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威想干点什么?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因为从文进把郭嘉叫去后院,蔡威就压根儿没露面:对于抢走自己二姊的这位,蔡家小爷用实际行动表示:我对姓郭的那个已经厌恶到了见面就心烦的地步!甭拉着他在我面前晃悠,我怕我忍不住也射他几箭。

当然,所谓射箭是臆想中的事。不过,郭嘉在被文进带到后院时,靶场上还真站着一个十三四的魁梧少年,抄一把两石大弓,当着郭嘉的面从箭囊抽出一支羽箭,瞄准靶心,挽弓放弦,“嘟”的一声雕翎箭正中目的。

郭嘉眼睛微微眯起,合掌击节而赞:“好箭法。”

被赞少年弓弦一转,面向郭嘉微微抬起下巴,貌似谦逊,实则挑衅:““在下魏虎,请教郭先生射艺。”

郭嘉笑而不动。

文进却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

“进受人所托第一事,乃是考教奉孝先生御射之术。”

郭嘉双手一摊,好不羞愧地笑道:“嘉手无执箭之力,臂无张弓之机,比此道,嘉甘拜下风。”

咦?这是认输了?文进皱皱眉:“还未比试,奉孝先生如此,岂不妄自菲薄?”

“人贵自知。”

文进微微低了头,片刻后重新抬起,对郭嘉笑道:

“素闻奉孝先生善奕。进受托的第二件事乃是跟下棋有关。奉孝先生,可能一试?”

“噢?下棋?怎么下,你说说看。”

文进拍拍手,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各自捧着棋盘上前,站定后两眼放亮看着郭嘉,目光全是跃跃欲试。

郭嘉修眉一挑,忽略满满挑衅之光,看向文进。

文进指着棋盘挨个介绍:“象棋,军棋,围棋,请奉孝先生任选。”

郭嘉愣了下,走上前,在象棋和军棋见来回看了看:“这两种棋是从何而来?嘉从未没听说过。”

文进耐心解释:“前者妩姐姐说是昔日淮阴侯率军伐齐,为激励士气所创。后者是她弄来给我家主子解闷玩的。”

郭嘉眼一闪,眉梢含笑小声嘀咕了句:“她倒是挺能杜撰。”

“奉孝先生说什么?”

郭嘉摇摇头,手捏一枚象棋棋子:“就它了。怎么玩?有什么规矩吗?”

文进简略地把象棋规则说完,指指端棋的那名少年跟郭嘉介绍:“跟您下棋的这位叫法正,扶风人。”接着转身对法正提醒:“阿正,这位就是颍川郭奉孝先生了,听说奉孝先生棋风多诡,你要向他多多请教才是。”

法正微点了头,不慌不忙把棋盘放在石案上,转身冲郭嘉躬身抱拳施礼:“奉孝先生,请多指教。”

郭嘉摆手笑眯眯道句:“不敢当。现在开始?”

文进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柱香插在土里,点燃后对郭嘉似笑非笑说:“适才忘了跟奉孝先生讲:四分之一柱香以内,先生若是没有将军,这盘就算先生输。”

他这表情很容易让人怀疑他话的可信度:其实你不是适才忘记,你是故意没说吧?留着阴人呢。

不过被阴的郭嘉却只撩起衣摆坐到石上,挽了袖子挂着笑意感慨:“好苛刻的规矩。若是郭某真的输了会怎样?”

文进摆着棋子惬意悠闲地回答:

“那要看先生怎么输了。四分之一柱香以内平局做结,先生当离开蔡府,更改婚期,三年以内不许上门。若是四分之一柱香内未分胜负,那只能说先生棋力不济,配不得妩姐姐。到时文进自会跟公子爷如实汇报,至于我家公子如何定夺,就不是进能猜度的了。”

郭嘉眯起眼睛,兴味地搓措手:“相当有意思的赌局。”

法正闻言眉头一跳,下意识转向文进。

文进冲他笑笑,单手下劈,做了个“不用客气”的手势,朗声宣布:“开始。”

话落,法正几乎立马进入状态,出车跳马,有条不紊。和他平日棋路很是相似,算是正常发挥。而郭嘉那边?

