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尽管卫易很多年前,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但此刻当姚老头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卫易还是不自觉的涌现了一股杀意。

“你当然可以把我当做是你的杀父仇人,事后想怎么找我寻仇,随你,反正老头子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姚老头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却让卫易的杀心更重。

“我这辈子,说是三寸舌杀天下人也不为过。不光是那些死在云莽天灾里的人,可以算在我的头上,后来这两百年,整个修真界的血腥战事,其实也大多可以归咎于我。想找我寻仇的,实在是茫茫多。”

姚老头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但看过了这一万年的历史之后,你觉得若是没有云莽天灾,没有后来这两百年的血腥战事,结果会变得更好吗?这两百年不死人,以后会死很多很多人,甚至整个修真界说不定都会死绝。”

卫易此刻坚定摇了摇头,道:“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算?”

卫易一时语滞。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谁都说服不了谁。

对于死在这个乱世当中的修者而言,如果他们知道,这个血腥乱世的始作俑者,是这个瘸腿老头的话,估计生吞了姚老头的心都有。可对于以后的时代来说,确实不好说。

“以裕王那个性子,证道之后,大离只会变得更加糜烂,几大圣地也不可能存在。正所谓不破不立,经过过往万年的发展,大离乃至整个修真界,都已是病入膏肓。不下狠手切掉那些烂肉,怎么行?”

“至于云莽天灾……”姚老头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如今好歹也是天玄宗的掌门,在你看来,若是没有云莽天灾的话,天玄宗是否还有今日的强盛?会不会在万年之期已满的时候,在妖族的第一波冲击当中,就彻底消亡了?”

卫易再次无言。

因为他知道,姚老头说的是对的。

在这场注定不可能被史书记录下来的见面之后,四人曾有一场短暂的同游。然后,裕王带着当时还只是个纨绔王爷的信王离祯,也就是后来的那位乾安帝,北游而去。至于叶朝归和陆玄平两人,则是沿留川河一路顺流而上,同游大江南北,相互砥砺各自大道。

此时的叶朝归和玄平剑圣,还不知道的对面两人的身份。但当时的裕王,却已经察觉到了他们两人的真实身份。

“这场见面之后,再过些年,便是云莽天灾了。趁着云莽天灾还没到来,我们不妨去天玄山看看。你也不妨看看当时的天玄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而后再来评判我的所作所为。”

随着姚老头的指引,卫易来到了那座熟悉的天玄山。相比后来的天玄山,此时的天玄山依然高大,但却多了某种东西。卫易知道,那是属于极道仙兵的力量。那时的天玄山,还有万劫塔这件极道仙兵镇压,是绝对不可能被攻破的圣地。

但随着那场咸安城仙战之后,天底下已经没有绝对不可能被攻破的地方了。

在这座天玄山上,卫易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除了当年还在世的老掌门素满山之外,卫易还见到了当时尚在化灵期的荣胖子和韩宝芝,还有素。天玄宗后来的许多当家强者,比如九烈、盘山这两位老祖,以及再后来的武火、囚蒙等老祖,都不经常在天玄山上出现。

卫易知道,这是因为当时他们都被派到了东海那边,负责镇守东海的缘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云莽天灾之后,他们才能最后活下来。

在这里,卫易见到了当时还不曾跻身纯阳的九烈真君。老人当时身上衣服便破破烂烂,如同一个老乞丐。但目光当中,却有某种卫易认识他之后,不曾有过的东西。

在这里,卫易见到了年轻时代的素和韩宝芝。卫易总算明白,为何后来两人会争斗了一辈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两人就是天玄宗那一代最优秀的两名女弟子,争斗自然在所难免。

在这里,卫易见到了少年时代的荣胖子。荣胖子当时还没那么胖,甚至远远称不上是丰腴。只不过,少年时代的荣胖子,就已经是名动整个天玄山的‘大人物’了。比如炼制出某种吃完会拉肚子的丹药,扔到了天玄山内的那座天水潭里,结果搞得天水潭内臭气熏天。再比如为了能多吃两口饭,自己闭关半个月,琢磨出一种可以迅速消化食物的神通……

卫易忽然有点心疼老掌门素满山。

当年老掌门收了这么三个妖孽?不易啊?!

但同时,在这座天玄山上,卫易还见到了更多前辈们不愿与他提起的东西。

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同门相残……

那是一段卫易不曾了解的阴暗面。

“看到了吧?和其他几大圣地,甚至是大离相比,天玄宗其实没什么不同的,人心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天玄宗,就算没有云莽天灾,你当真觉得,能够扛过整个蛮荒的冲击?”

姚老头说道:“虽然你们那位天玄祖师,是连我都觉得佩服的人物。可他的这些徒子徒孙,又能有多少先辈的遗德?不光是你们天玄宗,其他几大圣地,还有大离,建立之初的那群人,哪一个不是风姿绝代?可他们一样无法改变后世徒子徒孙的德行。”

“寻常百姓,所谓‘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未尝不是这个道理。时间长了,人都是会变得。”

卫易此刻不禁有些迷茫。

姚老头说的道理,他当然知道。但他思来想去之后,却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并非就无解,无非是八个字而已。”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卫易忽然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这世间的诸多圣地,到了一定岁月之后,就该如流水一般逝去吗?”

姚老头点了点头,道:“不光是几大圣地,其实就连大离,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世间其实从无真正的永恒,唯有不断更新替代,清理积弊,才能保持相对的纯粹。就比如最近这两百年的大战,两百年当中,不管是大离还是几大圣地,都割去了太多的积弊,看似已是浴火重生。但你仔细想想,这场大劫之后,再过几千年,那时候的几大圣地,乃至大离,会不会又像昔日那样,成了人人痛恨的存在?”

