻挑眉,“难道陈小姐大半夜要来拜佛,就是为了那个小偶像?”

“我心疼自己的演员,有什么不对吗。”她说。

他又笑了。

笑过之后才说:“他喜欢你,你不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是男人在看女人的眼神。”

起先松虞是错愕。

“江左喜欢我,你在说什么胡话……”

但接着她回忆起江左面对自己的许多表现,慢慢反应过来,池晏说得没有错。

她尽管迟钝,但也并不傻。

松虞微微敛眸:“就算他对我有好感,那又怎么样?演员在剧组里,的确常常分不清角色和自己。难道你就是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池晏:“我只是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的身份?”松虞平静地重复这四个字,“所以他是恋爱了,还是结婚了?”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江左收到的那些恶毒的、指责的评论,心中慢慢被一种难言的愤懑所填满。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单凭报告上的一个数字,就觉得他十恶不赦?这根本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并不是罪名,是他的命。”他说,“他迟早要见到那个女人,爱上她,和她结婚。”

他的语气太笃定,松虞不禁呼吸一滞。

“噢,我忘了。”她语带讥诮地说,“你也是基因的信徒。”

“我说过,我相信科学。”池晏似笑非笑道。

她不禁轻嗤一声。

狗屁科学,她心想。

一阵风吹过。

梁柱上的金铃,被吹得铃铃作响。那是极清脆,也极令人恍惚的声音。

在这样迷幻的铃声里,松虞听到池晏继续说:“基因匹配是独一无二的。”

“那意味着有一个人,由身到心,都属于你。”

池晏的声音本该是冷的,像深沉的夜,凉薄的晚风。

然而这一刻,他的语气,一字一句,却是从未有过的低缓。

像一个轻柔的梦。

像在暗夜的密林,拨开幽静的树影,听听簌簌的细声——是惊慌的小鹿一跃而过,而它背后则是一轮模糊的圆月。

是这样的温柔的、充满神性的时刻。

“为什么要抗拒?你不喜欢吗?”他轻声问松虞。

这问题终于打破了那美好的幻境。

突然之间,她眉心一跳。

池晏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反反复复地向自己提到基因?他在暗示什么吗?

于是她仍然一脸镇定,却故意说:“那你该做这里许愿,求神给你一个完美的基因匹配对象。”

“我的确想过。”池晏轻轻一笑,“但很可惜,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每一次我去检测,都没得到过一个及格的对象。”

松虞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也微微痉挛起来。

这更像是话里有话。

但是她不能装傻。装傻才会显得更假。

“这么巧,我也是。”她平静地说,“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做几次体检。我爸爸就拖着我去做过检查。”

“哦?那结果是什么?”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一切正常。”她冷冷道。

“我也确信,自己很健康。”池晏微笑道,“所以说……陈小姐,我们好像很有缘。”

他慢慢地走在她身后。

两道瘦而长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松虞感到一道危险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像野兽的利齿,盯住她雪白的后颈。

他在怀疑她吗?

还是他已经确定?

她的心跳得很快。

或许有无数铃铛被狂风搅乱,在她的心脏里深深鸣吟着,发出令人躁动不安的警告。

假如他真的想要对她做什么,在这深山古庙里,在神像微笑的注视之下……

但最终,池晏只是将一只花串,轻轻戴在了她的头顶。

“看起来这很适合你,陈小姐。”他说。

松虞背对着他,身体一僵。

她不曾看到他眼中的温和与虔诚。

第40章 如果我非要呢?

“呃, 陈老师,你昨晚真的去拜四面佛了?”

次日在片场,拍戏的间隙, 张喆睁大了眼睛, 一脸好奇地看着松虞。

她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是啊,折腾到好晚才回来。”

“辛苦了老师, 白天拍戏, 晚上竟然还大老远跑去寺庙,那地方过去得好久吧?”张喆一脸同情,转头叫助理去泡一杯咖啡,但过了一会儿,却又一脸期期艾艾地说, “陈老师, 下次你如果要再去,能不能再叫我一起?”

松虞笑了笑:“好。但最近应该不会了。”

张喆:“那是那是, 拜多了就不灵了嘛!”

松虞并没有说的是, 自己直到最后,还是没有真正参拜那座四面佛。

尽管它看起来的确如此宏伟,如此慈悲, 凌驾于众生之上。

但每每看到这样超然于人的存在, 她反而会产生一点莫名的叛逆:

求人还是不如求己。

她从来不愿意将命运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无论对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