这位一向以思路敏捷,反应迅速著称的善奕之人竟然在上手后一反往日快棋作风,不紧不慢推炮进车。各个棋子落得零零散散,看着毫无章法,互相没丝毫协作之力,明面看全然一盘散沙。

让观棋的文进都迷惑不解:按说不应该。郭嘉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明知不敌还要诱敌深入,这不是作死吗?可是等时间过半时,旁观者忽然一拍大腿,盯着多半过河的红棋,心内哀呼:上当了!后方空虚,那些零零散散的棋子像是忽然活泛了一样,在郭嘉手下瞬息聚集。屡步险招,奇兵深入。丢车保帅,以车易炮。

文进瞧得咋舌不已:疯狂!太疯狂!这种棋路,根本不像一个初学者。如此不着痕迹的布局、恰到时机的反击、不惜代价的取胜。这……这……两人到现在哪里还是棋盘上的自娱搏杀,分明是各自藏兵隐甲,帷幄运筹了。以棋盘为阵地,以诸子为刀兵,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攻防战。

等到郭嘉早一步将军,结束棋局时,文进手心里都冒了冷汗:太惊险刺激了。短短四分之一柱香时间,棋盘之上就机锋叠出,暗箭明枪,让人觉得过了四个时辰一般,揪心挠肝,不敢有一丝松懈。

甚至法真输棋以后,都愣愣地盯着残局,像没反应过来一般。直到文进提醒他,他才站起身,对郭嘉深施一礼:“多谢奉孝先生指教。”

只要多谢指教,没说甘拜下风。输掉的少年还抱着棋盘眯眼思索呢。

郭嘉笑眯眯地对他颔了颔首,微微拱手:“承让。”

文进不着痕迹拍拍法正,小声提醒:“没关系,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先去歇着吧。”

法正也不多话,点着头,抱了棋盘就走。

文进坐到他的位置上,指着他背影问:“奉孝先生以为阿正棋力如何?”

郭嘉垂下眼,笑眯眯吐出一句评价:“心思缜密,才思敏捷。可造之才。”这不是对棋力,这是对人。

“借先生吉言,我替阿正谢过先生了。不过受托之事未完,还得劳烦奉孝先生回答进几个问题。进也好回去交差。”

郭嘉揉着揉额角笑道:“但讲无妨。”

文进表情认真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郭嘉:“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郭先生,将来蔡氏进门,若和您府上那两位故人发生争执,您当如何处置?”

郭嘉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即是当家主母,自有权力处置府中人事。我无需干涉。”

文进脸一冷,咄咄逼人问道:“在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即便和您结亲的不是蔡府,你也一样不会干涉?”

郭嘉这回收敛了笑意,沉声说道:“从郭嘉懂事以来,从未想过郭府主母会是蔡妩以外之人。”

文进似信非信:“人言娇妻美妾,齐人之福。郭先生难道不曾艳羡此种境遇?”

郭嘉闲适把手往后一撑,漾着笑调侃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文进口气立刻不善:“阁下是说有朝一日郭府新人换旧人。阁下到时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郭嘉睁了睁眼睛,蓦然失笑,好一会儿才收起笑意,一本正经郑重道:“郭府的答案在提亲贴上。郭嘉的回答也在那上面。”

文进不置可否:“人心易变。先生当知人世无常。与其听先生现在辩解说辞,倒不如请先生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你说。”

文进倾着身,盯住郭嘉一字一顿道:“无论将来遭遇什么,郭府里蔡家主母的体面和地位无人可撼。”

郭嘉袍袖一挥,字字清晰:“好。我答应。”

文进这才松口气,直起腰:“进已经问完了。这就送奉孝先生出去。,先生,这边请。”

郭嘉道了声有劳跟着文进步出后院。到拱门门口时,文进止步:“进还要回去交差,只能送到这里。噢,对了,我家公子还有句话转告先生。咳,原话是:不管你过没过关,我都是很讨厌你。抢我二姊这事,我会记一辈子。”

郭嘉表情微妙地变了变,要笑不笑的样子。

文进不以为然地看他,好心提醒道:“我家主子是既记仇又小心眼儿。奉孝先生还是不要不当回事的好。最后提醒先生一句:以妩姐姐为人说,主母的体面那些事她是不在乎的,她真正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人。进今日言尽于此,先生请吧。”

郭嘉只能自己走出去。再回原地,蔡妩已经不见了踪影,花园里,只有蔡平又回来等着他了:看来蔡妩是被兄嫂抓包,带回房间挨训去了。

可不是挨训去了。蔡妩现在就被她孕妇嫂子劈头盖脸说一顿呢,说完后,嫂子又开八怪问了:“你刚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蔡妩低着头老老实实把情景复述一遍。

陈倩听完一把敲在蔡妩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瞧瞧你那出息,怎么到了眼前就净说些没用的?”

