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珊兰沉默了一下, 心情不太好。整理情绪, 大抵是无奈、烦躁, 以及厌恶。

她不想再跟郑蔚有任何瓜葛。

白姮见胡珊兰和沈润见过一面后就打消了出行的心思, 免不了问了沈润,沈润也没隐瞒,把事情都说了, 白姮愣了半天,风风火火转头回去,找见胡珊兰就朝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哎呀!”

胡珊兰委屈,白姮气的眼里见泪:

“你要怎么做?打还是杀?还是下毒?万一被抓住怎么办?这种事你还敢不和我说就要去!”

见被阿娘撞破, 胡珊兰忙赔笑:

“这不是不去了么。”

白姮气过之后也无奈,这仇不报,女儿永远有心结, 报的话,总要付出代价。可如今郑蔚把事做了, 就还是叫人心里怪别扭的。

胡珊兰从得知郑蔚已到昴城后,出门都带着小心,倒不是怕, 只是不想坏了兴致。这日在铺子里,看工匠照着她安顿的打好货架摆放妥当, 浣花布庄里的装设都是胡珊兰安排的, 她满意的看着, 这铺子虽远比不了胡家布庄, 但这是她的铺子。

铺子有两层, 楼下全是各色布料和锦缎,楼上隔出一块专门放浣花锦,剩下的分成两半,一半做成了几个能量身的隔间儿,一半雇两个裁缝,能做成衣。

裁缝她已经找好了,只等开张来上工。

这铺子能开起来也是亏得沈家和她大哥胡青羽,胡珊兰想着,自己得那一半,再匀出两成来,每年年底分红给大哥。

正畅想着,忽从窗子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有道身影有些眼熟,不觉多看两眼,那人微微侧身,露出的半张脸让她愕然愣住,竟是顿了顿才认出来,心上陡然慌跳,立刻就移开目光。

郑蔚。

枯瘦憔悴的郑蔚。

她转身进了后头,蹙眉抚在胸口。心慌,还有隐隐的疼痛。哪怕经历种种,心境已经蜕变,但在乍然见到郑蔚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受到波及。

她深吸了口气,那股子不适就渐渐淡去了。

毕竟时至今日,只不过是个曾经认识过的陌生人了。同在昴城,早晚会遇上,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不懂郑蔚为什么阴魂不散,那点子廉薄的情意在她离开后也该尽快消散才是。他为了会试,为了逃出生天仕途腾达,不惜把自己搭进去的算计,毕竟几次三番与郑昶交锋,他也付出不小代价,最后一回还险些没命。

都到这种以身涉险破釜沉舟的地步了,那么坚决的心思,好容易高中探花郎进了翰林,哪怕余容雅性情不堪,但看在平章公府的地位上,他也该能接受才是。

娶了余容雅,步步高升,这才是郑蔚该走的路。

胡珊兰想不明白郑蔚的心思,但转念又想,郑蔚什么心思与她何干?

“珊兰?”

忽有人叫她,胡珊兰吓一跳,转头看见是胡青羽。

“做什么呢?”

胡青羽狐疑,胡珊兰看他这神情,想来没遇上郑蔚。

“没事,大哥怎这时候来了?”

“来送货。”

哪家铺子能趁的上胡家少东家亲自送货?也就是自家妹子了。

从前在家胡青羽是个与妹妹们不多话的,但他心里很明白,这些妹妹们不管是不是他嫡亲的,但将来出嫁后,要依靠的娘家就是他。

胡青羽是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昴城,出城的时候,却不巧的刚好被也预备出城的郑蔚看见了。郑蔚眼瞳骤然一缩,惊喜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

这些日子他已经开始往昴城周边寻找,趁着休沐也跑过旁边的县镇,但始终一无所获。胡青羽不会无端出现在昴城,结合沈潇说胡珊兰是来了泽安州,可见她如今还是在昴城。

只可惜胡青羽是要走了,让他没法顺着寻找。但能确定胡珊兰还在昴城,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他心里宽松了许多,这天晚上的粥吃下去后,腹中翻滚的感觉竟浅了许多,没有吐。

郑蔚每次吃饭吃药,阿瓜都慌张的很,生怕他难受,生怕他再吐出来。他如今的状况让阿瓜很害怕,怕他活不下去。但今天忽然就好转了,连整个人瞧着都有了几分活人气儿了。

“爷。”

阿瓜抹眼泪,郑蔚朝他笑了笑。

这天晚上,他一直不敢动的那只藤箱终于被他打开了。

里面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还有他没用完的一摞竹纸。下面是被布裹的严实的包,他轻轻揭开,触眼就是那支墨梅。

他看着墨梅,如同看着胡珊兰,看着看着,胸膛里哽着,从喉咙泛上眼睛的酸涩,眼泪一颗一颗往下坠。直到打湿墨梅,他立刻如梦惊醒,将衣裳拿起来仔细查看,试图将眼泪抹去。

他玷污了她留下的东西。

同知庶务繁多,但陶知州是个守权的,原本该他分掌的盐粮、捕盗、江防等庶务,如今都被陶知州握在手里。这位陶知州对他带着显然的敌意,但他如今都无心计较。眼下最紧要的,是寻找胡珊兰。

自这日起,郑蔚每日下值后,就会在昴城的大街小巷一直走到夜色深沉才肯回去。

一定还有他遗漏的,没有走过的地方。

十一月的南边儿天也冷下来了,胡珊兰一早带着冬儿和展婆子要去铺子打扫,冬儿才开门,胡珊兰就瞧见一道身影正从门前走过,她立刻拽回要出门的冬儿,将展婆子推到门边。听见响动回头的郑蔚认真打量了几眼展婆子,这才离开。

他打听过了,这边的院子是前阵子才卖的,时间与胡珊兰抵达昴城十分吻合。

胡珊兰等了好大会儿才往外看,远去的郑蔚正与回来的沈润擦肩而过。胡珊兰眼皮子跳了一下,郑蔚就走出巷子了。沈润进了院子才叫她:

“别看了。”

胡珊兰讪讪的,有时候真怀疑沈润能看见,也不知靠着什么法子能辨别清楚。沈润那双眼睛是只能感到光,能看见个灰蒙蒙的轮廓,但他言行举止,除了双眼无神,真就叫人看不出一点不同。

“这是什么?”

