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的谋反对于大周中枢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反叛,但也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自王华为首的内阁中枢成体系之后,他们就一直在做一件事——改革。

用定义来说,改革就是对旧有的生产关系、上层建筑作局部或根本性的调整,对政治、社会、文化、经济做出的改良革新。

用人话来说,改革就是你通过敲敲打打改装更新,让旧的机器运转得更流畅,让原本的小毛病都在这次改装中修复或者弱化。

干这事情的人,一般在政治上都有非凡的卓越。

比如前秦商君、前宋王安石,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张太岳。

每逢改革,都会遭到原本的既得利益者的反对。

革命是一刀斩决,改革是钝刀子割肉,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遭人恨的。

从商君到王安石再到张太岳,最终的下场都不算太好。

大周是一个农业的国度,国家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土地与人的问题。

小农经济时代,人民的生活期望是极低的。只要有地种,有粮食吃,有衣服穿,就能够继续生活,若是能够吃饱,那就是盛世降临。

但土地兼并,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而杨清源在之前与王华等人的探讨中,提出了两条可行之路。

第一条是缓解之路,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是能极大程度的缓解土地兼并带来的阶级矛盾。

这是现在内阁中枢主推之路——摊丁入亩,乡绅一体纳粮。

摊丁入亩是将原本的丁银(人头税)并入田赋征收的一种赋税制度。丁银与田赋以田亩多少为征收依据,减轻了无地、少地农民的负担。

这样一来,无地、少地的农民,赋税压力便会骤然减轻。土地越多,交的税也就越多,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减轻地主兼并土地的热情。

原本兼并土地就是一件对抗朝廷国政的事情,只是因为有利可图,所以大家才去做。摊丁入亩这么一搞,让原本有利可图的事情,利益大大削减,甚至无利可图,那谁还愿意干这种事情呢?!

然这只是缓解之法,人骨子对于土地的执念不是靠削减其利能够解决的。

即使王华为首的内阁手段已经很温和了,依旧引起了不少地主的激烈反抗。

寻常的地主对于朝廷来说,处理起来没有什么压力,真正的麻烦是那些豪门世家。

前唐覆灭之中,黄青帝杀入长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关陇之地的世家几乎被他杀绝,就算侥幸有人存活,也难成气候。

反观齐鲁燕赵之地的世家,虽然也因战乱有所损伤,但相比关陇却根基仍在。

这些人现在就是大周的大地主,也是反对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最激烈的人。

他们或是在天下士林之中有极高的声望,又或是当地声隆的乡贤。…

而现在赵王取得了这些人的支持,其方式也很简单,他承诺只有能登临大宝,那就将这些乱命、错命,全数扫除。

只此一承诺,就足以让他们抛弃朝廷,转为支持赵王。

只是同样的,朝廷也可以将附逆的帽子扣在他们的身上……也不能算是扣帽子,他们支持逆渠朱楷,这是事实。

一旦双方分出胜负,若是朝廷大胜,便可借此清算他们,原本阻碍国政的力量,便会不堪一击。

交地还是抄家,总有一款适合你!

杨清源面上是风轻云淡,但张哲则是急得不行。

人家谋反了,大人你怎么这么淡定啊!?

虽然知道自己有逾越之嫌,但张哲还是开口问道,“大人,逆贼赵王已经并非兵分两路,分别有张世美与邱福二人率领叛军,分兵进取,祸乱社稷,大人为何还能如此悠闲?!”

“张哲,伱这是把我大周的文臣武将看扁了啊!”杨清源看了张哲一眼,笑道,“自麟德天子登基以来,任用贤臣,广开言路,无为而治但却自有治政之能。现在的大周,文有钱大学士、王华,武有吴克明、李承恩。区区赵王,他们足以平定。”

杨清源不会将这些人文才武功俱是当世一流的人,当成npc来看。

他把话放在这里,除非赵王朱楷能打出类似后汉光武帝大魔导师般的一场战斗,否则赵王虽然有叛乱之能,但也难以动摇朝廷根本。

“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回给中极殿大学士王华,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随即杨清源挥毫而就,写下了一封书信。

其中没有太多关于平叛的内容,反而更多描述了,通过这次平叛可以到达的政治目的。

“好了,这就交给你吧!待你回到神都之时,说不定已经听到朝廷大胜的捷报了!”

……

——

麟德三年,冬。

平靖军大都督赵天麟率军前往白沟河,一路之上的郡县,均是望风而降。

原本这些人附逆,就是因为赵王势大,没有义理上的基础,现在朝廷大军打过来了,不投还等什么?!

这赵王本就是乱臣贼子,之前投降,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现在,那是委身侍贼,忍辱负重,终于得到朝廷天军来临。

总有些人能够在这两面之中,自由切换,毫无违和感。

即便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性子,赵天麟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要这些人现在不给他添乱即可。他现在更多考虑的是如何渡河。

白沟河并非多么湍急的河流,正常情形下,找些船只搭个浮桥不算什么难事。

然现在是两军对垒,赵天麟的对面就是赵王府的兵马,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天麟搭建浮桥过河。

就算赵天麟真的搭成了浮桥,他也未必就敢轻易过河。

半渡而击之乃是兵法精要。…

当年苻坚有气吞天下之势,但于淝水之战大败之后,一蹶不振。

淝水之败,不仅仅是苻坚大意,亦不单单是北府兵之骁勇,半渡而击,在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所以没有万全之策,赵天麟是不会选择主动渡河的,主动渡河就意味着将自己的破绽送到对方主将的脸上。