会吗?

这个问题,卫易甚至都无需问姚老头,也无需问任何人。扪心自问,卫易知道,一定会如此。

人心,从来都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东西。

卫易突然想起当年的那位云桥真君,作为天玄宗下属宗门的掌舵人,卫易现在回头去看,已经看不到什么对错,只是会看到人心之复杂。那位云桥真君,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嫉恶如仇。但后来被天玄宗主脉的高手排挤,终是渐渐心生他念。在天玄宗败退东海之际,这位返虚老祖能够依然不背叛天玄宗,卫易现在便觉得,已是颇为难得。

至于他的徒子徒孙所做的那些恶……正如姚老头所说,人心,从来都是深不见底。

可就是那样的云桥真君,半年之前,依然会在前线拼死一战。最后甚至不惜以最后一口气招来天劫,和一位返虚中期的老妖王同归于尽。

“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讲利益。这话说的当然有失偏颇,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不算错。”

姚老头这时继续说道:“为何大人就不能单以对错看待世界?因为这天底下,有太多的事情,无法用对错二字来划分了。不同的角度,看出来的对错结果,最后多半也不尽相同。”

此后,姚老头和卫易又沉默许久,静看天玄山上的人来人往。再之后,姚老头轻轻起身。

“算算时间,那位裕王该死了,去看看?”

卫易点了点头后,随即在姚老头的带领下,一步迈出千万里,来到了留川河畔。

一场大战,毫无征兆的出现了。

作为这场大战的幕后推手,姚老头其实只是将裕王修行神力的消息,告诉了几大圣地。同时又将自己推算出来的位置,泄露给几大圣地。然后,几大圣地便几乎心照不宣的派出各自高手,对这位裕王进行截杀。

这一战,几大圣地,几乎都派出了返虚级的高手。

有关这一战,卫易曾在天玄宗的一份密档上,看到过一些详细记载。但此刻他真正身临其境,观察这一战的时候,却发现这一战的水远比那份密档上记载的更深。

表面上,几大圣地都只是各自派出了返虚初期的战力,围杀这位裕王殿下。

但实际上,在极远之外,其实几大圣地的掌门,都在时刻注视着这边。他们所求的,也不是当场干掉这个裕王。只要废掉裕王的修为,让裕王无法再踏足神力之路就好。

这一战,打得荡气回肠。

八大圣地,除了当时尚且不能走出冰原的冰雪神殿,已及西漠的珈蓝寺之外。其他六大圣地,都派出了返虚高手,各自隐匿身份。六位返虚,围杀一个当时尚且只是周天境巅峰的裕王,竟然都拿不下。而且,随着战斗时间越来越长,裕王甚至还有要直接脱困的迹象。

“若是我未曾跻身神位,以九阶巅峰修为迎战,没办法比他做的更好。”

卫易此刻只觉得有些落寞。眼前的裕王,称之为万年以来最强的周天境,名至实归。可最终,他还是陨落在这一战当中。

除了生死大战当中的裕王之外,卫易还看到了他的几名贴身护卫,同样在进行生死搏杀。其中有一对男女,联手之下,更曾短暂牵制住御灵宗的那位返虚。可最后,这对男女,仍是被这位御灵宗返虚全力一击,打得灰飞烟灭。

在那位御灵宗出手之前,卫易曾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跨过时光长河出手,改写历史。

这对男女,是离景原的爹娘。

如果他们不曾陨落于这一战当中,后面的很多事情,会截然不同。

可惜最终,卫易还是没有出手。既是不能,也是不敢。

被六位返虚围攻的裕王,手段尽出,竟是有了脱困的迹象。但就在他即将冲出包围,逃出生天之际,无穷遥远处,有人一指点出,以无上神通干扰了裕王的神魂,让他僵硬了一刹那。

是天玄宗的老掌门,素满山。

就是这一刹那的机会,六位返虚同时出手,将裕王的神体打得灰飞烟灭,并且在他的神魂上留下了严重的道伤。

这一击之后,六位返虚强者,心有灵犀的暂时停手,放裕王最后一点残魂遁去。

不是不能杀,而是不想杀。

再之后的事情,卫易没兴趣去看了。因为他知道,就算裕王离开了这座战场,同样也无法最后生还。没逃出多远,就被远处隐匿的姚老头发现,一击毙命。

随着裕王死在了这场大战当中,云莽天灾,也就近在眼前了。

卫易忽然开口道:“我应该快出生了吧?”

姚老头点了点头,随即轻轻抬手之后,带着卫易再次远渡千万里。最终,两人来到了一座小院。

小院不大,而且卫易也是第一次见到。但看得出来,小院应该有些年头,应该是祖上遗留。而且,卫易瞬间就发现,这应该是个小家族。甚至在不远处,还有一名化灵期修士,生活于此。

小院中,有个已经显怀的女子,正坐在院内的椅子上,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

在看到这个女子的瞬间,卫易便泪流不止。

临近黄昏,小院的门扉终于有了动静。有个在外劳作一天的男人,终于回到了家。男人在家族内的炼器坊做事,虽然还只是普通的炼器学徒,无法独立炼制法宝。但从炼器坊拿到的工钱,还是足以让这个小家,过得有滋有味。

男人女人相视一笑。

“我今天做了个梦。”

女人忽然开口笑道:“我梦见,我们的孩子,以后是个能飞天遁地的大英雄。所有人都说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强者,独一无二的厉害人物。”

男人憨笑着走了过来,道:“我们的孩子,将来会不会是顶厉害的强者,其实都好。反正都是我们的孩子,肯定是独一无二的。”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独一无二,唯一……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既然是天底下唯一的一个,我们的孩子,叫卫易好不好?”

“好呢!”