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却不知道该问谁好。

跪在老吴旁边的人们和他一样,渐渐地清醒,又渐渐地惊恐和绝望,然后吐的稀里哗啦,眼泪和胃酸一股脑的从身体里挤了出来……

人们跪在地上忏悔,或宣泄似的惨嚎,或用头撞墙,试图结束这悲惨的梦境,用疼痛麻痹自己的神经。

松果木农庄再一次被此起彼伏的痛哭和哀嚎填满。

而这一次,似乎比前半夜还要凄惨……

……

一片纯白的房间。

一幕幕悲惨的画面被收束在一张张巴掌大的屏幕中,拼成了一面半弧形的墙。

坐在房间的中央,老人静静地看着正在上演的人间炼狱,古井无波的脸最终还是化作了悠悠的一声轻叹。

即便清楚这是通往乌托邦之路上必要的牺牲。

即便清楚那些家伙只是被圈养的家畜。

但看到这幅凄惨的样子,他还是会感到一丝不忍。

即使是心灵干涉装置,也不可能做到100%的洗脑,连纳果都有免疫者,更何况一项还在襁褓中的技术。

03号波段会让99%的人吃掉1%的人,如果让那99%的实验体醒来,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会被自己的记忆给击溃。

所以他拜托变种人过来清场。

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实验体们,在实验结束之后没有痛苦的死去。

这是他对那些为光荣的进化献出生命的实验者们最大的仁慈。

然而没想到,那些没有一丁点儿怜悯之心、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居然把心灵干涉装置的频率给调了。

这是比杀了他们还要残忍的暴行。

“果然我还需要修行……”

察觉到了那一瞬间闪过的嗔念,罗乾低垂眉目喃喃自语了一声。

先前用赵天干的身体与那些孩子们见面的时候也是,看到那些家伙脸上错愕的表情,他就没忍住戏弄了他们一番。

这其实是不应该的。

在火炬教会的诸多主教中,他属于资历较老的一批,十几年前就进入了圣域,然而修为却是最浅的。

这里所谓的修为并不是什么修行的功法或者背诵的经文,而是对于自身心性的一种调和或者说升华。

人是无法自我完成进化的,这就像左脚踩着右脚没法上天一样,这与人穿什么鞋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就算科技能给人装上翅膀,也无法让人像生来就长着翅膀的鸟儿一样思考。

毫无疑问,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是比鸟更高级的动物,人是没有必要去变成鸟的。但当文明的发展陷入瓶颈,人的双脚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人与生俱来的局限性就会渐渐暴露出来。

也许这种生物只配拥有光年之内的文明。

比方法和制度更接近底层的人性,构筑了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

它不是曲速引擎的前置科技,也解决不了物质世界存在的任何问题,但它会让人把不配拥有的一切全都还回去。

否则如何解释在迈向星空之后,明明已经结束了所有的矛盾、从分歧走向联合的人联,会在一段长久的繁荣之后仅仅用三年便输掉了一切。

“火炬计划”给出了一种解释。

战后重建委员会的分崩离析也给出了一种解释。

这种生物永远生活在不安稳的环境中,一旦判断自身受到了威胁,他们就一定会想办法先下手为强。

只有微乎其微的概率,他们会幸运的赌对一个光明的未来……而这在人联的历史上通常被冠以伟大或者奇迹之类的名字。

因为这是不常有的东西。

即便它确实发生过,并对历史的进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受到火炬的启发而诞生的教会给出了一套解决的办法。

想要让人类这个孱弱的物种飞升到一个全新的维度,就必须站在人类之上的高度进行思考。成为“完型生命体”只是一种粗浅的解释,他们真正要做的是成为神灵。

人无法适应天上的生活。

但神却可以!

为此,火炬教会的主教必须割舍掉身为人的一切属性,站在人类之外的立场上俯瞰人类,而这也是所有主教都会进入“圣域”的最根本原因。

只有进入远离地心引力束缚的“圣域”,才能拥有真正的神性!