蔡妩捂着脑门,小声申辩:“可是头一回见面,你让我跟他说什么好?我跟他又不熟悉。”

“不熟悉你找点其他话题聊熟悉不就好了?你看你,都说得什么?嗯,不对。我才回过味儿来,你们俩这聊天怎么听着怪怪的。这是要成两口子的人在说话?”

蔡妩垂下眼,语气闷闷:“我知道。他刚才可能是在逗我。看提亲贴就知道,他对我……责任多过恋悦的。”

陈倩抿抿嘴,轻叹口气拍拍小姑子肩膀:“没事儿,就算不是恋悦也不怕。反正他早晚都是你夫婿,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把它变成你要那种感觉呢。”

蔡妩绞着手帕:“你不说我没羞了?”

陈倩摸摸蔡妩脑袋:“什么没羞?当年你撺掇着阿婧撮合我和你哥时说的那句什么……什么‘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呵,那会儿我才快被羞死了呢。你还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念叨。怎么这会儿脸皮薄了?唉,说起来这也是我们疏忽,要不是今天看你反应,我还一直以为你跟管休……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了。”

蔡妩低了头揉着手帕,嘴角拉了一个苦涩的笑,沉吟良久终究问了句:“管哥哥他……还好吗?”

“还好吧。听说是在北边一位姓公孙的将军手底下。公孙将军倒是颇为赏识他的。”

蔡妩动作一顿,眼神有些茫然,喃喃重复:“公孙?”

“是姓公孙吧?你哥说过许久了,我记不大清。要不就是公羊?反正是公什么的复姓。”

蔡妩缓缓松开握着的手帕,站起身,思索片刻:“嫂子,我去一趟书房。”

陈倩不明所以:“哎?你这就走了?等等,一会儿郭公子离开的时候,你可有什么话要带的?”

蔡妩顿住脚,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你让哥哥问问能不能写信?”

陈倩脸一白,差点儿把帕子甩到蔡妩脸上:“你想什么呢?这可是私相授受!你让人郭公子将来怎么想你?”

蔡妩遗憾地摊摊手:“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随口问问嘛,实在不成就算了。”

陈倩无奈地瞟了眼小姑子,四处张望了下,看周围没人,压下嗓子:“这话让你哥私底下带,下不为例!”

蔡妩吐吐小舌头。给自家嫂子一个得逞的梨涡浅笑,招呼了杜若往书房去了。

等进去书房门,她就扒拉出了那卷被她称为“黑名单”的丝帛,手指划过,眼睛就定格在“公孙瓒:讨董,幽州,败于袁绍”的字样上。蔡妩眉头紧皱地盯着几个字,脑子里努力的回想历史上公孙瓒手下部曲信息。可惜想来想去她也没记起丝毫情节:十几二十年前浏览过的史书如今已是记忆模糊,若没有名单的提示,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有过什么。就算拿着名单,她也还是无力的一个:有些人,躲不开;有些人,避不了。如左慈,如高顺,如典韦,如郭嘉,如管休背后的公孙瓒。

管休啊,于她,可是青梅竹马,可是幼时良人。是她想过要出嫁的对象,是她这一世的懵懂初恋。她哪里忍心让他在北地苦寒处,戎马倥偬?

蔡妩想到此,自嘲地笑了笑,铺纸研墨,表情认真地开始写信。写完以后封好装进锦囊。放在一旁。然后就双目复杂看着桌上的丝绢——这方名单上的名字年长些的如今也不过是京城里籍籍无名之辈,年幼的尚在冲龄稚子,有的甚至还未出世。这份名单不过是一个演化。她留着它,被它像条框一样定死,束手束脚,诚惶诚恐过了几年。钻着牛角尖,一点也没看透所谓生活就是问题叠加,根本不能规划好,如攻略一样,照本宣科。换了时空,日子也还是日子,有坎坷崎岖,有平淡无奇,却独独没有未卜先知。

谈什么躲开?谈什么规避?人和人的相遇本就是宿命般的起承转合,她已接受这个时代,为什么还要硬逼着自己去刻意去逃避祸乱,孜孜追求这个时代不可能有的安泰?

顺气自然。顺其自然便好。

“杜若拿火盆来。”

杜若老实离开,片刻后带着蔡妩要的东西回来。

蔡妩盯着盆中火炭,一松手,那卷伴了她四五年的丝帛便如风中云蝶般飘悠悠赴上火焰,化作灰烬。

“姑娘,你这是……”杜若看着蔡妩满眼的不解。

蔡妩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声音轻缓,却坚定:

“没用的东西,还是烧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