对面现在领兵的应该是邱福的副将李远,此人作战或许不如邱福悍勇,但是用兵更加谨慎,谨慎之中又不缺勇武。

赵天麟对其评价仍在邱福之上,这是一个类似曹魏大将张文远式的任务,用兵周全之间又不失决死的勇气。

渡河之事,不急于一时,赵天麟索性在河岸边修筑起了营寨。

这也算是他打仗的特色之一,赵天麟的野战指挥能力算不上顶尖,中上之资大概就是极限。

不过赵天麟在防守战上极具天赋,从之前的雁门关前的营寨防守战就可见一二。

以不到四万兵马抵挡十余万大军的进攻,赵天麟显得游刃有余。

赵天麟虽然资历老,然却不会倚老卖老,他对自我定位非常清晰,正面野战,他靠着经验或许短时间内可以出奇制胜,就像是和邱福打的第一场大战一样。

但和杨清源、李承恩这样的战术、战略天才是没法比的,但他知道扬长避短。

临水结寨,虽不敢言胜,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

——

白沟河对岸,赵王的兵马已经来援,这一情报在第一时间就被锦衣卫的密探给传递了出去。

但锦衣卫的人并不知晓,这一次的援军之中还隐藏着几位特殊的人物,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赵王朱楷!

他随着援军暗中抵达了白沟河的北岸。

“李将军,王爷的大队援军到了!”

李远正在大营之内研究营寨的结垒以及白沟河可能强渡的地方,此刻听闻援军来了,不知道是喜是忧。

他和王聪之前探讨过此事,他们这些人可能已经被赵王当成诱饵了,现在援军抵达,说明自己等人离诱饵的命运又近了一层。

“是何人带队?!”

“是朱将军!”

帐外一个声音传来,让李远觉得是十分熟悉,但却不知道是赵王麾下哪个朱将军。

就在他疑惑之时,大帐被撩开,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了李远的眼前。

“末将李远,参见王爷!”

朱楷的突然出现显然是出乎了李远的意料的,完全没想到朱楷会亲自来这里。

李远正要下跪行礼,就被朱楷所搀扶住。

“本王乃是秘密前来,你暂时不要张扬!”

朱楷来到大营之中,没有在主帅之位上坐下,反而坐在了一旁。

他不坐主位,自然也没有其他敢坐,李远等人只是立于身前。

“末将,有负王爷所托,使得大军兵败雁门,损兵折将,还请王爷降罪!”…

雁门之败是需要人来负责任的。

邱福身为大军主帅自然是第一责任人,但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可以背责任,但没有办法被全部的责任。那接下来就是李远了!他是大军的副帅,他便是天然的第二责任人。

但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让李远没想到。

“我听邱福麾下骑兵言说,在突击之前,你曾苦劝邱福,不可轻进,不能以身犯险,然邱福此人刚愎自用,不听劝阻,这才有雁门之大败。要说有罪,那也是本王识人不明,与你等用命的将士何干?!”

大老板不仅没有怪罪,反而亲自替自己背锅,这种场景对于李远这样一个臣子来说,还是太过震撼了。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自己被处罚的心理准备了,但是朱楷却告诉他,你做得很好,需要奖赏。

这如何能不让李远感激涕零?!

“王爷圣明!”一旁的几个将领闻言,纷纷附和道。

虽然此事和他们没有直接关联,但为将者哪个不喜欢这样的主君。

赏罚分明,说得容易,但要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赵王这次的处理方式,却让一众大将大感宽慰,只要不是自己的责任,王爷便不会责罚,这让他们打仗之时顾忌更少,更加敢于用兵。

被赵王亲自扶起之后,李远开口问道,“不知道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赵王隐藏身份秘密前来,肯定不会是为了来宽慰自己,必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李远的自我认知也很清晰,他不配。

“本王也是无可奈何,锦衣卫和护龙山庄的情报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些人似乎无孔不入,不断地向伪周朝廷传递的本王的一举一动,不得已之下,本王只能选择隐藏身份,混在援军队伍中。”

否则,一旦赵王的行踪被发现,他的谋划多半就会成空。

“本王此次前来,其实是为了对赵天麟的大战。本王已经制定了计划,一举歼灭赵天麟,但此计划还是有凶险之处,需要尔等用命。”

李远心中“咯噔”一声,要来了,果然,他们这些人要被王爷当成诱饵了!

“本王需要以你们为饵,钓赵天麟上钩!当他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你们的身上之时,其他几路大军便有了机会。而你们这一环至关重要。”

赵王来到了沙盘之前,向着众将示意道,“我们的阵型就像是一个口袋,需要引诱赵天麟的主力深入,然后剩下的兵马从侧翼包抄,在最短的时间内扎紧口袋。”

这其实是一种“后退决战”的战术,诱敌深入,然后予以包围歼灭之。

但是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正面抵挡赵天麟进攻压力的李远部必须要能抗住赵天麟的猛攻。

一旦李远部崩溃,那原本的袋子就像是漏了一般,不仅没法合围,燕城的正面还门户洞开,赵天麟可以挥师北上,直取燕城。

这是正常战役中最关键的一环,虽然赵王便亲自来此坐镇。

“我知道,你和王聪之前就应该想过,本王是不是把你们当成弃子了!”

李远闻言,立刻吓得跪下道,“王爷恕罪,末将不敢!”

原本还面色如常的李远因为赵王的这句话吓得面色微微苍白。他早听说赵王麾下也有一支暗卫,效仿锦衣卫检查文武将官,今日才知道此言不虚。

刚刚那番话,只有王聪和几个亲兵知道,无不是他可信之人,没承想还是传到了赵王的耳中。

“本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否则本王也不会在这里。”

赵王缓缓起身,“李远,你要知道,诱饵和弃子,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