沈润将一个包袱递过来:

“鞭炮。”

鞭炮属官府管控,但铺子开张,放上一挂鞭炮那是顶好的兆头。煊赫的声音,火红的炮皮炸的漫天飞舞,那是除夕夜连年兽都能吓跑的好东西。

胡珊兰高兴起来。

“同在昴城,哪怕他不找你,早晚也要遇上。”

“我知道。”

她只是……并不太想遇上。看见这个人,难免要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十一月初九,炮竹声声里,浣花布庄开张了。

胡珊兰和沈润作为老板,自然是要镇场子的。铺子里请了位管事的还有两个裁缝,冬儿忙着照应,还是白姮有主意,在铺子东南角上支起了她的织架,就在那儿织起锦来。

莫说白姮织的锦流光溢彩,就是铺子里的布也都叫人眼前一亮。这可都是胡珊兰和胡青羽费心拣选过的,依着花色品类分门别类的摆放。

鞭炮放过,有那么一会儿真是客流如织。

南怀王府在东大街尽头,州府与南怀王府隔邻,郑蔚应卯下值必经东大街,这家新开的铺子他早几日就发觉了,也曾进去看过,只有几个工匠在做工,东家姓白。

今日铺子人来人往,郑蔚正走着,一股浅淡的茉莉花香便窜入鼻尖,他陡然顿住脚步。

虽说南边比北边用茉莉香粉和头油的要多谢,可郑蔚道昴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再嗅到茉莉花的气味。

像极了胡珊兰身上的味道。

郑蔚迟疑的看着铺子,不知是这气味儿使然,还是有什么预感,他心如鼓擂,脚步不受控制的,就朝着铺子慢慢走去。

直到大门口才停下,他往里看,与之前他来过那次已全不一样,整个铺子装扮的极其雅致,他正看着,就有人过来:

“公子要买布还是做衣裳?”

迎上来的妇人满面含笑,那股子让他熟悉的气味儿也再度袭来。郑蔚蹙了蹙眉,失望席卷而来。他微微摇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再度回头。

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铺子里有一簇姑娘,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正拿着一匹布与她们解说,若隐若现的人影,依稀能听到的柔软声音,都叫他顿时心慌起来。

“公子?”

郑蔚回神,已觉着鼻尖酸涩眼眶发热,他忙掩饰道:

“我,我看看。”

他怕失望,却更怕错过。

他的双腿如同灌铅,沉重却又颤抖的朝那人走去,眼见只有三步之遥,买卖做成,围拢的姑娘接了布去,就将那说话的姑娘露了出来。

姑娘唇边客气有礼的浅笑,倏然就对上了郑蔚。

郑蔚眼瞳一缩,他嗫喏着,踟蹰着,想叫她的名字却又不敢。但那姑娘的眼光却很快便移开了,他身后的大门,进进出出,她笑着扫视每一个客人,施舍给他的那一刹那的眼光,与看待任何一个陌生的客人没有任何不同。

客气,而淡漠。然而更多的,是从容。

郑蔚心头陡然尖锐的刺痛,让他深深的恐慌。

他幻想过无数次与胡珊兰再见时的场景,她愤怒、伤怀、满腹怨气,甚至痛恨的给他一刀,要了结他的性命,但从来都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境况。

她坦然面对,仿佛早已遗忘。

郑蔚觉着,那根牵着胡珊兰和他的线,一瞬间绷断了。

第三十章 昴城

人来人往间, 阿瓜并没瞧见郑蔚与胡珊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见了冬儿,正高兴的要打招呼, 却被冬儿又冷又狠的一眼给吓住, 他缩了缩, 郑蔚这时候才算回神。

但心在哆嗦, 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的哆嗦。

他看了眼布庄,胡珊兰能有今日不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转头先走了。

郑蔚站在外面看“浣花布庄”的匾额,想胡珊兰方才客气而疏离的笑容,那种陌生是显然已有决断的结果,让他不敢再去向。他知道胡珊兰在郑家时就已经为他花光了积蓄, 还落了一身伤痛,她能走到昴城,开了这家铺子, 哪怕有胡瑜兰和胡青羽帮衬,可过程也是想象得到的艰辛。

他一直站在铺子外头到夜色黑沉, 铺子才熄灭烛火,关门上锁。眼见人要走了,郑蔚才从暗处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改了称呼:

“胡姑娘。”

胡珊兰顿足, 回头看过来。

夜沉如水, 月光凉白, 胡珊兰的眼光比月光还要清冷。胡珊兰等人走到月色下看清了, 才淡淡道:

“郑大人。”

语调里的冷淡疏离让郑蔚望而却步。

胡珊兰的身边站着很多人, 白姮和冬儿,还有展婆子几人,甚至远远的,郑蔚还瞧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有很多话想和胡珊兰说,可全部涌上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踟蹰半晌,喉间哽塞:

“对不起。”

胡珊兰嗤的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