如果不这么做,他们迟早会像最早的那些变种人一样,明明已经成了其他物种,却还站在人的立场上,用人的身份思考。

最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在此基础上诞生的变种人部落对于人类文明没有丝毫的继承,而更像是从原始社会将人类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而他们自己,要么被杀,要么疯掉。

罗乾时常会感慨,虽然已经抛弃了肉身,但仍然难以完全和人性做出切割。

也许是因为他进入圣域的时候已经太老了,陈旧的观念就像长在了他的腐朽的血肉上,跟着电流一起刻进了电路板。

他时常会羡慕那个孩子。

那个被他们选中的圣子。

那个家伙就像白纸一样,是再完美不过的主神了。

“抱歉,行刑者小队失败了……联盟的部队占领了我们的研究设施,通过心灵干涉装置发射了05号波段。”

“我们对实验体施加的干涉……被解除了。”

耳边飘来的声音,打断了罗乾的遐想。

他的食指轻轻一挥,一张淡蓝色的悬浮窗飘到了他的面前,只见黑暗中一名披着长袍的使徒单膝跪地向他俯首。

镜头的背景是松果木农庄教堂的地下室。

兜帽的阴影遮住了那人的脸。

虽然看不见那个使徒的眼睛,但罗乾能感觉到那埋在帽檐下的惭愧与悔恨。

事实上,直到行刑者小队介入之前,他们的实验都还算顺利,然而他们的对手在战场上的经验有些丰富过头了点。

不过总的来说,实验还是很成功的。

只是称不上完美罢了。

不想看到这些忠心耿耿的孩子们自责,他用柔和的声音安慰说道。

“没关系,我的孩子们,一次小小的失误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我们已经得到了需要的数据。”

“松果木农庄的实验结束了,带着那些数据从你们脚下的通道撤离吧,在通道的尽头会有人接应你们。”

“善后工作,奇部落会替我们处理。”

那名使徒埋着头,恭敬说道。

“是!主教大人。”

罗乾的脸上浮起了赞许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眉头却是微微一皱,隐约感到了一丝异常。

主教……

那是他的头衔没错,然而通常都是世俗人员或者外围使徒才会这么称呼他。

更官方的尊称应该是先行者或者先驱。

即便一些靠近火炬教会核心层的使徒私下里也会使用“主教”和“牧师”的头衔,但通常不会发生在上下级的交流上。

当然,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儿还不至于让他感到不悦,他仅仅只是感到了一丝困惑而已。

为了解答心中的困惑,他俯视着那名使徒说道。

“我的孩子,把你的头抬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那使徒明显愣了下,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顺从地照做了,缓缓抬起头,与他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异常。

写着正常人都会有的疑惑和不解。

要说唯一的瑕疵——

恐怕就是太做作了点。

那不像是人的眼睛。

而像是披着人皮的“物”……

这一刻,罗乾总算察觉到了那一丝违和感究竟来自于哪里。

看穿那拙劣演技的同时,他那双浑浊的瞳孔也渐渐带上了一丝杀意,朝着面前的屏幕伸出了干枯的手指。

他要撕碎这家伙!

就在他伸出手的同一时间,藏在屏幕中的那个纸片人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危机,猛地向后逃开,似乎想与他拉开距离。

屏幕中的画面剧烈的晃动着,就像发生了地震似的,那人拼命地逃进了地下隧道,然而不管怎么逃,都在那一张纸厚薄的屏幕上。

他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混进自己的记忆分区的,但如果它以为自己能活着从这儿出去,那可就太天真了。

看着那个自作聪明钻进牢笼的可怜虫,罗乾的嘴角渐渐翘起了一丝残忍的笑容。

“你逃不掉的。”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他的话音几乎是刚刚落下,与他近在咫尺的屏幕便“啪”的一声消失了。

右手握在了空处,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紧接着浑浊的瞳孔中涌出了一丝恼火。

“啧……”

被摆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